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桃是家里的老大,四岁那年得娃娃瘫,瘸了一条腿。她当木匠的爹,琢磨了几天又熬了一个通宵,给她做了一个“代步工具”,其实就是电视里窜来窜去的滑板车,蓝桃叫它滑轮车。
蓝桃蹬滑轮车绝对是村里的一道风景。一个结实的框架,四个轱辘,一块木板,两根斜靠在一起的棍子,穿过木板固定在框架上,别人说木棍是车把,蓝桃说是方向盘。
蓝桃手握“方向盘”,瘸腿跪在木板上,好腿用力蹬地助力,滑轮车跑起来后,蓝桃将好腿跨上来歇一会儿,然后再蹬地助力。她的头发飘起来,围巾飘起来,披在身上的衣服飘起来。听着耳旁呼呼的风声,听着树上鸟儿喳喳的叫声,她感觉自己轻盈得像蝴蝶像白云。
蓝桃撒欢儿一样满院子转,觉得还不尽兴,又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兴奋无比。爹娘却偷偷地抹眼泪。
时光一天天流走,蓝桃一天天长大,长成了风一样的女子。做饭、做鞋、绣花、绞衣裳、编筐、编篓、拆棉袄、缝被子、点玉米、种豆子、薅草、间苗、掰棒子、打花杈、掐花顶、摘棉花……哪样都不含糊。她到哪里,哪里都充满她的欢声笑语。娘对爹说,我都替她愁,你说咱这妮子,咋就怎没心没肺,不知道愁呢?
该嫁人了,蓝桃一眼相中了白白净净的满缸,不嫌他打小没爹,不嫌他家穷得叮当响。娘说,男人模样好,多半靠不住。蓝桃说,他不嫌我瘸。娘说,穷的时候不嫌,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万一哪天他发达了,或者沾惹了外面的花花草草,你咋办?蓝桃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一心一意对他,就算他是块石头,我也能捂热。
爹给她做了两个滑轮车当嫁妆,都在原先的基础上做了改良,一个在右边加了围栏,前后两边加了挡头,好放置镰刀铁锨锄头;另一个加宽加大还在后面安装了一个带轮子的铁丝篮子,可以放小孩子的尿布奶瓶和小褥子,并在右边的木板上凿了一个凹槽,凹槽上有两条系绳,用来固定物什,省得手拿,顾东不顾西。
该新媳妇给婆婆磕头了,蓝桃这才发现,刚刚笑嘻嘻地领她进屋的媒人,这时候正笑眯眯坐在当屋的椅子上。难怪谢媒那天,她作为媒人死活都不肯要爹给的媒礼钱。
蓝桃蹬着滑轮车去浇地,村里的鸡鸣狗叫掩盖了滑轮车与地面摩擦的声响。村子不小,没有人知道蓝桃的名字,原先都喊她瘸妮儿,现在喊她满缸家的。有了儿子大米,改喊她大米娘。
满缸去深圳打工,跟他一起去的那人,临近过年早早就回来了,满缸却没回来。蓝桃去问他,满缸咋不回来?那人说,到深圳不久,我去了郊区的工厂,满缸仍在市里边找活儿,很快就没了联系。
蓝桃好大会儿没有言语。给她说话的那人以为她会哭会闹,冲正在洗衣服的老婆招招手。老婆甩甩手上的洗衣粉沫儿,又在衣襟上擦了擦,走过来拍拍蓝桃的肩,没事儿吧?大米娘。
蓝桃没言语,慢腾腾地蹬着拐杖似的滑轮车出了人家的院门,扭头对洗衣服的女人说,小卖铺新进了胰子,洗衣裳干净,味儿还好闻,我去买几块,听说进的不多,去迟了就没了,你要不要?要的话,我给你捎回来。
蓝桃的婆婆走东家串西家说媒,经常带烟回来,经常把烟锁进炕头那个油漆斑驳的柜子里,经常从偏襟布衫的贴身口袋里掏出钥匙,从柜子里拿出烟盒,一一摆放到炕上,一边摆一边嘟嘟囔囔,蓝桃听不清她说啥,大米也听不清她说啥。
大米问,爹是不是死了?蓝桃的婆婆膝盖和手掌像安装了弹簧,蹭一下蹦到炕头边的煤火台上,祖宗祖宗,这话可不能混说,说多了烂舌头。她从偏襟布衫的贴身口袋里掏出钥匙,开柜子继续往外拿烟盒往炕上摆放,她的手有些哆哆嗦嗦,一边摆一边嘟嘟囔囔,蓝桃和大米如坠雾中。
大米又问,娘,我爹是不是死了?蓝桃没吭声。蓝桃的婆婆照旧像安装了弹簧一样,蹦到煤火台上,祖宗祖宗,这话不能再说,不是警告你了吗?说多了真的烂舌头。
烟盒越攒越多,蓝桃的婆婆逮空就哆哆嗦嗦地从偏襟布衫的贴身口袋里掏出钥匙,哆哆嗦嗦地开柜子,拿烟盒往外摆。大米自言自语,爹是不是死了?蓝桃的婆婆膝盖和手掌像卸掉了弹簧,不再蹭一下蹦到炕头边的煤火台上,不再说祖宗祖宗这话不能说说了烂舌头,只是低头数这里那里的烟盒。
蓝桃在棉花棵里摘棉花,头发被棉花的枝条划乱了,手上一道又一道血口子。棉花摘了还得往家送,蓝桃肩扛棉花包蹬着滑轮车,来来回回跑好几趟。
日月穿梭。蓝桃的家里多了一个被村里人喊作大米媳妇的女人。蓝桃蹬着滑轮车走东家串西家说媒。不出门的时候,也学婆婆生前那样在屋里摆烟盒。大堂屋的地上摆满了,往桌子椅子床上窗台上摆,还往滑轮车和她身上摞,最后她抠开一个烟盒,搁鼻子上狠狠闻几下,然后一动不动地躺在滑轮车上,竟然睡着了。
大米进屋,着急忙慌地把娘抱到床上。蓝桃看见从床上抖落到地上的烟盒,还有地上被大米踩扁的烟盒,她一个劲儿地伸出手抓挠,尽管什么也抓挠不到。大米麻阴着脸说,摆个啥整天摆,有啥可摆哩?多少年的老陈货了,奶奶那会儿攒的,你还像金银财宝似的看管着,谁碰一指头都不行,看这都成啥了,潮霉味儿怎大,你闻不着?蓝桃说,不全是你奶奶攒的,还有我攒的,老多呢。她在屋里乱闻,哪有潮霉味儿,你啥鼻子你?给我挨挨实实归拢好,一盒不能少,一根不能少。
总有人打听,大米娘,满缸还没回来?没有,蓝桃停下来拍拍身上的土,没回来。有人问,为啥老不回来?蓝桃说,忙呗。有人刨根问底,人回不来,汇钱给恁娘俩就中,他汇钱不?蓝桃点点头,汇。
几年前蓝桃的婆婆下葬那天,应该是满缸摔老盆,可满缸杳无音讯,摔老盆的重任落在了半桩子大米肩上。孝子摔老盆得一下子摔碎,摔得越碎越好,如果一次摔不碎,万万不能摔第二次,必须在棺材抬起后,一脚踹碎。蓝桃的娘家哥捉住大米的手,举起老盆,照准脚下的青砖用力摔,老盆碎了。大米哭得天昏地暗,跌跌撞撞地由这个娘舅搀着走。大米还得扛灵幡。灵幡是用柳枝做的,棺材入土后灵幡要插在坟头。柳枝如果能生根发芽抽枝散叶枝繁叶茂,预示着这家会人丁兴旺子孙延绵。灵幡象征性地握在大米手里,其实是这个娘舅帮他扛着。
街旁挤满了看出殡的人,蓝桃被娘家弟用轮椅推着走,她坐不惯娘家弟给她添置的坐骑,但总不能蹬着滑轮车送殡吧。再说婆婆去世她伤心悲痛,也蹬不了滑轮车了。她的滑轮车由娘家弟媳擦洗干净,放在院子一角晒太阳。
太阳很大很热,大米嗓子疼,嘴干得吐不出唾沫,蓝桃也是。多亏娘家弟媳想得周到,提前灌了一暖壶凉白开,拿了一个碗。大米一口气喝下一大碗,认为自己喝到了世界上最好喝的水,比汽水健力宝雪碧都好喝。蓝桃也是一口气喝下一大碗凉白开。论喝还是凉白开,这是蓝桃得出的结论。
每回上坟,除了四样点心、四样水果、四碗面条(有时候是饺子或元宵)、四碗烩菜,以及烧纸、元宝、带暗花或者净面的衣裳纸都齐全了。蓝桃还不忘撕开两盒烟,满上四碗清水。烟去掉盒撒在坟头,清水浇灌柳树。
满缸刚到深圳时,跟人学装修。说好出徒后,师傅给他每月开一千块钱工资,满一年一次性给付。可辛辛苦苦干满一年,师傅却悄没声溜了。没有钱交房租,房东把他赶了出来。天黑了,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他,闻着路边饭馆飘出来的缕缕菜香,一口接一口咽口水,然后钻进一个桥洞,席地而卧。
当时的深圳,虽说一夜之间竖起了无数高楼,但老楼旧楼仍有很多人居住,这些楼没有电梯,人无论死在新楼或旧楼都需要雇人背下去,走投无路的满缸当了背尸人。
黑衣黑裤黑头巾包了头,只露两只眼睛两个鼻孔,这样的装扮跟了满缸十几年。冬天还好点,夏天,树叶被太阳晒得打了卷,满缸依然粽子似的包裹自己,汗水肆意在身上流淌,唯独不能湿了死者的衣,一丁点儿都不能,尽管死者的衣裳是他亲手给穿上去的,稍有不慎就会被扣掉一多半工钱,甚至一分钱都拿不到。唯一的办法只有在自己身上加衣服,最外面那层铁定是防水的,满缸觉得自己被困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罐子里。满缸的身上起疹子,钻心地痒。
有个老人,活着的时候应该是个当官的或者做大买卖的,这一点单从房子的面积、装修风格和家具摆设就能看出个大概。一个年轻女人喋喋不休地对满缸说,你给我爱惜点,这些个东西,对你来说都是天价,弄坏哪一样把你买了也赔不起。满缸把心提溜到嗓子眼,提溜到眼睛手胳膊腿还有脚,提溜到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
满缸以为女人是老人的闺女。看见其他人对她横眉竖眼,说话阴阳怪气,才知道这个女人是老人的小三,另几个人是老人的儿子闺女媳妇女婿。她没名没分地跟了老人这么多年,最后啥也没落着,连提前给老人买一套丝绸寿衣,人家还说她虚报了价钱,从中吃了回扣。
从家里到楼道,从四楼到一楼,再到院子,女人一直在哭,哭她命苦,哭老人太自私,死这么突然,他解脱了,丢下她不管了,往后她孤零零一个人,怎么过,怎么活?满缸暗暗叹气,命苦?命苦不能怨政府,好好的一个女孩儿,找个老实的男人过安稳日子多好?可惜了了。
见过枣干鱼干葡萄干豆腐干,满缸还见了一回“人干儿”。不清楚那个人得的什么病,原来一米八几的个子,一百七十多斤,最后瘦得皮差点包不住骨头。屋里光线昏暗,女人哭,我早死的儿啊,你咋丢下妈妈一个人走了呀?都怨你爸爸不信好,咱家绝户了绝户了,你到了那边可要记得,不要坑人害人啊……不管女人哭什么喊什么,男人始终黑着一张脸,一句话不说。
满缸给死人穿好衣裳,背到楼下的一辆皮卡上,等男人给他工钱。男人说,你现在还不能走,跟我们上车,还有一个活儿得你干,干完了一块儿给你结工钱,一分钱不少给你。满缸一脸懵,心说到底死了几个人?
皮卡车来到郊外,七拐八拐在一片林子里停下,有几个人和两辆电三轮等在那里。一个涂脂抹粉的胖女人,把一大包东西递给满缸,说,麻利点,给这个也穿上衣裳,背到皮卡上,其他的不用你管。满缸给人穿衣裳才知道,死的也是个年轻人,女的。这是配冥婚?却看不见女方的家人。难不成这女尸是男方家偷来的?女方的父母知道了会怎么样?
后来殡葬改革,提倡火化,好多人一时接受不了,认为人死了应该保留全尸,被烧成灰不吉利。满缸听同样是背尸的人说,有户人家办喜事,当天晚上,新郎官因为喝酒过多,死了。家里人害怕新郎官被火化,连夜偷偷把人埋了。没想到第二天被举报。扒开棺材发现,新郎官面目狰狞,十个指头血肉模糊,棺材盖子下全是抓挠的血印子,新郎官的父母当场昏死过去,后悔没有让孩子在家停个一天两天,那样或许孩子还能活过来。
有天,满缸连续背四个死尸。最后背的是个二百多斤的胖子,满缸浑身酸软几近虚脱,想抽根烟提提神。雇主骂骂咧咧,又不是不给你钱,你他妈的磨蹭个啥?误了下葬的好时辰,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满缸硬着头皮咬牙坚持,战战兢兢地走,脚有些踩不准台阶,走到楼梯拐弯处,突然一脚踩空,跟胖子拧在一起球似的滚下去。他的腿折了。
跟别的出去打工的人一样,满缸隔段时间就寄钱回家。不一样的是,别人到年根就回家,满缸自打当上背尸人,一次也没回家过年。因为年底丧事多,背尸的报酬多达数倍,他想多挣点钱;另外还因为,他当背尸人,担心被人嫌弃,影响独生子大米娶媳妇以及前程。
满缸拖着一条伤腿,蹦跶着另条好腿,趔趔趄趄在回老家的路上。虽然不过年不过节,他比任何时候都想家,可前天他把大钱汇回老家了,剩余的不够买车票,只能一步一步往老家那个方向挪。没钱买吃的了,他就要饭,住桥洞,跟流浪老汉做伴。有天夜里被一群醉鬼打得皮开肉绽。流浪老汉要替他报警,他拨浪鼓一样地摇头摇头再摇头。
夜深人静,满缸一遍又一遍舔舐自己的伤口。雷打不动亮起的万家灯火,使他更想家。家破,家穷,但那里有爱他护他像爱护眼珠子一样的老娘和媳妇,家不缺温暖不缺爱。他一刻也不停歇,想快点看见蓝桃看见老娘,还有儿子大米。他钻进高粱地,渴了去浇地的垄沟喝水,饿了去近旁刨红薯吃。一步一挪,一天又一天,离家越来越近了。
这天,满缸挪到他家的坟地,见爹的坟旁多出来一个坟头,知道老娘去跟爹做伴了。他在家的时候,每年都要除除坟边的草,再往坟头添几锨土。养儿长大不上坟,养的不是人;养儿长大不添土,不如养头猪。老辈人都这样讲,都这样教育自己的儿子孙子。满缸在想,自己多年不回家,都是蓝桃带着幼小的大米去坟上烧纸薅草添土,她满手满身的土,满脸满头满身的汗,还有被汗水湿透的头发,被汗水湿透的衣服……
思绪回到那年秋天,该摘棉花了,老娘的喘病犯了,他借口同学家盖房子,躺在城里小旅馆的床上,听着旅馆对面歌厅的音乐,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觉得自己就是电影里旧社会的老财主,半卧在床榻上“咕噜咕噜”抽水烟,旁边有人弹琵琶,有人唱曲儿,有人给揉肩,有人俯下身子给掏耳朵,有人跪在地上给捶腿捏脚,干这些活儿的都是年轻漂亮的女人。老财主惬意舒服,飘飘欲仙。满缸想,我咋就没有老财主那样的好命呢?长得周周正正,咋就娶了个地不平瘸子当老婆,一辈子也甭想像别人家的汉子老婆那样“平起平坐”。有人拿他开涮,满缸,看见滑板车了没有?你老丈人发明的,叫他申请专利吧,到时候你就成有钱人了,你娶这个瘸老婆可一点也不亏,别人是傻人有傻福,你老婆是瘸人有瘸福,啧啧啧,你小子赚大了啊。最后一根烟抽完了,满缸仍浮想联翩。
老娘拄上拐棍扶着门框扶着墙,央求邻居去同学家找满缸回来,嘴里一直骂,这个龟孙,拿走的几盒烟吸完也该回来了。找他的邻居回来说,他没去同学家,同学家也没有盖房子。老娘用拐棍咚咚咚捣地,这个狗东西,办的这叫人事儿吗?
因为这件事,满缸希望蓝桃骂他,指着他的鼻子骂。蓝桃打小瘸了一条腿,已经够倒霉了,嫁给他,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蓝桃不言不语,啥都搁心里,搁得久了,心该有多憋闷多沉重啊。憋闷会让人生病,沉重能让人发疯,让人痴傻。满缸梦见蓝桃病了,疯了,没黑夜没白天光着身子在街上在漫野地乱跑乱喊乱叫,他一个激灵,醒了。
满缸在坟头发现几根烟,伸手刨刨,还有不少,他把烟握进手心,贴到胸口,嚎啕大哭。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爹的坟头,又抚摸娘的坟头,他想躺在爹娘身边睡过去,就像小时候睡在爹娘身边一样,睡到不醒,就这样静悄悄地死掉,去阴曹陪二老……伤腿溃烂化脓,马上要废掉了,偏偏这时候,天下起了雨。他冒雨蹦跳着那条好腿往村里走,数不清多少次跌倒,浑身是泥,狼狈不堪。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蓝桃解下绑在滑轮车上的雨伞,撑开,行进在赶集回来的路上。雨没之前大了,但风大,雨伞被刮脱手了,蓝桃赶紧去撵。雨伞卡在一棵树和一块石头中间,那里躺着一个人,蓝桃看见一张痛苦的脸和一颗满是白发的头。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蓝桃突然想起这两句诗。不错,眼前有水有白色的毛,但水是雨水,白毛是人的白头发,跟碧绿的江水雪白的鹅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画面。白头发很长,耷拉在地面,泡在水汪里,像极了秋天里被风挠得乱七八糟的枯草。那人一动不动地躺着。或许是个死人吧,蓝桃忍不住冒出这样一个可怕又有些荒唐的判断,拿了伞调转滑轮车,猛蹬几下,心脏砰砰狂跳。
有人喊,满缸家的!满缸家的!蓝桃以为自己听错了,慌慌张张地继续赶路。她有些后悔,没有把手放到那个人鼻子上,探一探是不是温热,是不是有呼吸。又听到喊声,大米娘!大米娘!声音比刚才大了许多。这次蓝桃听清了,是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在喊她,蓝桃怔怔,蹬着滑轮车折回。
雨不是很大,但蓝桃感觉雨水瓢泼一样,砸到她身上,也砸到面老的让人认不出来的满缸身上。
蓝桃不停地抹拉脸揉眼,把伞撑开在满缸身上。满缸把伞推回给蓝桃,我躺在雨地里起不来,打不打没啥用,还是你打吧。蓝桃说,我回去叫大米来背你。她固执地把伞柄摁进满缸手里。
蓝桃和大米带着满缸到县医院,给满缸治腿。
三个月后,已经恢复走路的满缸,每天用轮椅推着蓝桃在院子里晒太阳。满缸问蓝桃,听说你给别人说媒从来不要钱,给几盒烟就中?蓝桃重重地点点头,你没有出去那会儿,有天你去赶集,拾了一个烟盒,里面只有两根烟,你宝贝一样藏好,每天偷偷拿出来点着吸一口掐灭,我和娘都看见了。之后我俩每说成一桩媒,都不要钱,要烟,还不是为了你?谁知道你拍屁股一走不回头,可惜了那么多烟。可怜老娘,临死也没能把你等回来。蓝桃泣不成声。满缸盯着蓝桃亮晶晶的白发,也泪流满面起来。
一天,满缸走出家门,来到街上,发现村里人远远地躲着他,实在躲不开碰上了,打个哈哈赶紧跑。村里人多嘴杂,说啥的都有:呸呸呸!真晦气,出门碰上个背死人的。谁说不是呢?点儿真背,本来要进一趟城,不去了,不去了。唉,真倒霉,这一天干啥也甭想顺利,回家躺着睡觉吧。该给派出所打个电话,把他逮走,省得他在村子里膈应人。倒八辈子霉了,碰上他。看见他,跟吃到苍蝇一样……
尽管人们说话的声音不大,满缸却听得清清楚楚,或许是故意让他听到的吧。回到朝思暮想的家乡,满缸激动得眼含热泪,可是,村里人看见他的反应,给了他当头一棒,他好像回来错了,应该继续待在那个遥远的地方,咬牙坚持,熬到伤腿痊愈能走路,跟以前一样能跑能跳,继续当背尸人。但愿还能背得动。
这天,满缸把蓝桃推到院子里,他蹲下身说,要不,我还是走吧。蓝桃握紧满缸的手,这么多年你在外边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圆了,说成啥,我也不能让你走。
说话间,大米和媳妇从外面回来了。大米说,爹,好好的,你为啥要走?满缸说,别人躲瘟神一样躲我,我……蓝桃说,挺直你的腰杆,咱没偷没抢,背尸挣钱不丢人。我四岁腿就瘸了,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了怎多年,从没觉得我低人一等。
大米媳妇插话,娘说得对,我们盼星星盼月亮,把你盼回来了,你又要到哪儿去?满缸不说话,看看蓝桃,又看看大米和他媳妇,眼神里满是无奈和不知所措。大米说,咱走的正行的端,不要管别人咋看咋说。说完大米给了满缸一个拥抱。小时候,爷俩经常这样抱来抱去的,隔了这么多年,尽管拥抱的动作没有丝毫的迟疑,但多多少少有些生硬,有些羞怯,满缸的脸红红的,大米的脸红红的。
大米说,爹,跟我和娘一起去到村里各处转转,叫大家知道在外面出力流汗挣钱的你回来了,叫大家看看我和娘多么需要你,叫大家知道你回来了,咱一家多高兴。
半年后,一个大型超市在村边自家那块不小的空白宅基地上拔地而起,超市名字叫“蓝桃生活超市”。蓝桃是老板,负责选货订货,满缸和大米负责进货补货。大米媳妇当然是营业员领班了。
超市开业,三里五村的人兴高采烈地涌进来。本村人有进到超市来的,有远远观望的,还有守在路边问从超市出来的人,里边咋样儿?挺好的,比电视上的还好。没有觉得瘆得慌?咋会瘆得慌?里面东西挺全的,要啥有啥。东西不赖,还不贵。小孩儿在里面的游乐场耍了半天,才花五块钱。渴了还能免费喝凉白开。真哩?真哩假哩你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跟满缸照面,村里人不躲了。开始是满缸先开口打招呼。后来,不等满缸开口,就有人抢先跟满缸说话,吃饭了没有?得吃饭啊,甭光顾着挣钱。满缸说,我好着哩,恁也记得甭累着了。人们发现,满缸对他们跟他没有去深圳前一样亲热。
原以为“蓝桃生活超市”刚开张,人都图新鲜图热闹,没想到两年多了越来越红火,看来满缸并不晦气,蓝桃说成恁多媒,真是积德了。
有人逗蓝桃,东西卖怎便宜,你赚啥?甭到时候把裤子也赔掉了。蓝桃哈哈一笑,开这个超市是为了大家伙方便。放心吧,不会赔的,这是薄利广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