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书是下意识地走出会议室的,与街道纪工委书记机械性地握别后,转身折进自己的办公室,强烈的委屈感堵在心头,让他嗓子有点发紧。
在刚刚召开的支部党员会议上,纪工委书记宣布了街道党工委对老支书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决定。虽然这个决定党工委书记事先找他谈过,虽然这个处分也是他当面向组织应承的,但真听到处分决定从纪工委书记口中念出来时,心里还是有点感觉,为自己好象也不全是为自己。
老支书是部队退伍的老兵,一直在最基层工作,从村委会干到社区居委会,从民兵营长干到党总支书记,西门街道所辖的社区基本上让他干了个遍,党总支书记就干了三个社区,居民见到他都亲切地称他“老支书”。
社区工作是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区直和街道哪个单位都能给它下任务。走遍千家万户,说尽千言万语,化解千头万绪,吃尽千辛万苦,这都不是事儿,因为早已习以为常了。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委屈。
为居民排不了忧解不了难,那是能力问题和条件所限,讲清楚了群众能理解。上面却不愿意,说你工作不力,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顿狠批,甚至问责,这几乎成了家常便饭。
真让人委屈,有时委屈得想撂挑子,可一想到群众期盼和信任的眼神,老支书只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还是自己工作没做好啊。”双手使劲擦擦脸,像要把无尽的委屈全部擦去,夹起公文包该干啥还干啥去。
这次的处分还不是因为工作没做好么。如果安排了晚间值班巡逻,如果事前自己再亲自检查一遍,怎么可能出现一撮鸡毛呢?虽是鸡毛惹的祸,祸根还在自己身上。
刚入冬,偃旗息鼓的禽流感就像呼啸的北风裹着枯枝败叶卷土重来。区街要求农贸市场停止一切活禽销售,商户离场,物品消杀,摊位封闭,一根鸡毛也不能留。
社区辖区内的云河综合农贸市场是重中之重,不仅活禽销售区封停,宰杀区也用绿皮围挡栅了个严严实实。区、街道、社区层次签订责任状,区街禽流感防控领导小组轮番上阵明查暗访,农贸市场发现一根鸡毛都要严厉问责。
话说不及,云河综合农贸市场活禽销售区封闭管理刚过半个月就出事了——活禽宰杀区发现了一撮鸡毛。
区暗访组义愤填膺地把那撮鸡毛掼在了社区会议室的会议桌上,嚷嚷着叫老支书说清楚,气氛十分紧张和尴尬。
老支书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凑上前捡起桌上的鸡毛细细地察看起来,忽然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堆着笑脸辩解道:“这是干鸡毛。”
“干鸡毛就不是鸡毛?!”喑访组反诘道。
“我是说干鸡毛不可能是新宰杀的鸡毛,云河市场不可能有人宰杀活禽。”
“那你说鸡毛是哪来的?”暗访组咄咄逼人。
老支书瞅瞅年轻的女主任小裴,又环顾一下会议室其他同志,刚想作进一步解释就被暗访组堵了回去,“不管鸡毛从哪来的,现场发现鸡毛就要追责,责任状上明文写的清清楚楚。你们就等着处分吧。”说完,喑访组人员不顾社区一班人的挽留,推开老支书的手,气冲冲地鱼贯而出。
老支书愣在原地,小裴主任等人追也不好不追也不是,一时手足无措,你瞅我我瞅你不知如何是好。
消息很快传了下来。区防控领导小组责成西门街道党工委尽快调查处理,处理结果报区防控领导小组备案。
西门街道党工委迅速成立由纪工委等单位组成的调查组,开展走访调查。
事实很快查明,云河市场活禽宰杀专业户前两天晚上趁无人之机,撬开围挡把宰杀用具搬回家,有一把鸡毛掸子年久枯朽,鸡毛易落,在搬运中鸡毛掸子掉落在地,宰杀专业戸随手把鸡毛掸子捡起来,却沒在意掉落在地上的鸡毛,可能也没把那撮鸡毛当回事。
原来是一场虚惊。调查报告报上去很快被打了回来,并传下话来,鸡毛虽非新宰,但毕竟出现在现场,说明管理疏漏,依据责任状条款,要有人对此负责,以儆效尤。
街道党工委便把重点转到问责上。找谁担责却颇费周章。事情的直接责任人应该是云河市场的主要负责人,但是云河市场不隶属街道更不隶属社区,其主要负责人自然街道和社区都管不着。
原来,云河综合农贸市场隶属于区商务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机关兴办三产,当时的商业局与百货公司合伙兴办了云河小商品批发市场。百货公司改制后,为筹资买断职工工龄,将所持服份转让给商业局,云河小商品批发市场成了商业局独家经营的三产项目。
进入新世纪,个体工商户像雨后春笋,小商品批发市场在激烈的竞争中经营惨淡,商业局以地招商,引资合股,在原小商品批发市场的土地上合资办起了云河综合农贸市场。
云河市场占地25亩,建筑面积1.6万平方米,内外480个门面和摊位,在全城区都是数一数二的。
五年前,现在的区商务局和合资方又对云河市场进行改造升级,成立云河综合农贸市场管理公司,合资方只出资不出人,由区商务局派人管理,商务局便把机关行政科副科长安排来当经理。
街道党工委与区商务局沟通没有什么效果。云河市场经理听讲让他负直接责任,当场与分管副局长吵了起来,说当初是局里答应不让他受任何委屈吃任何亏他才离开清闲的机关去云河市场公司的,况且他过了年就退休,局长已答应在他退休前解决三级主任科员,若背个处分,组织部来考察肯定过不了关。说什么他也不背这个锅。
街道党工委考虑到与区直单位的关系,只得打消让市场主要负责人来担责的念头。
不能追究直接管理人责任,只好追究属地管理人责任了。街道党工委吴书记经过个别谈话和利弊权衡,找社区老支书摊了牌。
吴书记和老支书都是老基层、老同事了,吴书记没有客套,开门见山地对老支书说:“这次还要你把责任担起来。”
老支书说,社区和云河市场也签了责任状的呀。
吴书记摆摆手,示意老支书坐下,把一杯热腾腾的茶水端到他面前,在老支书对面坐了下来。
吴书记就把云河市场经理年事已高即将退休正在申报一级主任科员的事说了一遍,“你说,在这个骨节眼上,怎么能让辛辛苦苦一辈子的老同志留下遗憾呢?”吴书记停了停呷了口茶,老支书点点头。
“责任只好落在社区头上了,”吴书记接着说,“而社区能担得起这个责任的只有你和主任小裴。小裴是女同志,又是组织上派下来挂职的,前途无量。让下来挂职锻炼的年青干部档案留下个污点,不仅影响她个人的前程,而且我们也无法对上级组织交待啊。”老支书又点点头。
吴书记瞅了一眼老支书,一字一顿地说:“因此,这个责任只能由你来担。”
“我……”老支书一时语塞,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吴书记趁热打铁地做起了老支部的思想工作:“你是社工身份,而且已升至最高级别,背个处分没有任何损失,顶多不当先进呗。”
老支书参军时是城郊农民,退伍后就在村里干民兵营长,后来城市扩张,他们村划入城区,户口转成商品粮,他顺理成章地成了社区干部,是编制外员额管理的“社工”身份。这种员额管理的“社工编”是地方为稳定基层干部队伍,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而设的一种特殊编制,属“地方粮票”,比照公务员管理,级别分十八级。老支书已经是十八级的社工干部了。
对让他背锅这个结果,老支部不是没想过,所以,吴书记让他来担责,虽属情理之外,但也在意料之中,只不过他思忖机率不是很大,毕竟前面还有云河市场和居委会的负责人。
“干脆把我撤了拉倒。”老支书有些堵气地说。
“怎么,想撂挑子?我背的处分比你少?”吴书记显然有点愠怒。
“为工作挨个处分不丢人。”这是吴书记常说的话,也是老支书敬佩他的重要原因。
停了会儿,老支书不无顾虑地嘀咕道:“我个人评不评先无所谓,只怕对儿女有影响。”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都是什么年代了,还能搞株连?”
“只要不影响儿女就行。”老支书答应背这个锅。
吴书记满意地点点头,微笑着表扬了老支书一番,无非是政治觉悟高、大局意识强、是非观念清之类的大话套话,也是老支书做下属思想工作时常用的话。此刻,从吴书记口中说出,他还是受用的,因为他认为这是党组织对自己的肯定,自己也受得起这句话。
吴书记把老支书送到办公室门外。
走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老支书下意识地回过头,头发花白、身体消瘦的吴书记还在门口站着,远远地目送着他。老支书顿时感到浑身暖和和的,腿脚也变得轻快起来。
宣布处分第二天的大清早,老支书象往常一样,夹着公文包,精神饱满地出现在云河综合农贸市场疫情防控的巡查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