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门卫，是在迷迷糊糊中被一个女人叫醒的。
按道理说，他是不能睡觉的。医院的门卫，而且是精神病医院的门卫，怎么可以在门卫室睡觉呢?万一坏人进去了，或者病人跑出去了，如何是好?不过，话又要说回来，严格地说，他也不能算是睡觉——不脱衣服、不盖被子，能算是睡觉么?
门卫从3把椅子拼凑起来的“床”上坐起来，借着路灯的亮光把脚伸进皮鞋，然后开灯，一看墙上的挂钟：两点整。
门卫拉开一扇玻璃窗，朝小门外那个吵醒他的女人吼一声：
“半夜三更的，你干什么?”
女人怔了一下，显然没想到门卫会这么大声。
女人操着外地口音说：“大哥，你行行好，让俺进去看看俺的儿子!”
门卫听说女人是病人家属，便降低了音调：“现在不行，天亮以后，下午一点到三点才可以探望。”一边说，一边走出门卫室，来到小门旁边。
正在这时，一部白色的警车从马路上转过弯来，“嘎”地一声停在医院门口。女人吓了一跳，倒退了两步。警车顶上的彩灯，不停地旋转，弄得门卫和女人的脸色忽明忽暗。
夜深人静的时候，警车停在医院门口，只有一种可能——警察把犯罪嫌疑人送到医院里来看急诊，请医生作出医学鉴定：此人是否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如果医生经过诊断，判定此人有精神疾病，那就必须立刻将其收下来，住院治疗。门卫在这所精神病医院干了3年了，可以说是盲人走在盲道上——心里有数。
门卫用手中的遥控器将大铁门徐徐拉开，警车向他指定的位置开去。他刚才已经对驾驶员说了：在急诊室门口等着，我马上给值班医生打电话。女人也要进去，警察严肃地对她说：
“你不能进去!”大门慢慢地关上了，把女人挡在外面。
女人哭了，哭得很伤心，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2)
他走进门卫室拿起了电话听筒，“喂，秦医生吗?警察来了。”不需要再多说半句，已经睡着了的3个医生、护士，从值班室出发了。
谁都知道，从熟睡到被电话铃惊醒、到清醒过来接电话，再穿衣穿鞋，拿好医疗工具、钥匙、发票等等，再照照镜子，用湿毛巾擦擦眼睛，都需要时间。特别是眼下，初冬时节，凌晨的气温是一天中最低的，与热被窝惜别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花上十来分钟，很正常。
可是，警察等不及了。驾驶员走回大门口问门卫：
“你说打电话……”
门卫知道这位兄弟是新手，于是很亲热地勾起他的右臂，边走边说：“女医生嘛，动作当然慢一点。不要急嘛。”
他俩刚走到警车旁，医生、护士也都到了。
于是，门卫往回走，走着走着，他惊呆了：也就过了五六分钟时间，女人已经从大门外到了门里边。3年来，还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胆敢在他的眼前，从两人高的铁门上爬进来，更别说弱女子了!门卫可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他是上海市第一批“中级保卫员”资格证书获得者，为了上课、考试，来回乘车就花去了100多元;他只要在医院门口一站，医生、护士、病人家属，人人都夸他“真神气”。
门卫板着脸把女人赶到门外。
女人又哭了，哭得很伤心，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她顾不上擦眼泪，哀求道：“大哥，求求你，让俺看一看俺的儿子吧!”
门卫很生气，大声说：“你这个人，怎么就跟你说不清楚呐?现在是半夜，不能探望病人。病人都在睡觉。到底你是外国人，还是我说的是外国话?”
“警察就要抓走他了，俺再也见不到儿子了……求求你大哥，让俺……让警察把俺也抓走吧，只要能跟儿子在一起……”
女人，泪如雨下。
一个月来，女人自始至终处于恐惧和不安状态之中，简直是五内俱焚哪!先是丈夫和大儿子在矿井透水中遇难;8天以后，小儿子又突然不见踪影，只带走了一千多块钱;学生证和身份证都没带。女人在当地派出所报了案，还给在全国各地打工的亲戚朋友打电话，求他们帮助寻找。好好的四口之家，如今弄得……若是小儿子找不回来，她也不想活了。昨天，在上海打工的老乡帮她从救助中心打听到了小儿子的下落，女人心急火燎地连夜乘飞机赶到上海，从浦东机场打车寻到地处上海西北角的这家医院;谁想到，惊魂未定，警察就跟踪而来。警察好像知道她要来看儿子，甚而至于还知道她今天就要付清医药费和住院费，带儿子回老家。女人怎么也弄不明白，小儿子平时不声不响，怎么就突然离家出走了，怎么就到了上海，怎么就进了这个精神病医院。女人知道，丈夫和大儿子在矿难中丧生对小儿子是一次天大的摧残，莫不是他的精神从此崩溃?女人想：一个高中生怎么经得起这么晴天霹雳的打击呢?可是儿子啊，你心里想什么可以对娘说呀!你心里有苦可以对娘诉呀!再说了，娘的悲痛会比你小吗?娘在你跟前不流泪，那是因为娘的眼泪在你去学校上课时已经流干了呀!娘在你面前装得坚强，是想减轻你的悲伤，是想要你也坚强起来完成学业呀!你爸你哥对你好，你爱你爸你哥，娘比谁都知道哇!……不行!娘不能让你在娘的眼皮子底下被警察抓走!可是这……这该死的看门人，不让娘进去保护你、救你……叫娘怎么办哪!
想到这里，女人放声哭了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3)
此时此刻，门卫总算搞清楚了：原来，女人是以为刚才进去的警车是去抓她儿子的，所以，惊恐万状，拚命地想跟进去，企图用她那瘦弱的身躯与全副武装的警察抗争，救走她的儿子。
门卫笑了，他觉得是自己不好，没有对女人讲透彻。他刚才对警察说的“是不是送病人”，大概在女人的耳朵里变成了“是不是捉病人”。他开了大门旁边的小门，走到女人身边，用尽可能和蔼的口气说：
“大嫂，你不要哭，病人都要被你吵醒啦。”这是实话，最近的病区离大门只有20米远，有几个窗口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你以为警察是进去抓你儿子的?不对!他们是送病人进去看病的，不是来抓什么人的。我真的不骗你!”
女人依然将信将疑，问道：“你没骗俺?你可千万不能骗俺!”
在得到明确无误、斩钉截铁的回答之后，女人那颗一直悬在半空的慈母心，终于落回自己的胸腔，可眼泪偏偏又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门卫从制服口袋里掏出半包纸巾递给女人，女人没接。她用手背反复地擦自己的眼睛，很久，很久。
如果是白天，门卫肯定会把女人请进屋来，等待探望时间的到来。门卫知道病人家属的心有多苦。3年来，各种各样的家属他接待了100多人。其中，有满脸皱纹的老爸撑着拐杖来看儿子的;有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来看公公的;有哥嫂来看因车祸撞坏脑子而住院20多年的妹妹的;有因患癌症而只剩一个乳房的、离了婚、只有养老金的母亲来看独自抚养的疯女儿的;有白发苍苍的外婆由女儿搀着来看外孙的;有一位母亲，来探望读高中的因失恋而发病的女儿，说着说着就热泪盈眶了……家属的苦，不仅体现在经济上的无可奈何的巨大支出，而且表现于一种自然的、一发而不可收的思念、担心和似乎遥遥无期的精神上的沉重压抑。这些年来，社会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私家车多了，做股票的多了，大腹便便的多了，骗子多了，吸毒者多了，精神病患者也多了。医院里，一共有8个病区、480个床位，如今，差不多人满为患了。
门卫对女人说：“快去找个地方休息吧，下午再来看儿子。”
女人说：“俺就在门口等。”她从随身带着的塑料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塑料薄膜，铺在医院门外花坛的边沿，坐下了。
花坛里种着各种植物，有花有草有树;特别是一种叫做“夜饭花”的花儿，天一黑就开放，颜色有玫瑰红和嫩黄两种，香得来没话说。一年前，门卫撒的种子，如今早已是花香四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