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露住在小镇,经营一间小店,陪伴她的是一只白猫。
窗外一条绿水,烟柳掩映,梧桐斜伸。月光很好的夜晚,水里升起微蓝的凉,乌篷船摇着橹经过,水声清凉,进到梦里变成雨声,打在宽大的叶上,使人发愁。门边一株合欢,数本芭蕉,几块湖石,一缸水,养着睡莲和二三红鱼。
白露是小镇的异乡人,半年前随一个穿长衫的男人来到这里。脸色苍白手指皙长的男人,是省城学校里的国文教员。安顿好白露之后,男人乘船而去,船至宽广的水域处,他回头看小镇:云朵泊在屋顶,几行白鹭飞过,万物是寂静的总和,没有人前来也没有人离去。
小镇的人们对远方若隐若现的战事充满了担忧,因而无人顾及白露的到来,仿佛一开始她就是小镇上的居民。
店里摆着各式因时间变了面貌的香料:失去水份的花朵,枯萎的草木,发黑的种子,骨头一样硬的根茎。年深月久的香粉,柔软而明亮的香囊。几只香炉,数量之少好像只是摆设。墙上一张琴,合欢的碎影透过花格窗打在上面,微风吹过,仿佛秋水漫上来,闲情似水,又心事无限。
在各种传来的坏消息里,战事越来越不明朗,人们小心守着自己微小的生活,没有余钱去买那些无法触及只会让人怅然忧愁的香气。
守在几乎无人前来的柜台后,白露对每一个前来照顾生意的顾客,都心存感激。午良是小店的第十三个顾客,他被琴声吸引而来。
白露的《阳关三叠》在秋日微凉里,无端把人的心事拉出几截来,琴声如风,吹过合欢,仍在开放的花朵便掉下枝头,缓慢似炉中烟芳香寂静,人立其中,递目四顾,人间烟火山河满目,仿佛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听完琴,午良带走了一只香囊。内有藿香、佩兰、白芷、砂仁、苍术、艾叶等物。
白露说,此囊避秽化浊,游香溢清,愿你诸事皆宜,日月安康。两只鸟飞过屋顶,飞过绿水,飞过镇外的银杏林,天就黑了下来。白露点上一盏灯,抱起团在椅中的那只猫,把脸贴在它柔软温暖的背上,低言自语:囡囡,你还记得霜降舅舅吗?
当午良带走六只香囊,第七次到店里来时,白露摆下茶具,请他喝茶。香炉里升起烟,走走停停,微蓝寂静,门前有偶尔经过的足音,从远方而来又向远方而去。窗外水光被秋阳照着,映到屋里波光摇摇,房间成了小舟,人在其中没有来去。炉中烟仿佛也停了下来,堆积在一起,是某个故事的形状。
2
少年霜降和姐姐一起住在临安的一条小巷里。
青石铺成的路面,雨水或月光打在上面,发出幽蓝的光,像一面摆在深处的镜子,盛产绸与瓷的光泽,以及万种寂静。
等过了霜降,少年就16岁了。
他会穿上黑色的青年装,去省城读书。那里有更多穿着这样立领服贴黑色青年装的男孩们,穿长衫的男老师与齐耳黑发的女先生,教他们历史,数学,物理,地理与英文。也教暴秦强汉,盛唐弱宋,关关雎鸠,君子于役,满江红,屈原和辛弃疾。
霜降在信中告诉姐姐,他最喜欢国文老师,戴圆眼镜的老师虽然瘦弱苍白,但是他的身体里仿佛有取之不尽的力量。
微雨的下午,他在幽暗的教室里,给少年们读《新青年》杂志,谈十月革命,介绍孙中山先生,讲解反帝反封建,爱国进步民主以及科学。他说他们是国家的希望与力量,所以要保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说这一切时候,他苍白的脸上微微发红,双目炯炯。
霜降在纸上激动地说,先生像一盏灯,在我的暗夜。看着因为激动而被划破的信纸,读信的这一头,他的姐姐总是怜爱而笑。
渐渐霜降不再给姐姐写长信,因为他有太多的事要做,他的每一天都忙碌充实,除了像海绵一样吸取新知识,他还与同学们上街演讲游行,练成了当危险来临时,立即勇敢迅速地解散。他们写条幅,制旗帜,发传单,热血沸腾,挥斥方遒,激扬文字,给每一个愿意停下脚步的人们,讲解课堂上学到的新知识。
数月后,姐姐在霜降简洁匆忙的信中得知,他们将要做一件大事。他在信的结尾说,姐姐,爱你,祝福我。
不久,霜降的姐姐收到一封陌生笔迹的信,信中言简意赅充满悲伤,归纳起来只有一句话:霜降为他的伟大理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姐姐捧着这封三言二语的信,不吃不喝读了一天一夜。之后,她也去了省城。
3
白露换掉杯子,摆上两只新盏,重新沏了一壶茶。午良两指转动刚注满的新茶,望着炉中烟缓慢升起又无消息,然后喝了一口又一口。他问白露,故事里那个少年霜降,因何而死?
白露为他续了一杯黄昏颜色的茶,越过午良的脸,看向窗外那片逝水说,少年霜降死于一场背叛。
白露起身取下墙上那张琴,花格窗的影子打在墙上,合欢的碎影团在其中像一件久远的往事,再无好颜色。
《忆故人》像一片被石击穿的流水,每击皆有轻微生痛的断水——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断水。也像被刺穿的竹棚中紧崩的绸帛,除了那些空旷的“扑扑”声,万物皆寂。窗外绿水被秋阳打到墙上,是无人前来的悲伤地址:秋花迟开,秋叶坠地,秋月在天,秋风越过人间。
午良又从壶中给自己沏出一杯茶,如饮热酒般,仰脖而尽。他翻杯给白露看一无所有的杯底,不置一词离开。桌上放着他第一次带走的那只香囊,秋香色的绸上发出瓷般光泽,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香囊里没有藿香、佩兰、白芷、砂仁、苍术、艾叶等物,而是几页纸,纸中的故事熟悉而陌生。
4
午良去码头上接回来的新生叫霜降,一个眉目如画的少年,美好而年轻的少年,一如他家乡打在小巷青石上的月光,微蓝寂静柔软动人又一眼看不到底。
数周后,两个少年坐在初秋的景象里虚构新世界,那是平等详和的天堂景象。
他们想象新世界的任意远方,下午的浅窗与慢椅被光线形容与构建。彼时,家家有花,户户有水。明亮灯盏下的孩子们,一次次梦见月之家乡小鹿从多雾的地方像微风那样吹来,山河如画,世事丰盈。
那个世界是暖景的中央,旷野开满了星星它们是天堂的花朵等着人们去自由采摘。柔软可亲的事物所呈现的坡上,花朵与晴好的光线往下掉落,堆积于一切皆有所依的人世间。
他们为此愿意付出热血与生命,他们参加许多积极进步的组织,从写条幅,制旗帜,发传单到上街游行,演讲,再到宣誓以身许国,功成身退(刺杀某个毫无恨意却被定为有必死需要的封建贵族或官员)。
刺杀对于两个少年来说,是陌生而激动的传说。它们来自于纸中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感,来自于家乡说书人绘声绘色梦幻般的形象,来自于油墨味浓重的报纸上那些如记忆般虚幻而逼真的新闻。被那个还叫汪兆铭的青年在狱中“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诗句搞得热血沸腾。
事实上,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说,却总是因生疏而漏洞百出。埋火药因引线太短没炸开,没有预先拨开枪上的保险栓而空响,消息不准而南辕北辙错过目标……,在数次惊险无比的失败中,他们只好重新回到纸上。
在被月光晒得发蓝的水边,霜降说,荆轲刺秦王虽然是个遗憾的事件,但是并不能说明他是个失败的计划。他被月光照得如同深水般的眼睛看着远处,然后提出了一个胆大妄为的计划:他们应该实施一次荆轲刺秦王式的行动。他做樊於期,献出他的头颅。午良则去做成功的荆轲,因为他有深思熟虑的谋略,也有单刀赴会的勇气,更有一击而中的好身手。还有,霜降扭头看着午良说道,你还有强大的内心,因为你还要背负世人的误解与骂名,比死更艰难。
霜降捡起一场石头,扔进水里,月下波光粼粼,像一池的碎玉。他大声背诵道:光复汉族还我河山以身许国功成身退!
姐姐为了弟弟,隐居到小镇,杀了他或许能为弟弟报仇。可后来,她发现比她想像的更为悲壮,那是“荆轲刺秦”故事的重演。我们今天幸福的新世界,是多少可爱的少年用生命与满腔热血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