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树枝的缝隙,可以看见一座石碑,距石碑几步之遥,有一驾马车,帘幕半拢。夕阳悬挂,杂树枯草皆是秋色,红黄褐绿,远山近水,晴光疏影风云际会。马车里出来男人,女人,少年。
过石桥,折柳岸,临水一间酒馆,前后皆植银杏,斜伸旁逸,枝叶纷繁。扇状黄叶无风自落,缓慢旋转,一树坠叶仿佛有山高水远般的路途,前赴后继,落了又落。酒馆内,一盏灯轻轻摇晃,微红寂静。
三人进了酒馆,空桌泛着幽光仿佛空巷的青石板等着他们远道前来。另有几张桌子,坐着各不相干的数位客人:瞎子靠窗,郎中坐对面,刀客横刀门边。
瞎子忽然很响地拍了记桌子,大声道,小二,酒还没有烫好你就敢送来!少年临空画了支响箭射向瞎子。同时,一只酒杯从瞎子手中飞出,却被男人轻易接住。
摆下一块碎银,瞎子突然跳出窗外,外面是很凉的河水,水中圆月被打碎,一河银水连绵,喧嚣又寂静。
柜台后的老板娘风摆杨柳般笑迎上来,嘴不停脚不顿地差小二擦桌抹凳上酒上肉。男人摘下包裹,从中摸出一只红匣子。少年却打了个哈欠,不顾一桌酒食,困极而眠,虚弱的灯光打在他身上,像一件年深月久的往事。一盏灯下,众人面目影绰犹似梦里相逢。
红匣子被打开,里面是一把旧折扇,女人挥开扇子,上面有数点山峰,半弯河水,一架小桥,一匹马停在河边看着水中两条鱼,它们就要游过数座云垛,卧在山寺的屋顶。
少年适时醒来,看着扇上的马匹满脸惊诧,因为同样的一匹马,在梦里像马戏团的节目表演那样,交替着两腿踢向他,几欲至他于死地。
但是,少年在讲述梦境时,只字未提马匹踢他几欲致死之情节。
男孩说的是梦境的前半截:春天的夜晚,月亮很大,猎人身份的少年进山打猎,被一只饮水小鹿所吸引,跟随前往,最后停留于一条山涧前,水的对面,有铮琮之声,如绸裂帛,如冰扣碗,如玉石相扣,如空谷箭响,搅得他方寸大乱,让他滋生出荒诞而莫名的勇气,之后把一只悄然而至的白额大虫当成病猫三拳二脚打死。翌日清晨,微亮的林中,他被几名捕头绑上红绸当做英雄,敲锣打鼓地抬回县衙。人群散去之后,留着山羊胡子的师爷三言二语招他作了佳婿。当夜,名叫月娘的小姐却在沉重的红盖巾下,被梦中的一支箭射中毫无痕迹地死去。百口难辩的猎人只得留下匆匆数语,跳窗而去,窗外月色如绸,一匹马仿佛等候多时。
听完少年的梦境,小二摇头笑道,小客官,原来你想做英雄武二。
其时,跳出窗外的瞎子又从门外大摇大摆进来,虽然浑身湿透,却异常嚣张。他重重地落坐在男人对面,蛮横地摸着红匣子。男人却毫不反对,仿佛这瞎子摸得是他自己的东西。
出于心照不宣的交换,瞎子用说书先生的技艺,让酒馆内众人如坠实景般听了个传说。
在某个名字多变不能确定的小镇东面,有一座叫纸灯的寺院,那里钟声绕寺,云朵浮沉,斜柳压墙,桃花出檐,终日光线静积……。少年恼怒而不耐烦地拍了一记桌子,提醒瞎子快速步入正题。
瞎子说,寺院里的月光可以食用,其味杂陈,月圆时月光浓厚收集起来是甜的,月缺时月光虚薄则辛酸苦咸辣。
女人合上折扇,指出瞎子的故事灵感来自于唐朝段成式的《酉阳杂俎》。
瞎子淡淡一笑道,世间本无新事,除了时间,一切都只是周而复始而已。
合上红匣子,瞎子接道,寺院里的僧人相信缺月之夜的五味杂陈利于苦修,而月圆之夜的甘甜则让人五蕴皆盲。每当月圆之夜,僧人们关窗闭门,垂挂重帘厚幕,点灯彻夜不眠,眼观鼻鼻观心地静坐,以免被浓郁的月光打乱清修。但这世上最难控制的是人心,每当月圆之夜,总有好奇的僧人启帘偷偿月光,从而走火入魔。
少年不耐烦道,瞎子啰嗦,这故事与红匣子有甚关系?
瞎子自顾言道,入魔后的僧人们虽然形态各具,但都有个一样的特点:入魔者不约而同地在一个又一个梦境般的虚幻景象里给自己虚构新身份,他们成了王侯将相,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三教九流不一而足,他们在寂静的山寺内为那个虚妄而逼真的身份终日奔波,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月色退去,清醒过来时,僧人们发现除了破败而寂静的山寺,自己仍然是个一无所有的和尚。有些僧人为了那些虚妄的身份,仍然会在月圆之夜偷食月光,重返虚构的地址。
正当寺院主持为这个越来越糟的局面一筹莫展,甚至想放弃这座千年古寺,带领僧人们集体搬移(实则逃离)他处之时,一名远游的僧人适时救了他们。游僧的方法是让入魔僧人听他敲一只红匣子。瞎子双手游向红匣子说道,这就是那游僧带来的匣子。
酒馆老板娘盯着瞎子问,这匣子有什么奇妙之处?
瞎子说,这匣子又叫空,据传是秦时某个李姓道士于子虚镇历时五十余年炼造而成,之后历经纷乱的朝代与战火,以及各种因缘际会,落到了游僧的手中。
瞎子接道,用铁棒轻击匣子,会响起一串铮琮之声,如绸裂帛,如冰扣碗,如玉石相扣,如空谷箭响,那些僧人们在这一串绵延不绝,似远又近,似空又实种种难以描述的声音中,如见天花乱坠,如听轻风过松,如闻峻谷幽兰,如载浮云,如沉静水,一时间,万念皆寂,身心皆明。于是,那些在虚构的地址上奔波的新身份,都会在这一串响声里如中魔咒,一个个按照设定的死亡结局:死而后生,重返现实。
瞎子伸手临空划了一圈,一网打尽地压声道,小孩会被烛火下一张椅子形成的马匹形状的暗影吞掉。琴师弹奏时被断弦割了喉。唱戏的青衣被剧情中虚设的绳索吊死。村中的私塾先生月下因突然而至的一句诗激动万分迈错脚步跌下石桥随水东流不复西。新娘死于梦中的一支无名箭。王被一枚棋子卡喉,商人被一副拙劣赝品中某个寓言般的审判吓死。刀客与风大战三百回合力竭而死,算命先生被虚构的一把剑隔空穿胸而死,客栈的老板娘迷津于一盏灯所围笼的暖景里,不知所踪……。
少年一把夺过红匣子恼道,你个假瞎子真胡编,我一进来就知道你是个假瞎子!其他人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但假瞎子肯定是被真刀砍死的!
已经移步到灯下的刀客闷声问男人,你们是谁,何处得来这只红匣子?
男人说,我来自一个叫纸灯的小镇……。郎中尖声打断了他,不对不对,瞎子说的是纸灯寺院了,怎么转眼成你口中的镇名了,可见你要说的是个谎话,不听也罢。
男人并不理他,接着说出了他的故事。某个初冬的黄昏,男人猎鹿回家,途中看到一辆空马车,车中放着这只红匣子与一副画,纸质泛黄的画中有一棵树,透过树枝的缝隙,可以看见一座石碑,石碑的旁边停着一辆马车。他觉得画面熟悉,抬眼四顾,发现马车旁边有一座石碑,石碑不远处有棵树,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现在如坠画中。惊惧感过后,他觉得这是某个启示,于是回家带上妻儿,坐上马车,信马由疆翻山越岭,最后马车把他们一家带到这里。
刀客忽然抽出刀,贴着男人的脖颈沉声问他,你编这个故事有什么目的?因为刀客接下来说他和郎中也是被一辆马车带到这里的,不同的是,他们的马车上什么都没有,所以他有理由认为男人才是这一切的主谋。
未等男人说话,瞎子夺过红匣子重新打开,从某个暗格里摸出一支铁棒,用它轻轻击了击红匣子,客栈之内,灯光之中,立即响起一串铮琮之声,如绸裂帛,如冰扣碗,如玉石入水,如空谷箭响。灯下四人以及酒馆里的数人,恍然而悟,彼此相似一笑,望向即将前来的死亡与重生。
瞎子把马车停在林边的石碑处,透过树枝,望向树后的一座寺院,钟声传来,缓慢而悠远,一轮圆月升起,月色宽广清透,世界像一颗露水悬挂于草尖,摇晃而审核编辑:下寨龙池 精华:下寨龙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