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光温暖地照在窗前,如同一片金色的海洋。穆寒躺在病床上,沉浸于这静谧的时光中,光阴如同一张大网,轻轻打捞起心底的记忆。那些鲜活的记忆如同一条条跳跃的鱼儿扑出水面。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响起:穆寒啊,你的糖尿病并发症很严重,你的肾脏不能排毒了,今天开始就要透析。穆寒望着镜中的自己,才五十五岁,两鬓却已斑白。眼窝深陷,眼睛黯然无神,面色青中带黑,浮肿的身体,如同一棵快要枯死的树。
他默默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轻轻点燃。一串串的烟雾弥漫病房,今年才办了病退,退休生活还没有开始,就要走到人生的终点。这是什么悲催的人生啊!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儿子考上了一本大学,这才是自己多年的希望。穆寒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光阴就像一本哗啦啦翻开的书,一幕一幕的岁月涌进脑海,如同海浪轻轻拍打着海岸。
穆寒生长在一个贫穷的家庭,父母都是老实人,那个时代的人们越是穷,越是生孩子,母亲生了五个孩子,生活一直处于拮据的状态。母亲四十岁的时候,生下了穆寒。穆寒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生长于这样的环境,穆寒从小就帮着父母挣钱养家。父亲没有别的本事,只会出一身力气打小工挣钱。母亲就在街边摆一个杂货摊,无论春夏秋冬,母亲都守在那个摊子边。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穆寒继承了父母的勤劳能干,也遗传了母亲的糖尿病,母亲就是死于糖尿病的并发症。穆寒记得母亲六十岁不到,就匆匆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一年,穆寒还没有娶亲。母亲死前一直拉着穆寒的手,叮嘱穆寒一定要娶亲成家。穆寒明白,母亲的病已经花光家里的钱,家徒四壁,简直是一穷二白。父亲也老了,姐姐们也出嫁了,家里还有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一切只能靠自己。穆寒听别人说,当兵能给安置工作,就悄悄报名当了兵。走的那天,心蕊跑来送他。心蕊是穆寒妹妹的同学,以前常来家里找妹妹,一来二回也就熟悉了。望着心蕊焦急的神情,穆寒却偷偷躲在车窗后,不敢看心蕊的眼睛,他明白自己和心蕊之间的差距,只能在心中默默祝福。
心蕊大名叫张心蕊,穆寒常笑心蕊,你名字里有这么多心,操心的命,累不累啊!心蕊长得白白净净的,眉间一颗红痣,很是鲜目。黑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她轻轻一笑,才不累呢,倒是你,穆寒,冷冰冰的名字,让人瘆得慌。不知怎么?每次心蕊一来,穆寒会感到快乐。日子很清苦,但心蕊来了,就如吃了糖果般甜蜜。心蕊仿佛就是带着花香的玫瑰,让屋子有了芳香,穆寒总是悄悄多看几眼心蕊。心蕊和妹妹是好朋友,穆寒一家的清贫,她看在眼里,心里很是难过。穆寒一家人住得的地方很狭窄,是城里的公租房,老式的筒子楼,上厕所还要跑到外面的公厕,老房子都有七、八十年的房龄。那时候,穆寒的母亲长年躺在床上。家里有病人,穆寒和妹妹长年要照料病中的母亲。三个姐姐都嫁到外地,好几个月来一次,三个姐姐的日子也过得不富裕,但走的时候,总是偷偷给母亲塞些钱。
穆寒的妹妹叫雪儿,雪儿如她的名字,雪白的皮肤,一笑起来,两个深深的小酒窝,眼角边上长着一颗黑痣,和心蕊眉间里的红痣相映衬,见过的人都说,你们是双胞胎吧,瞧这两个痣,一红一黑,真真就是一个娘胎出来的,两人就嘻嘻地笑,然后一溜烟地跑了。雪儿和心蕊好的如一个人。雪儿是母亲四十二岁时生下的,雪儿来到人世是个意外,母亲没想要雪儿,毕竟前面有三个女儿和穆寒了。去医院去打胎,医生说,胎儿都四个月了,不好打胎,不如就生吧,母亲就生下了雪儿。
雪儿和心蕊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一路走过来。两人无话不说,女孩心底的秘密相互诉说。心蕊在家中是独生女,家境比雪儿家优越了很多,父母都在单位上班。但这并不阻挡两人的友情,心蕊从这里看到底层人们生活的艰辛。
没事的时候,心蕊常来找雪儿玩,雪儿要照顾母亲,没有时间玩,心蕊就到雪儿家玩。那时候,三个人都是青春年少的年纪,小小的屋子里,三个人开着玩笑,叽叽喳喳的声音飞出好远,打打闹闹,像极了一家人。穆寒长得人高马大,却是嘴很笨的人,经常被雪儿和心蕊联合起来“欺负”,每每看到穆寒不知所措的样子,心蕊就感到好笑,捂着嘴偷乐。穆寒也知道她们捉弄自己,就配合她们表演,只要看到心蕊开心地笑,他宁愿当个傻子。在家里怎么闹都行,但只要出门,雪儿和心蕊受了什么委屈,穆寒二话不说,亮起拳头就给那些小混混一顿胖揍。穆寒成了心蕊和雪儿名副其实的保镖,那一条街没人敢欺负这两人。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穆寒的眼里只有心蕊。只要心蕊来,穆寒就会来精神,他总是围着心蕊转,心蕊要吃什么,他比谁都上心,总是亲自做好,摆在心蕊面前。雪儿为这还和哥哥赌气,说哥哥是偏心眼,对外人比自己好。穆寒也不辩解,只是嘿嘿一笑,用手挠着头,一脸的不自然。心蕊更是偷笑,黑亮的眼睛看到穆寒,仿佛有火花闪出,心里都笑出声。穆寒的母亲却看出了这其中的奥秘。
老人天天躺在床上,可头脑清醒着。她从穆寒的眼里看出穆寒喜欢心蕊的心思。每次只要心蕊来,她总拉住心蕊的手,总夸心蕊是个好姑娘。心蕊笑着,忙着帮穆寒做饭,收拾家务。雪儿可开心了,如果有一位像心蕊这样的嫂子多好啊。
二
这天,心蕊又来到雪儿家,雪儿出去买菜了。雪儿母亲招呼心蕊坐到自己身边,疼爱地望着心蕊:蕊啊,阿姨给你一样东西,你可别告诉雪儿。说完,哆哆嗦嗦地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存折还有一个玉石镯子,塞到心蕊的手里。心蕊不知所措:阿姨,你这是干什么啊,我不要。雪儿母亲笑道:穆寒一直夸你是个好姑娘,他只认准了你,这点钱你就拿上吧,别嫌少啊!心蕊慌的手忙脚乱,她轻轻打开存折,上面是三千元,这在九十年代初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不知道阿姨攒了多长时间呢。心蕊急忙把存折塞到老人的手里:阿姨,这钱您收着吧,以后看病还要用呢。这个玉石镯子您先收着,以后您再给我,好吧。老人这才不再坚持,她长久地看着心蕊:蕊啊,你和穆寒在一起,我心安。这个玉石镯子是我们家祖传的,你们结婚的时候,你一定要戴上。说完,一脸的幸福,满脸的皱纹绽放灿烂地笑了。
不一会儿,雪儿买菜回家了,身后还跟着穆寒,穆寒看到脸蛋红通通的心蕊,眼睛顿时有了亮光。三人说说笑笑,一起包饺子,那天,心蕊在穆寒家里待到很晚才回,穆寒送心蕊,走在路上,两边的路灯闪着朦胧的亮光,两个人的身影在地上拖了很长,心蕊默默地走着,穆寒鼓起勇气说道:心蕊,我喜欢你,嫁给我好吗?虽然我很穷,但我会努力让你过上好日子,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心蕊抬起眼来,清亮的眼睛已是泪光盈盈,哽咽道:我明白你的心,可你要让媒人去我家提亲啊。我爸是个固执的人,我怕他不会同意的。穆寒轻轻地笑道:别怕,我相信,你爸会答应的。心蕊没有说话,只是长久看着穆寒,她心里没底,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
没过几天,说亲的媒人没来,穆寒却亲自拿着礼品来了,心蕊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媒人怎么没来?你自己提亲啊!穆寒笑笑说:我怕你父亲不同意,我亲自来,证明我的诚心。心蕊内心打着鼓,忐忑不安地把穆寒带到父亲面前,正如心蕊所想的,父亲拉着脸,一脸的不屑,还没等穆寒说完,父亲就打断了穆寒的话:我家的心蕊还小呢,还不考虑婚姻之事,过几年再说吧。说完,就转身走了,也不管穆寒已是尴尬之极。还没等穆寒走出屋子,父亲愤恨地说:这么穷的人家,还好意思来提亲,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真是的,跟着你去喝西北风吗?心蕊不敢看父亲的眼睛,她知道,父亲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主,母亲也附和道:没钱人家的日子不好过啊,心蕊啊,你爸是为你着想的。心蕊大声道:爸,日子过好过坏我不怨你,你就答应我吧。父亲望着心蕊,突然恼羞成怒喊道:你现在翅膀硬了,敢不听我的话,你要嫁给他,就别回家来,我不认你这个女儿。说完,把女儿推出家门。穆寒听到这,一把拉起心蕊,叫道:跟我走。心蕊望望穆寒,哭着摇摇头。穆寒把礼品狠狠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心蕊泪流满面,蹲在家门口嘤、嘤地哭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打开门,把心蕊悄悄拉进来。心蕊进屋里看到,父亲拿着酒瓶,喝得酩酊大醉,脸上是老泪纵横,嘴里反复念叨着:心蕊,我白养了你,你气死我,也就一了百了。心蕊揪心地疼,父亲有胃病,不能喝酒的,如果因我的婚事把父亲气病,那自己就是不孝之人,父母就自己一个女儿,我若走了,他们以后靠谁啊?想到这,心蕊更加不安,她抢过父亲的酒瓶,哽咽着说:爸,你别喝了,我听你的。我哪也不去,守在你们身边。说完,扑到母亲的怀里大哭。
从那以后,心蕊不敢再去穆寒家里,她怕看到穆寒,更怕看到穆寒的母亲,老人那期盼的眼神让心蕊无法面对。雪儿也好长时间没找心蕊,雪儿也明白,自己家的境况,她不怪心蕊的父母,只怪自己家境太穷。
两个好朋友也疏远了很多,那份在心底里的无以言说在时光里慢慢淡忘。穆寒更是颓废,每天脸也不洗,胡子也不刮,衣服也不换,几个月下来,竟也苍老了很多。心蕊每次只是偷偷在远处盯着穆寒的杂货摊,他像个流浪汉般在街头徘徊,那份凄楚,那份无奈竟是如此悲凉,如此令人心酸。心蕊不敢再看,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她赶快逃离,她怕她再看下去,她就会嚎啕大哭。
几个月后,穆寒母亲的病情加重。那天,雪儿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心蕊,两眼肿得像两个小灯泡,她带着哭音说:心蕊,我妈要见你,她不行了,求你了,你快走吧。心蕊听后,急忙跟着雪儿跑去。打开房门,老人已处于弥留状态,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心蕊看到这,忍不住泪水流出,她紧紧拉住老人的手,轻轻说道:阿姨,我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吧。老人睁开眼睛,直直看着心蕊,把身下的玉石镯子交到心蕊手里,脸上露出笑容,嘴里喃喃说道:心蕊,你和寒儿好好过……话还说完,眼睛就慢慢闭上了。心蕊跪在床边,把脸埋在阿姨的身上痛哭。雪儿抱住心蕊,两个好朋友,哭得稀里哗啦。穆寒转身跑出屋门,一路奔跑在公路上,一直跑到再也没力气,他瘫倒在路边,用拳头狠狠砸着树身,拳头上的血迹慢慢渗出来,染红了树皮,他伤心欲绝的哭声惊吓了树上的鸟儿们,它们大叫着四散飞开。
老人的丧事办完后没过多久,心蕊就听雪儿说哥哥去当兵了,明天就要走。心蕊第二天就急急赶到火车站,却没有找到穆寒,她紧紧捏着玉石镯子,直到火车开走,也没看到穆寒的身影。她傻呆呆望着火车慢慢远去,她明白,穆寒离她越来越远。
三
时光如同一首缓缓弹奏的曲子,带给人们莫名的伤感。穆寒这一别,离家就是八年,这八年里,岁月如同一把锋利的剑,时时刺痛着穆寒,他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忆往事,在部队里他表现突出,在一次火灾中,他不顾个人安危,跳入火海包围的房子里,救出两位老人和三个孩子。荣获二等功,部队领导留他,他也愿意留在部队,心蕊永远定格在内心深处,他不想揭开这道伤痕,害怕那血淋淋的伤口再次让他痛不欲生。
两年前,妹妹雪儿来信,上面说心蕊在父母的催促下结婚了,男方家境很好,心蕊的父母很是满意。雪儿埋怨哥哥这么多年不回家看看,心也太狠了,父亲老了,常常念叨儿子。雪儿还说,心蕊把玉石镯子给了自己,说是留着给哥哥的新媳妇。那天,心蕊哭了,说对不起阿姨,对不起穆寒。祝福穆寒找到好女孩。雪儿埋怨哥哥为什么不给心蕊写封信,心蕊的心里是有哥哥的,哥哥却是一个字也没有。那是一封很长的信,可穆寒却只看到这一段文字,他反反复复地读这几段字。眼前闪现着心蕊的模样,不是自己心狠,一想到心蕊父亲那嫌弃的眼神,穆寒知道,这是自己和心蕊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就让这份美好的初见留在心底吧。爱情是什么?只是最现实的门当户对、柴米油盐,没有什么浪漫,没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命里注定而已。
一次森林救火中,穆寒因体力不支晕倒了。战友们把他送进医院,例行检查中,穆寒查出血糖很高,医生很是惊讶,这么年轻就血糖高。得知穆寒的母亲死于糖尿病时,很是惋惜地说:很不幸,你遗传了你母亲的糖尿病。这么年轻,你要控制你的血糖数值,这个病会伴随你一生。只要控制好,没有并发症,就没事的。穆寒茫然点点头,自己才三十岁,以后就是病身体了,幸好,没有和心蕊在一起,不然岂不是害了她。他又有一些怅然,人生也许就是这样,他的情绪很低落。
部队领导知道了他身体情况,和穆寒谈话,让他转业,在家里慢慢调理,在他生活的城市安排一份工作好好生活。穆寒很感谢部队的照顾,收拾好行李,八年后,他坐上火车,第一次回到家。
家里还是老样子,只有老父亲在家,看到儿子回来了,老父亲很开心,忙着给穆寒做饭,穆寒强忍眼泪,把行李放下。夺下老父亲手中的面盆,自己做起饭。看着苍老的父亲,穆寒下定决心:好好服侍父亲,让这个家充满生气。雪儿三年前也出嫁了,嫁给了当地一个工人,半个月回来一次,看到儿子回来,孤独的老父亲终于脸上有了笑容。
回家后的第二天,穆寒收拾起房屋,把墙壁全部粉刷的雪白,又买了一些新家具,整整收拾了好几天,家里也像个样。老父亲看在眼里,喜在心里。逢人就夸儿子真是孝顺,并到处托人给儿子说媳妇。只要儿子娶了媳妇,老人才会安心。随后,穆寒接到通知,从部队转业后,慕寒被分配到一家军工企业。第二天,穆寒就去上班了。自己有病的事谁也没说,偷偷吃药控制血糖。
心蕊从雪儿嘴里知道穆寒回来了,想去看看穆寒,又害怕看到穆寒,内心很纠结。雪儿看出心蕊的纠结,劝慰道:心蕊,过去的都过去了,不要放在心上。你和我哥是有缘无份,看来是老天注定的。好好过你的日子吧。我哥不会怪你的,我也不会怪你的。我们的日子还很长,朝前走吧,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望着雪儿真诚的眼睛,心蕊红了眼圈,点点头,和雪儿相拥而泣。
四
转眼间,春去秋来。穆寒上班两年了,他踏实肯干的工作态度受到大家的好评,但在同事们的眼中,穆寒是位沉默寡言的人,不爱说话,像个哑巴。同厂的李大姐看到穆寒还是单身,便将以前老同事的女儿介绍给穆寒,女子眼看也快三十岁,父母也是着急,到处给女儿找对象。没想到李大姐介绍了穆寒,看过穆寒的照片很是喜欢。
第二天,就托李大姐安排两个人见面。李大姐就去和穆寒说,谁知,说了半天,穆寒一声也不吭,可把李大姐急坏了,这小伙子什么都好,就是不吭不哈的。半天没个反应,李大姐真想上去揪一下穆寒的耳朵。李大姐没有办法,晚上找到穆寒家里,一五一十地给穆寒的老父亲讲清,七十多岁的老父亲立马说好,把穆寒叫出,立马让穆寒第二天就和那女子见面。穆寒面有难色,老父亲叫道:你都三十多岁了,难道一辈子一个人过吗?我老了,还能活几天?你要让我死了都闭不上眼吗。说完,望着老伴的遗像老泪纵横。穆寒望着老父亲的泪水,默默点了头。
穆寒和女子见了面,女子也是内向之人。两人就默默坐着,仿佛两座泥雕,都低着头想心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李大姐不放心,装作取东西,又回到屋里,一看两人这个模样,又急又气。她捅捅穆寒悄悄说:你倒是说话啊,别像个哑巴一样,这可是你的大事。你啊,别犯傻。说完,又对女子笑盈盈地说:晓春啊,你们好好谈啊!穆寒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像个闷葫芦。在单位,那可是年年先进啊。我还有事,你们慢慢聊。说完带门出去。哓春看到李大姐出去,抬起头来对穆寒说:我看你是个实在人,也不想骗你,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年龄耽搁大了。其实,我也不想结婚,可不结婚周围人们的闲话太多,我在家的日子也不好过。穆寒听到晓春这样坦率,也抬起头来,注视着晓春:我的身体也有病,我有糖尿病,我不想连累别人,我也不想结婚。但别人看着着急。晓春苍白的脸孔有了一丝笑容:如果你不嫌弃我,我也不会嫌弃你。望着晓春坦诚的目光,穆寒伸出手:看来,我们俩是同病相怜,那不如,两个不想结婚的人结婚吧,也算我们相互是个照应,总比一个人硬撑着强。说完,温厚的大手轻轻握住哓春冰凉的手,晓春的脸上有了红晕。
两个月后,两人结婚了。没有大操大办,只简单请了双方的亲戚朋友。心蕊送上了一份大礼,但没有去婚礼现场。她不知说什么,她怕自己去了,又会打乱自己的内心。但她终于放心了。穆寒结婚了,对于她来说是最好的消息,否则,她的一生都会谴责自己,一生都会内心不安。她曾很多次梦到穆寒的母亲,阿姨那幽怨的眼神让心蕊从梦中惊醒,久久不能入睡。
结婚这么多年了,老公只是个让父母满意的人,他的粗鲁与高傲自大的性格让这个人自以为是,仗着家里有钱有权,根本不把心蕊放在眼里。心蕊在家只是一个高级保姆的角色,她要照顾孩子和老公,还要照顾公婆一家人的吃喝。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家务和琐事。只有在梦里,她才能清静会。她有时,会羡慕雪儿,雪儿嫁了一位工人,虽然收入不多,但两人情投意合,彼此体贴,这才是温暖的日子。心蕊有时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和穆寒一走了之,优柔寡断的性格,就这样痛失了自己的初爱,陷入了水深火热的生活之中。
五
雪儿也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没事的时候,雪儿带着女儿找心蕊散步,心蕊匆匆安排好家里的琐事,也带着女儿出来。两个好朋友一见面相视一笑,雪儿拉着心蕊说道:我哥和我嫂子结婚后,我爸的心情好多了,成天笑逐颜开。还有一个好消息,我嫂子怀孕了。我哥别提多开心呢。心蕊笑道:恭喜啊,阿姨地下有知,也安息了。雪儿眼圈一红:我妈真是没福的人,如果现在看到孙子的出生,那该多好啊。心蕊掏出纸巾,帮雪儿擦去泪水,感叹道:是啊,阿姨走得太早了,我还记得,我以前去你家的时候,阿姨总是拉着我手,问我吃了没,非要让我吃饭。有好吃的一定想着我,我真是对不起阿姨。雪儿叹了一口气,别说了,以前的都过去了。你看,我们的孩子们玩得多开心啊,和我们小时候一样。心蕊望着孩子们,也开心地笑了。
到了年底,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穆寒的儿子出生了,晓春难产,折腾了一夜才生出孩子。穆寒给儿子取名穆晨,一日之计在于晨,带着希望的名字。望着晓春苍白的脸孔,穆寒去熬鸡汤,老父亲笨手笨脚地给晓春端来红糖煮鸡蛋,一家人沉浸于喜悦之中。晓春望着身边的儿子,爱意满满。生活就是这样,往往一个喜事后面就跟着一个悲事,谁也没想到,刚生完儿子的晓春,还没出月子,就走了绝路。
那天,穆寒要去上夜班,儿子的脸色发黄,又有些发烧,穆寒抱着儿子看过医生,医生说就是小儿黄疸,没事的,过几天就好。还给开了退烧药。晓春却不放心,一直揪着心。脸色越来越暗,心情越来越糟,穆寒把鸡汤面端在晓春的面前,让晓春吃了再睡。晓春说不想吃,扭过头去,眼里汪了一窝泪水。穆寒那晚本想不去上班,照顾儿子。可一忙忘了请假,车间岗位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不去没人顶他的班。他只能拜托妹妹雪儿来照顾晓春。雪儿接到电话,急急忙忙从家里赶来,让哥哥赶紧去上班,她专心照顾嫂子和孩子。
前半夜还好,穆晨睡得安稳。后半夜却发起高烧来,雪儿给孩子用了退烧药也不见好转,穆晨的小脸烧得通红,哭着哭着就上不来气,小脸憋得紫涨,雪儿一下子慌了,老父亲也慌了手脚,不停地叫雪儿赶快去医院。雪儿取出小被子裹好孩子,抱起孩子就往医院奔去,老父亲也不放心,跟在雪儿后面。全家着慌忙乱的,却忘了照看晓春。
晓春望着雪儿急匆匆的背影,心情落到冰点。她摇摇晃晃从床上起来,儿子的病让她情绪低落,穆寒的病也让她揪心,她看不到希望,她慢慢站在镜子前,镜子里的女子一身睡衣,无神的眼睛,披散着长发,像个从地狱走出的人。无数个声音又从耳边响起:走吧,离开这个世界,你不属于这里。你走了,你就会解脱了。再也没有烦恼和忧愁了。以前,做姑娘的时候,她也曾自杀过,都被父母救过来了。这一次的自杀,她早就买好了剧毒农药,不想被人救活。活着对她来说,就是一种折磨。她生不如死,她父母以为结婚会帮她慢慢走出抑郁症这个噩梦。但她永远走不出,她知道穆寒是好人,她为他生下儿子,但也阻挡不了她走向死亡的心。她也想好好过日子,可内心却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一直拉着她,轻轻对她说:死才是最好的解脱,那个无形的世界吸引着她,她慢慢来到柜子前,翻出自己偷偷买的剧毒农药。毫不犹豫地打开瓶盖,一口气喝完了。她慢慢挪到床边,躺在床上。把那只玉石镯子褪下放在枕边,然后轻轻闭上眼睛,这个世界她没有半点留恋,默默与这个世界诀别。
清晨,穆寒回到家里,看到的是晓春冰冷的身体。晓春平静的面容,丝毫没有半点痛苦,生死离别在这个冬日的早晨异常悲痛。穆寒一时接受不了,当时就晕倒在地。当心蕊接到雪儿悲痛的电话时,也是呆若木鸡。她没想到,穆寒的好日子开个头就是悲剧。她跌跌撞撞来到雪儿家,晓春的脸上已经盖上了白布,穆寒还没有苏醒。老父亲抱着儿子,哭天抹泪的,门口聚集了许多人,人们都在惋惜,都在议论纷纷。
不一会儿,晓春的父母都来了。他们扑到女儿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女儿的抑郁症,他们知道。对他们来说,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女儿已经自杀过许多回,这一次是彻底的救不回。可见,女儿去死的心有多绝决。他们后悔,没有把真实的病情告诉穆寒,白白害了女儿。他们的哭声伤心欲绝,震耳的哭声惊醒了昏迷的穆寒,他睁开眼睛,看到了心蕊正哭着呼喊着自己,雪儿抱着穆晨也在哭,穆寒的泪水流了出来,他扑到晓春的身上,哭喊着,晓春啊,你这是为了什么啊?你的儿子才那么小,你就忍心离他而去。在场的人都纷纷落泪,老天真是太残忍,这么早就让孩子没了娘,让穆寒没了媳妇。人生就是一场悲伤的梦,穆寒摇摇晃晃站起来,出了屋子,他一路踉踉跄跄走到母亲的坟前,他跪倒在地,向母亲哭诉晓春的离去,哭诉他的孤独无助,这悲伤的时刻,只有狂风听明白似的,一个劲地抽打着穆寒的脸,大雪瞬间下大了,不一会儿,就将穆寒包裹得像个雪人。
心蕊不放心穆寒,远远地跟着穆寒,空旷的田野上,她听到穆寒伤心欲绝的哭声,看到变成雪人的穆寒,心蕊再也控制不了,她来到穆寒身边,也扑到坟前痛哭。她没想到,再次的相见竟是以如此方式,忧伤如一曲悠长的歌,飞过天空,飞过大地,一直飞过光阴,变成忧伤的回忆。时时灼痛穆寒和心蕊的心。
六
光阴如同带着铃铛的骆驼队,叮叮当当的声音穿透时空,一步一步走在漫天的黄沙中。那沉重的步伐如同把所有的苦难踩在脚下。光阴时时亲吻着尘世的人们,让人们淡忘生与死的距离。
十五年后,穆寒的老父亲也走了,和地下的母亲相聚。慕寒埋藏了老父亲。他明白,人生就是一场有聚有散的旅行,老父亲走到了终点。而自己的路还在半途中,他要尽全力养活儿子。这十五年来,他又当爹,又当妈,把穆晨拉扯大。为了儿子,他不再找媳妇,不想委屈了孩子。穆晨十五岁了,他的眉眼很像晓春,是个聪明听话的孩子。从小没有妈,他却异常懂事。知道父亲有病,放学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做饭,父亲上班很累了,要让父亲吃上热饭。单亲家庭里的孩子,从小便知道照顾家人。父子俩相依为命,穆寒知道自己的病,越来越重了,以前只吃降糖片就能降血糖,而现在降不下来。医生说,必须要打胰岛素了。还教会穆寒自己给自己打针,告诫他不能抽烟、喝酒,否则病情会越来越不好控制。这血糖降不下来就是因为抽烟、喝酒的缘故,穆寒点头说知道了,但过后依然我行我素,他的心情始终不好,只有用烟酒麻醉自己。医生的话早丢到脑后,只有醉了,才会回不到从前。
心蕊每每看到穆寒,内心就会撕扯得四分五裂。她时常自责,穆寒的悲剧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而自己又对穆寒无能为力,这是什么样的光阴之路。自己的生活也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老公是个专横霸道的人,在外面左一个右一个与别的女人玩暧昧,从来没有用真心对待自己,在家里却死死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不知他在哪里听到心蕊与穆寒早年相好过,他就像一个变态一样,常常无休止折磨着心蕊。有一次,男人喝醉了,说出了自己的真话,我就是要拖着你,拖死你,不让你回到你的初恋身边。
心蕊每天要上班,下班回家还要伺候一大家人的吃喝。夜深人静的时候,还要忍受老公变态的折腾,这样的生活,心蕊也是生不如死。以前面对老公的花心,他左一个,右一个找女人,心蕊没有吵、没有闹,她巴不得老公和她离婚,她早日脱离这个男人,这个没有爱的家。早就没有待下去的心情,她麻木而无奈。但老公并不打算与她离婚,在外面花天酒地,在家把她当做一只蚂蚁般碾压,让她永远走不出男人的手掌心。
心蕊的泪也流干了,她很想去找穆寒,倾诉自己的苦难,自己的处境。但她不敢,面对强势、霸道的老公,她知道这个男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如果一不小心,她就会再次害了穆寒。穆寒已经过得很苦了,她不能再给穆寒的心里再插把刀。就算自己再苦,也要咬紧牙关,等待机会,带着女儿离开这个变态的男人。
日子就在这悠长的岁月里慢慢度过,光阴如同难熬的黑夜,始终看不到光明。心蕊只能把所有的痛苦向雪儿倾诉,雪儿陪着心蕊尽情流泪,尽情骂心蕊的老公是个畜生,心蕊只有在雪儿的面前,才会放下所有的伪装,心中所有的苦通通倒出。雪儿想不出好办法帮心蕊,只能暗暗着急。有一次,在哥哥面前说漏了嘴,一不小心把心蕊的处境说了出来。
穆寒一听脸色更加难看,这些年来,他以为心蕊过得很幸福。他不敢打扰心蕊,不敢多看一眼心蕊。没想到,心蕊竟是如此的处境。他向雪儿打听清楚心蕊老公上班单位的地方,心里有了主意。那一晚,他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自己早年的退出,就是为了心蕊过得幸福,没想到心蕊的日子过成这样。这一夜,他没有合眼,一地的烟头,一屋子的烟雾,东倒西歪的酒瓶,满眼满脑都是含泪的心蕊。
第二天,穆寒找到心蕊老公的单位,一直等到心蕊老公下班,他悄悄跟在后面,当他看到心蕊老公进了一家酒店,穆寒蹲在树下吸着烟,耐心等待着,过了两个小时,心蕊老公喝得东倒西歪走出来,走过一条街道,男人走到一棵树下,开始哇哇大吐起来。穆寒走到男人身边,一拳头打向男人的脸,男人顿时头晕眼花,还来不及反应,穆寒又飞起一脚,把男人踢了个狗啃屎。男人趴在地上,开始醉骂,穆寒揪起男人的衣服,一把把他拽起,一顿拳打脚踢,男人被打得鼻青脸肿,直打得男人连连求饶。穆寒轻蔑地冷笑,怒斥道:你再敢欺负心蕊,我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说完扭头就走。
几天后,雪儿听到心蕊说老公被人狠狠揍了一顿,在家里躺了好几天,雪儿立刻明白这是哥哥的杰作。心蕊还说,男人自从被人教训了以后,最近安宁了许多。雪儿劝心蕊,不想过就早点离婚,别这样熬着,否则会害了你一辈子,雪儿点点头。她一路思忖着,一路心事重重走回家。她看到男人坐在沙发上,对着镜子正给脸上贴胶布。
心蕊冷冷说道:我们离婚吧,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明天我就搬走,你的东西我一样也不要,我只要我的女儿。男人阴森的目光看向心蕊,阴笑道:别做梦了,那你还我钱,你父亲看胃癌的钱都是我出的,五十万呢,不还钱,休想离婚。还有,你想和那个野男人在一起,门也没有。你想清楚,要女儿更是别想,除非我死了。噢,对了,你那个野男人是不是找过你了,我要好好查查,这次被人打真是很蹊跷,一定是那个野男人干得,你等着,我要是查出来他干的,你就等着吧。有你的好看,我会让你生不如死。说完,把镜子狠狠摔在地上。
心蕊听到男人这样说,心紧紧揪在一起,仔细一想,这个世界上,只有穆寒为自己出头,没有别人了。他那样的病身子,却为了自己出头,心蕊又一次泪眼朦胧。爱她的男人,她却得不到。不爱的男人,却摆脱离不了。泪水只能往肚里咽。窗外的夜黑漆漆的,没有一颗星星,没有一丝光亮,自己一步错,步步错,人生就是一杯苦酒,越喝越苦涩。
几年后,心蕊和老公的离婚案,终于有了结果。这场离婚官司打了许多年,心蕊收集了很多证据,都是男人暴打自己身体伤痕的照片。今年,法院终于判离。听到宣判的那一刻,心蕊激动地哭了,这么多年,终于解脱了,所有的路程从终点又走到起点,她没有一刻停留,马上去找穆寒,却没找到人。雪儿带着哭音说,哥哥病情加重住院了。医生说哥哥的并发症很严重,还有肾炎,他的日子不多了。
心蕊一路奔跑,一路流泪,她嚎啕大哭,光阴啊,你慢些走,穆寒这最后的时光,让我陪他度过吧。光阴啊,求求你,你等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