陈昌林这老头终于从村支部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了。
老头打算好好补偿一下这么多年来对家人的亏欠。他养鸡喂猪，把五个子女撂荒的田地都搂过来自己种上，另外又开垦了不少河滩荒地。除了种植水稻小麦等必要的口粮，他密切关注市场行情，什么赚钱就种植什么。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四季不让自己闲着，也不让土地闲着。他坚信人勤地不懒，付出了总会有收获。
可惜天不假年，老头的计划还没有完全展开命运就跟他开了个黑色的玩笑：癌症晚期，生命倒计时开始。
子女们仿佛天要塌下来了，立刻陷入了悲痛与恐慌之中。老头却异常地冷静，他安慰子女们说：“你们个个争气，靠自己的能力谋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找到了理想的爱人，建立了幸福的小家，我很满意。你们都是好孩子，你们的孝心我都感受到了，我很幸福。我这一辈子值了。”
子女们恳求医生，尽量减轻老人的病痛，尽可能多地延长老人在世的时光。老人却不这样想。他安排好了后事，就不愿继续拖累子女们了。他不仅拒绝配合治疗，还试图通过绝食早日摆脱疾病的折磨。子女们轮番劝说，他不为所动，只求早日超生。眼看春节将至，子女们压抑在心底的悲哀与绝望终于爆发了，他们围在病床前哭了，他们泣不成声地质问老人：“我们希望今年过年阖家团圆，欢度春节，这要求过分吗?”
这话击中了老人的软肋，他的态度有了变化。老人答应配合治疗，尽量吃饭，力争撑过新年，唯一的条件是立刻出院，在家里打针吃药。
子女们知道他的脾气，顺从地把他接回家里。近几年他们家族和村里其他人家都有过惨痛而深刻的教训。他们的姑妈病了一年多，中药西药都吃了，可一天到晚还是病病殃殃的。不知道哪天姑妈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突然宣称自己的病情好转了。她满心欢喜地宽慰子女们：“安心上班吧，不要再一心挂两头了。”然后走亲访友，告知病情，回忆往事，感谢他们多年来对自己的关心和帮助。大家都以为姑妈身体逐渐康复，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谁也没想到姑妈挑选了一个黄道吉日，穿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寿衣，怀揣着遗书，独自到镇火葬场大门口服毒自杀了。她的遗书里除了自己的姓名和子女的电话号码，只有简单的几句话：“人生七十古来稀，我活够本了。既然斗不过疾病，那就与它和解吧。亲爱的孩子们，你们都是我的心肝宝贝，谢谢你们的关心与陪护。我知道你们的难处，我不愿意自己活成一个包袱。很抱歉，我以这样的方式跟你们告别。如果有在天之灵，我会全力保佑你们的。愿你们健康平安，幸福快乐!”
村里有个王奶奶突然病倒了，镇上和县里的医院都看过了，也没有确诊究竟得了什么病，针也打了，药也吃了，可是病情一天比一天沉重，她害怕再这样下去会拖累孩子们，就不声不响，趁着天黑摸到坟地里上吊了。
为了防止类似的悲剧发生在自己家里，陈昌林老人的五个子女像哄小孩子一样逗他开心。在嘻嘻哈哈的笑声中过完初一、初二直至初五，按照当地习俗，这年就算过完了。子女们掰着手指跟老人算账：“年小月半大。您知道的，十五之前这蔬菜的价格飙涨，都赶上肉价钱了，正月里办丧事，冲撞了别人家的喜庆不说，光是这请客吃饭要多花多少钱啊，您要是心疼我们挣钱不容易，您就忍着点，该打针打针，该吃药吃药，该吃饭吃饭，好吗?算我们求您了。”
老人闭着两眼不说话，用尽力气微微点一点头，算是答应了。
十五那天，老人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淡淡的红晕，眼里放射出明亮的光芒，他示意子女们有话要说。待子女们都围拢过来，他说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子女们很开心，到厨房里忙碌了一通，在病床前的小桌子上摆满了饭菜，还有白酒、红酒、牛奶和果汁，老人慈爱地看着围在身边的子女，露出满足而欣慰的笑容。根据老人的意思，子女们喂了他一小块粉蒸肉，一小片清蒸鲈鱼，又喂他喝了几勺子米酒，几勺子酸奶，老人说吃饱了。子女们收拾完桌子，老人说要看联欢晚会。子女们扶着老人斜坐起来，又在他的后背加了几个枕头，尽量让他坐得舒适一点。然后打开电视，调到央视一频道，一家人围坐在病床前静静地观看节目。老人喜欢小品、相声，看到搞笑的地方，居然忘了疼痛，难得地笑出了声音。老人精神状态这么好，今天晚上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子女们心里这样想，他们的注意力便全都转移到晚会节目上来了。歌舞、魔术、武术、戏曲，节目精彩纷呈，其乐融融。直到晚会结束，子女们回过神来，才发现老人双目微闭，神情安详，似乎睡着了。他们怕吵醒老人，不敢呼叫，拿手在鼻子附近试了试，感觉不大对劲——老人一点呼吸都没有。他们急了，赶忙去叫村里的“赤脚医生”。
医生背着急救药箱气喘吁吁赶来，“望闻问切”了一番，正式宣告：老人过世了。医生说：你们节哀顺变吧，就老人的身体状况而言，他能撑到今天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尽管老人生前一再叮嘱丧事从简，不要麻烦组织，不要麻烦乡里乡亲，可是村里男女老少得到消息，还是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老人家里，他们要护送老人最后一程。
追悼会上哀乐低回，嚎哭声、抽泣声、哽咽声响成一片。人们神情肃穆，满面悲伤，红红的两眼糊满了泪水。他们不约而同地说：陈昌林这老头啊，他当书记的时候为村里尽心尽力了，辞官为民以后为子女尽心尽力了。他这一辈子啊，活得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