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张枣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不如看她骑马归来\\\\面颊温暖,\\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这首诗,并不像以下所说。
透过树枝的缝隙,可以看见一座石碑。拂去石碑上的尘土,他用抖抖索索的双手辨认着上面的字迹,字迹已然模糊不清。顺着那凸凹的笔顺,他还是隐约摸出了“箫”这个字。他心下一颤,手抖得更厉害了。这是紫箫的墓没错了。他像一个累极了的人缓缓滑落在墓旁,目光穿过树林,穿过其间几十年的时光,回到他幼年的时候。幼年的她,正在花园里爬一架松木梯子。梯子歪歪斜斜,摇摇欲坠。他跑过去,但已经晚了,她毫无防备地从梯子上掉了下来,人事不省。
他叫舜民。是我正在看的一部小说里的主人公。我可以毫不怀疑地补出后面的故事情节和发展脉络,书里写的是古代人,过得却是全然的现代生活,拥有相当多的现代思想,让没有任何历史和文化常识的现代人,看着过瘾并毫无违和感。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当成主人公代入进去,顺着那根松木梯子一直爬到最顶端,做着公主或是大将军的美梦。当然了,故事中途有许多伤感和唯美的情愫,让人觉得有几分缥缈,又有几分薄纱之下新娘般的朦胧神秘。这种感觉就像淘气孩子守候那个来自另外一个村里穿着嫁衣坐着花轿刚刚抬到村口的新嫁娘。村里人一哄而上,我的眼前似乎又显现出那些场景,那么遥远又那么真切。
我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看着她游泳,不知为什么我很期望她游过河对岸,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游泳馆里来来回回地游。她是我的妻子,比我年轻,比我有朝气,她最喜欢的事儿是游泳。而我最喜欢的事儿,是到野外(当然是无人的野外)想入非非。然而我得满足她,每周陪她到游泳馆游一次泳。每当她在游泳馆里自在徜徉时,我打开手机,开始看这个故事——花园里有架松木梯子的故事,这个故事很吸引我,纯粹是因为那个神秘的开头——我总是沉浸在那个石碑出现的开头,遥想着阳光灿烂,黄叶飞舞。而那个叫紫箫的女孩在我的想象里张开双臂,在花园里爬松木梯子。我常常能细微地察觉到他那抚摸石碑时双手的颤抖,仿佛那双手是我的,而不是故事中的那个叫舜民的。
真实的情况是此刻的我拿着手机,看着游泳池里来来回回的妻子,时不时对着她微笑。然而我的心里却在想,要是我现在坐在河边,手里捧着一本书,而她——我的妻子,正在愉快地游过河对岸,在岸上对我招手……
打住念头,我赶紧给妻子抓拍了几张不同姿势的照片,以备她修饰后派上用场。不然等到游泳结束,当发现我竟然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一个影像——她生起气来,怕是够我喝一壶的。不是我心虚,我是真怕那样的后果。到时候,我的耳朵旁全是她那永不消逝的唠叨,回环往复的,弄得吃饭饭不香,睡觉觉不稳。
妻子很妩媚地对我笑了几笑,又扎入水底,像鱼一样游得远远的。我坐在游泳池边,想象着我正捧着一本书,而不是手机。那个叫舜民的跳出来叫醒我,指着对岸那条河。河那边,紫箫对着他笑,而他——转身离开了。
我不能犯他那样的错误,当妻子对着我笑的时候,我得十分配合才行,只有等到妻子笑得够了,显出厌烦了,我才又拿起我的手机。
虽然我拿起的是手机,但我还是盼望,手上拿着的是书,更盼望着我坐在梅树下,风一吹,梅花便落在了书页上。
当妻子在游泳馆外面打电话叫我时,我还在游泳池边上坐着。我看故事看得入了神,连妻子什么时候走出游泳池、上了岸、走进女更衣室换下泳衣的,我都不知道。我心说这下糟了,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男衣帽间,褪下泳衣,穿戴齐整,三分钟之内出现在了游泳馆外面的甬道上——在那条道上站着我的妻子,她穿着大衣,踩着高跟鞋。
她在一株落光了叶子的树下,踱步——十分优雅。我看了一眼那株树,异乎寻常地感到熟悉和亲切——平常,总是我在那里等她。如果天气不是像现在这样冷,我游个两圈,会提早从游泳馆里出来,坐在这株树下,看一会儿舜民的故事,再遥想一会儿春日的光景。每当置身这个游泳馆,我总在那个故事里。这株树开花的时候,我就如痴似醉地坐着,打开故事里的光阴,看花瓣一片一片洒下来。
我不愿意长久沉浸在那样的故事里。不然,倒显得现实的生活不那么真实。舜民和紫箫,在我的时间之上,上演着悲欢离合。我曾经穿着舜民的衣裳,如他一样卑微地活着,放弃了许多,也得到了许多。当紫箫身着华服坐在镜子前,五官清晰,镜子里那个她,让我的眼睛湿润了。
紫箫微微笑的时候,给那一室带来了羞怯的温暖。她那一笑,让我想起很多年以前,嫁到村东头最富庶人家的新嫁娘。新嫁娘羞羞答答的,被人簇拥着最终坐在了大红的喜帐下,笑吟吟地掏出喜糖给我吃。我胆怯地伸出手,触到她的指尖,她的指尖冒着热气。最终,我攥在手心里的喜糖被汗水融成一滩黏糊湿哒的水。我离开村庄的那一年,那个新嫁娘已生了二男一女,成了一位正儿八经的中年妇人。她脸上的红霞渐渐褪去,最终她身上只有一样为我熟悉,就是她和我母亲一样手脚粗大起来。
我在紫箫的身上寻找过那位新嫁娘。当时紫箫端坐在大红帐子之下,面颊温暖地等候着那个被尊称为皇帝的人前来。
舜民带领的部众最终占领了皇宫。皇上死在他的脚下。看着皇帝颓然地倒下,舜民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像多年以来期盼的那样狂喜。他再也找不回当年的紫箫了。三十多年过去了,当舜民在那被遗忘的山林跌跌撞撞地摸索到紫箫的墓碑时,他已没了眼泪。看到这里,我感到舜民前所未有的衰老了。他一生都在为一个目标而征战,而这个目标却悄无声息地在多年以前就已经消亡了。
我拂去书上的花瓣,就像舜民拂去石碑上的尘土。我们都在萧瑟的黄昏里看到了梅花落满南山。
妻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她咯咯地笑着,让我觉得她分外年轻。我朝她走去,看到她身前身后的阳光,将她的脸庞笼罩在阴影之中。她身旁的梅树还没到开花的时候,而雪,却在此刻落了下来。审核编辑:西部井水 精华:西部井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