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鲍里斯驾车沿橡树街徐徐驶向一幢深蓝色房屋，他和家人刚结束一段旅行。
余晖呈金黄色光晕投射在黑色车身上，反射出几束不算刺眼的亮斑，多少冲淡了几分深黯色调给视觉带来的缩窄沉闷感。
车左拐后停在侧道。
下了车，他打开后座门抱起小儿子莱尼用胡须摩挲孩子小脸，小莱尼咯咯笑着直躲闪。妻子妮科替五岁女儿吉娜解开安全带，然后从鲍里斯手里接过了小莱尼，吉娜蹦蹦跳跳紧随妮科进了房间。
鲍里斯利索地收拾完行李，做好了简单的晚餐。
“亲爱的，我得去一趟公司，顺便洗车!”
鲍里斯来到浴室，几分钟前他接到了公司电话。这会儿妮科正替小莱尼和吉娜洗澡更衣
他捏捏莱尼涂满肥皂沫的小胳膊，妮科抬头望着露出疲惫神情的鲍里斯，嘱咐他早点回家。
“好的!”鲍里斯弯腰吻了一下妮科，“宝贝，再见!”他对吉娜摆手，边套西装边匆匆上车一踩油门走了。
鲍里斯开了家广告公司自己兼任摄影师，工作时间不固定。他热衷旅游，休息日全家会外面短住几天。
妮科是一所小学心理教员，遇有学生或其家庭发生重大变故等状况，她常随同学生到教室上课，观察学生。同时为家长提供咨询并与孩子交流。
用过晚餐莱尼睡下了，妮科打开录像机，坐在沙发上搂着吉娜兴致勃勃看起录像。
一处海湾出现在镜头里。妮科刚出浅水区，身边吉娜和莱尼坐在沙滩上玩沙滩城堡。昨天晚些时候鲍里斯临时决定由一个风光小镇转去海滨，他经常突如其来要去某处为自己寻找灵感，他们的旅游常常围绕着鲍里斯的取景拍摄进行，妮科已经习以为常。
“妈妈，这个女士一定很喜欢我!她真漂亮。”吉娜指着镜头右侧一个棕发女人。
“是啊，我的宝贝是很可爱，谁能不喜欢。”妮科笑了，亲了下吉娜脸颊，看着吉娜扑闪着长长睫毛的大眼。
“妈妈，她每次都跟我招手。”
妮科视线转回录像，恰巧女人走出了镜头。妮科记得当时黄昏，游人稀少。鲍里斯说海边晚霞很美，他们多逗留了一会儿，不时拍些照片，妮科也给孩子们抓拍了几张。
镜头慢慢移向后方，距摄影机五六米处那女人又进入镜头边缘，她大约三十五至三十七八岁，留着略略弯曲的短发，面容姣好端庄。身边有个年龄相仿男伴，他们一身休闲服，似乎只是来欣赏海景。摄像机又摇回到妮科和吉娜。
下一段是此前拍下的公园野餐派对，碧绿草坪上坐满了人。鲍里斯对着妮科和孩子们多个角度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架起摄像机，坐到妮科和吉娜旁边。三个人坐在草地上边笑边吃着面前的食物。地上是一块漂亮毯子，上面摆着一些坚果零食、三明治和巧克力等食品。刚学步的莱尼摇摇晃晃走向摄像机，伸出肉嘟嘟小手指戳戳镜头。
“瞧，妈妈，她又对我笑了。”
“是刚才你说的那位女士吗?”妮科看一眼吉娜。
距妮科一家十几米远处草地，棕发女人与另一男子面对面坐一起，远远看去他们的穿着比较考究。二人神色愉快地在交谈，女子不时偏头打量一下四周。妮科认为她不像是特意对吉娜微笑。
妮科把录像暂停，细看了几眼，她并不认识这位女士，也不记得与她有过任何接触。
“宝贝，这些地方很美，喜欢来这里的人很多。我记得常常有人冲你招手，不是吗?”妮科又开心地笑了。
“我在照片上也看见过她，妈妈，我想她真的喜欢我。”小女孩今天有点执拗。
“是的，她当然是的!”妮科拍拍吉娜，“噢对了，宝贝，你说照片里也有她?”妮科停下摄像机看着吉娜。
“是的，妈妈，我去拿!”吉娜一溜烟跑开，很快捧着像册回来。母女俩脑袋凑到一起，把有棕发女人的照片统统挑出来，是近一年的。
“瞧，妈妈，我没说错吧!”吉娜新发现几张，有点兴奋。
的确不少照片背景里有这名棕发女身影。有一张是某个餐厅里她侧面坐在餐桌前，相隔几张餐桌;还有的在宾馆大堂稍远的沙发上，更多是公园、河滨大道和露天吧座之类人多的公共场合，大多距离较远，照片里分别是不同的女人男人跟她一起，他们或谈话或看着什么资料，目光没有一张看向妮科一家，从女人神态来看，似乎是无意中被摄入。
二十多张照片无一例外全是鲍里斯所拍摄。妮科皱了下眉头，不过鉴于鲍里斯的职业，喜爱随处拍照也不足为奇，客厅里摆放着不少他早前的作品。他曾拍过一堆陌生人和景物照，过段时间他便会挑出清理，妮科认为这次可能也是此类情形。不过这个女人出现的次数多得让妮科感到诧异，她有些不安。
时间不早了，哄吉娜上了床。妮科有些心神不宁地回到客厅，她翻出几盒最近旅游录像，不时按快进扫视。果然不出所料，棕发女像幽灵如影随形。
妮科飞快搜索脑海里记忆，有女人身影的旅游地点也与鲍里斯有关，有几次妮科选定的景点会突然变更，他承诺晚些天再去，他解释说刚与公司通电话接到户外广告，想趁旅行机会挑选合适的景点。而她倒不介意去哪里，她对鲍里斯安排的旅行都很满意，并且鲍里斯也的确会遵守承诺。
她默默看着静止的画面，几天来的愉快心情一点一点在消失，对一个妻子来说确实很难做到无动于衷，不过眼下她并不愿怀疑丈夫，凭女人直觉，她不觉得丈夫有出轨迹象，而且谁也不会蠢到把对方留在照片中。
她感到身体涌上一阵燥热，推开窗户，看着远处的虚空;月亮依旧默默地注视着人间万象，只有星星不停眨眼似乎在回应妮科。夜晚舒适的凉风顺势钻入她轻薄的紫色真丝睡裙，柔和地滑过全身，让她不禁想起鲍里斯温柔的爱抚，如果鲍里斯今晚不去公司，他们会先看录像。鲍里斯拥着妮科，回想旅行中有趣的事，简单教授些取景技巧;卧室里鲍里斯会放一张小夜曲唱片，音乐声中两人将度过恩爱愉快的夜晚。
妮科嘴角浮现出不易察觉的笑意，如果丈夫移情就别指望会有这一切。她想。
但这事还是有点不同寻常，她有点好奇:棕发女闯入自己的旅行生活有一段时间了，鲍里斯留意到棕发女了吗?是否预示着已经有事在发生，但被鲍里斯掩饰得太好了?或者她看到的仅仅是巧合?
这些疑问像烦人的苍蝇老在眼前嗡嗡盘旋，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她想也许下次旅行自己会找到答案。
难以置信，居然是她的吉娜先发现的，一个小女孩!
她抬手对空中挥舞一下，似乎要把这些恼人念头赶走。她上楼去了卧室，睡意不断袭来，她需要好好睡一觉再思考。
传来上楼的轻轻脚步声，妮科睁开眼，鲍里斯回来了，他蹑手蹑脚走进卧室。
“嗨，亲爱的，一切顺利吗?”黑暗中妮科问道，顺手拧亮座灯，快两点了。她每次要等他到家才会真正睡着。
“抱歉，吵醒了?”鲍里斯上前吻了一下床上的妮科，脸上永远挂着平静的微笑。他知道妮科在等他，眼里满含歉意。
“是有事情，不过处理得差不多了。”鲍里斯边脱衣服边往浴室走。“亲爱的，今晚我还要保养摄录机，你先休息吧!”
妮科看着鲍里斯背影没作声，她已对此见惯不怪。她坐起来靠在床头。
对面墙上的照片又一次映入眼帘，那是一张被拍得优雅动人的妮科半身肖像照，具有油画般的质感，同样是鲍里斯的作品。妮科有时会出神地打量墙上玻璃片后面的那个自己，她不怎么满意。在她看来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透着一丝茫然，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她有时会开玩笑般对鲍里斯抱怨那不是她最好的状态。但鲍里斯异常欣赏自己的杰作，他总是将镜框擦拭得一尘不染。
她承认自己感情上很依赖鲍里斯，鲍里斯几乎算得上是完美丈夫，尽管有些小问题，但她认为不值一提。
她是在大学同学一次聚会时与长相帅气的鲍里斯一见钟情;聚会中他显得斯文寡言，妮科甚至觉得他有些腼腆，与四周喧闹快活的气氛不怎么相称。
他两眼射出洞穿一切的炯炯目光，眼神不时露出几分阴郁，但只要看到妮科马上变得柔和起来，对几个搭讪的火辣女孩他完全视而不见。同样妮科也很快被他温和的眼光和有趣的谈吐打动俘获。
他是二战结束前随父亲移民美国，就读大学前已在美念书多年。妮科从未见过其离婚的母亲，只在婚礼上见到了他的父亲，一个彬彬有礼的大学教授。他平素极少提父亲，也鲜少来往，只在孩子洗礼才到场。不知为什么妮科觉得这位公公有几分神秘感。
婚后鲍里斯明显快乐起来，眼神更加温柔;他体贴能干，修理东西从不请外人——他说人工费昂贵。家中花销布置他几乎都依从妮科，除了他的工具室——男人的用武之地，当然妮科从不感兴趣。
他对孩子们管教严格，但十分宠爱妮科，仿佛妮科才是孩子。他将所有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把她和孩子们照顾得非常妥帖，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她爱鲍里斯，知道鲍里斯也非常爱她和孩子们;他们打算再要个孩子，鲍里斯十分憧憬孩子们坐满一桌的画面;妮科已经发现身体有变化了，她有把握;对了，是时候做个尿检了，她想像着他听到好消息后面露惊喜的模样，她敢肯定。
可现在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会不会成为他们潜在的麻烦?她不知道!
她第一次心里有了惴惴不安的感觉。
该去看看孩子们了，外出回家当晚他们总爱踢乱被子。
她走过隐没在昏暗光线处的镜框时，忽然瞥见像片上那双眼睛里有晶莹光亮在闪动，她停下脚步，扭头注视照片，自己美丽的脸庞在阴影中似乎有些面目不清，她有些惊讶，认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孩子们都睡熟了，她轻轻拉好毯子慢慢退到门口，关门时她迟疑了一下，又折返床边再次亲了亲孩子们。
回房间时经过楼梯处她停住了，浴室空着，鲍里斯这会儿应该在地下室，他常下去捣鼓些什么，有时待到半夜甚至一整晚。
她极少去下面，那里常年充斥着浓烈机油和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还弥漫着潮湿霉味，工具杂物堆得满桌满地，简直难以下脚。她一直对此大为不解，鲍里斯把各处都收拾得很干净，除了这个地下室。她想也许鲍里斯需要一间更大些的工具室。
她看着楼下，思索片刻，轻轻下了楼梯来到地下室入口，门关着。
鲍里斯不是说保养摄像机吗，他去哪了?她推门，门锁着，低头见到地上门缝处有灯光，她松了一口气。
她正想转身离开，里面传出一个轻微的声音，“滴滴，滴滴滴……”
她耳朵凑近门框，那声音酷似发报机敲击声，对!就是发报声!冷战时期发报声对人们来说可不算陌生。
她楞住了，好像被人后脑勺击了一拳，闪电般想起一些蛛丝马迹:鲍里斯接到电话几乎不说话，放下电话立刻出门;半夜三更接到电话二话不说抓起衣服就走;回家身上脸上常常出现瘀痕、衣饰不整，若偶尔被妮科撞见，他说夜景摄像时不小心摔下台阶滑下坡;被妮科捕捉到转瞬即逝的一丝慌乱，妮科以为是错觉。
自己的丈夫到底是谁?她一阵眩晕伸手扶住墙。
滴滴声忽然停住了，妮科猛然意识到必须立刻离开，她慌忙拔腿，突然门被拉开了!
“啊!”妮科霎时惊呆了，她赫然看见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枪管后面是鲍里斯那张骇然震惊的脸，他眼中冒出妮科几乎陌生的阴鸷寒光。
妮科的心狂跳得像要蹦出胸腔;她瞪大着惊恐的眼睛，双腿簌簌打颤无法动弹!
“鲍……鲍……”
鲍里斯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妮科，涨红了面孔，他表情极度痛苦扭曲，脖子青筋暴起，握枪的手抖得厉害，嘴唇急促颤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妮科听见自己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她最后的记忆是鲍里斯眼睛里涌出的泪水和一道无声的炽热白光在脑袋中穿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