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是2003年4月26日。
世事难料。我没有想到,我会在这里写我的日记。
日记,坐在家里宽大的写字台前不能写么,在家里那台惠普电脑里不能写么,偏要在这里?
这里,是教人害怕的地方,死神就住在隔壁。
这间隔离区病房与我家的书房,大小差不多,8平方米左右。床的对面是玻璃窗,玻璃窗前有一把椅子、一张小桌子;小桌子上有一只热水瓶、一只茶杯。我就在小桌子上写字。房门在床脚跟。门后有弹簧杆,它使房门自动关上。
一天三次,女护士穿着厚厚的隔离服,戴着大口罩,进来替我测体温。那种含在嘴里的体温计已经过时。她用的是手枪式测温仪,顶着我的脑门,不到半分钟。出去时留下一句话——38.5摄氏度。
哎,我怎么会到这里来!
2
那天,我有点感冒,头昏沉沉的,但我还是出门了。刘大姐来过电话。
经过一条弄堂,看见四只动物,非狼非狗非狐非狸,脑袋上套着四顶帽子,帽子上,各有一个英文字母——S、A、R、S。
我是英语的门外汉,不认得几个单词。我们那时候,读中学才学英语,学了没几句,就去学工、学农了。学工是在上海第七印绸厂,学农是在南汇县盐仓公社。初中一毕业,统一分配,进了工厂,当了工人。
那些畜生,阴险地并排站着,既没有微笑,更谈不上保持微笑了。
我分明看见,它恶恶地,虎视眈眈,盯着每一个走过它面前的行人,分明是想随时就扑过去撕咬。
谁怕你!
我大步朝前,去见我的北京同行。
3
最近几天,我国内地“萨司”病人发生、死亡都在两位数。一旦我也是,那么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父亲5年前去世了,是碗里最后一口饭堵住了气管,等母亲发现已经晚了。母亲已经73岁,身体还好,还能骑自行车。
儿子未满15岁,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他了。因为现实中有太多的不良诱惑。
答应《新文学》杂志的“日记三部曲”,只完成了三分之一。
要赶快做!
既来之,则安之。我不能让脑子停下来,不能让笔停下来,决不能。因为我是作家,写作是我的生命。
临睡时,刘大姐来电话说:老张啊,是我害了你,实在对不起。
我说,别这么说,我扛得住。
4
作为一个专业作家,而且正处在写作的黄金时期,我,却偏偏呆在这里,接受全天候的医学观察!
“萨司”!你这该死的魔鬼!你一定会被杀死!
即使我等不到这一天,你也逃不过这一天!
5
对于一个以舞文弄墨为职业的人来说,让他放下手中的笔或者停止在电脑键盘上敲打,停止构思,停止想象,太不可思议了。
得到专门看护我的医生、护士的允许,五天前,我重新拿起了派克金笔。条件是:什么时候叫“停”,就得立即放下笔。
我连声说“谢谢”,就好象获得了“特赦”。
比“特赦”还要优待——对于我提出的订阅一份晚报的请求,隔离区领导答应得很痛快。他们是知音!他们理解:一个同文字打交道的人,是不能离开书籍报刊的。就凭这一点特殊照顾,我也应该多写,而且要写得好,这是对他们最好的感谢。
6
快50岁的人了,我身体一直挺好,用老婆的话说“老虎也打得死”。之所以沦落为“疑似病例”,纯属巧合。
那天,作家协会刘主席有急事,不能陪北京来的同行,让我代她接待一下,吃一顿饭。不料,那位同行一回北京,就被临床确诊为“萨司”病例,立即被转入小汤山医院接受治疗。于是,我也一起“疑似”了。
我告诉医生,我只是有点感冒发热,呼吸好像没问题。
可那老医生态度强硬地说:
“张杉先生,在这里,我们说了算。要为你负责。”
我还能说什么呢?
专门看护我的是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她的脸没法看清,那只口罩特别大,眼睛是那种丹凤眼。
特别的是她的背影,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7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那护士的背影。
可在哪儿见过又想不起来。又不能问。病人怎么可以找医生护士聊天呢?我是什么病?是人见人怕的病!医生护士自然也怕这种病。
可是,那背影,怎么如此熟悉?
她像一个人,像谁呢?
我倚在床上想了整整一上午,想着想着,我又睡着了。
恍惚间,我听到有人在叫我:
“张先生,张先生,量体温了。”
38.2摄氏度。
我暗暗高兴——比昨天下降0.1摄氏度。体温慢慢地向正常值靠拢,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她走了。
又是那个熟悉的背影。
我苦苦地想着。
猛然间,我想起了一个人——李丝,我的初恋情人。已经好几年没见到她了。她在哪儿?她还好吗?
8
手机铃响了。
“老公,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体温又下去一点。”
“一点是多少?”
“0.1。你在单位怎么样?”
“这几天来的船,和上个月差不多。我们替他们测体温,到今天上午为止,还没有发现高烧的病人。”
“你一定要小心啊!儿子怎么样?”
“他呀,趁你不在,玩电脑游戏玩疯了。”
“明天,让他来一个电话。”
老婆所在的港口卫生站,前几天成立了防治“萨司”特别工作组,对进港装卸货物船只的船员进行体检。她是共产党员,理所当然要上第一线。第一天日班,第二天夜班,第三天第四天休息,第五天日班……就这样翻班。不享受法定的假日。
虽然,本地防治“萨司”工作一直处于平稳和有效的状态中,我还是有点担心。
9
“喂?”
“爸爸,我想你!”
“囡囡,爸爸也想你!”
“爸爸,你怎么样?你可不能死!”
“爸爸没事,只是有点发热。”
……
今天的报纸上,头版头条是——
农民得“萨司”免费治疗。
中国政府是真的下狠心,不惜一切代价,同“萨司”斗了!
中央财政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
10
上午,儿子来电:坐落在我们家附近的那家超级市场,一只口罩卖三只的价钱。顾客举报后,工商局立即派员前去进行了查处。
君子谋财,取之有道。有些生意人不是君子。鼠目寸光,只知道趁火打劫。
下午,《新文学》杂志主编大黄来电话,说:
“你那部小说《初中日记》,其中有关‘WG的起因’的议论,太敏感了,能不能删去?”
“那怎么行?”
“老兄,古今中外,有不少重大事件都是在数十年、甚至是一二百年之后才有公断的。”
我同意了,删就删吧,别让杂志社为我担风险。现在,干什么都不容易。
11
今天,上海、深圳股票市场,拉出了两根大阴棒。
有关人士评论说,这是“萨司”对股市的影响。
我不懂股票。
12
晚报上有3条关于我们上海的消息——
1、到5月17日为止,上海已向北京、山西、内蒙古、山东、河北等15个省市,提供了总价值超过4500万元防治“萨司”所需要的西药、中成药、医疗器械和防护用品。上海人民知道:上海的发展,离不开全国的支持和帮助。服务全国,服从大局是我们的神圣职责。
2、上海信谊药厂加班加点,日产“利巴韦林气雾剂“(用于预防病毒性上呼吸道感染)6万瓶。1234 >> 审核编辑:下寨龙池 精华:下寨龙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