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贺同、姚三巧的夫妻生活,世间罕见。
他们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才结婚,两人四十出了头,也不是二婚。在准备举行婚礼的前三天,他们商定了婚后的日子,八个字:财务独立,搭伙成家。他们非常愉快地接受了这一种生活方式,还进一步确定:家里吃的东西由贺同购买,用的东西由姚三巧购买,各自记账,每月一结,各自剩余的工资互不过问,归各自使用。
两夫妻兴许有了前辈的经验,知道家庭最容易引发矛盾的是钱,钱讲好了,一切问题就好办了。也是贺同父母年老体弱、和两个第第住在农村,少不了要贺同帮衬。姚三巧虽是独女,父母亲退休金低,自然也要姚三巧孝敬。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各自要拿多少钱回家,省去可能产生的争吵,何乐不为?故尔,两人婚后第一个月,三十一日晚上一算账,姚三巧补了贺同十五元两角八分钱。补了,两个人都很高兴,便有好一阵子的拥抱。夫妻其乐融融,日子过得快快乐乐。
说来,他们刚结婚那会儿,两个人加起来有一百余元收入,开支绰绰有余。两口子粮食定量六十斤,一起吃四十斤,够啦。猪肉一个月两斤票,油票半斤。粮食一角四分八厘一斤,猪肉七角八分一斤,最好的茶油不过六角一斤。这么算来,加上可以用粮卷换鸡蛋,贺同再买些鸡鸭鱼、盐酱醋以及青菜、萝卜之类,一家人的伙食花不了多少钱。家庭用品大多结婚前制办好了,姚三巧顶多买牙膏、肥皂、卫生纸等日常用品,用的钱更少。夫妻俩有了自己的财务,存款或帮助各自的家庭自便,这样合伙过了半年,两个人挺高兴,很庆幸找到了顶顶好的居家方式。
姚三巧心巧、眼巧、手巧。心巧的一个表现是常常想到新点子,引得贺同注意。比如,买火柴时加买一束塑料花,买高压锅时加买一块桌布,偶尔买张床单也加买一条红绸带,买了,还要问贺同,花好看不?桌布好看不?红绸带好看不?贺同连声称赞了,姚三巧会给贺同一个长吻。不过,她的眼巧倒是用来监视贺同的。一次下大雨,贺同没带伞,贺同的一个女同事送贺同回来,她看见了,问了贺同一连串的话:"怎么女的送你回来?""怎么让女同事给你撑伞?""她叫什么名字?""你们关系好么?"问得贺同一愣一愣的,找不到回话的机会。贺同想用嘴去亲姚三巧,被她一掌推开,还说:"去你的,晚上罚你去做饭。"本来,做饭是姚三巧的事,贺同只管打扫卫生。姚三巧的手巧便是刀功好,她切的萝卜、芋头、菜梗之类,一片片簿如蝉翼,青菜也切得细如发丝,鸡鸭鱼肉更是切得有模有样,加上她厨艺精通,烹制岀的食品算得上美味佳肴。贺同却不会做饭,他长得五大三粗,身子高得不得不微驼着背,这躬下腰去洗菜做饭,够难为他了。不过,贺同每次被罚做饭,虽不好吃,姚三巧仍会笑呵呵地点头称是,到了晚上,她还会主动地投怀送抱。
贺同常常感到,姚三巧好有味道。他很喜欢这样的婚姻生活,在单位也忍不住跟要好的同事讲:"夫妻嘛,甜蜜算什么?有盐有油,有醋有咸,百味调和才好呢?"故尔,姚三巧调味剂喷发了,贺同就很享受。他一般不败姚三巧的兴致,即便姚三巧有的时候,疑神疑鬼的话咄咄逼人,他也只是"嘿嘿"笑着,并不顶撞。贺同处处让着姚三巧,唯独月低算账,他和姚三巧方有几句争执。一回,贺同补姚三巧线时,差了一分,说:"一分钱,算了吧?"
姚三巧不肯,说:"亲夫妻,算明账,一分不是钱啦?"
贺同踌躇了一会,掏出枚两分的毫子,说:"那你,找我一分。"
姚三巧当真找了贺同一分钱。
这看似小气的事,对于贺同夫妻来说,是家常便饭。两个人看钱看得紧,渐渐发展到盯上家里偶然能卖的废品了。先是贺同卖了姚三巧买家用品的包装盒子,让姚三巧发现,说:"我买的东西,纸壳怎么能你去卖?"硬是要回了贺同得到的一元三角钱。接着,两个人就商定了家里并不太多的废品归属,那家庭用品的包装乃至旧书旧报等归姚三巧卖,那厨房用品的包装乃至坏了的锅铲等归贺同卖。更有甚者,夫妻俩屙尿也不嫌麻烦,一人一个瓷盆,各屙各的,各卖各的。每天一早,听见农村人在门口喊"可有尿卖?"夫妻俩便一前一后端出尿来卖。买尿的起先觉得好笑,一、两角钱的亊,两夫妻还分开卖,少见。买尿的来得多了,不光见怪不怪,时不时还会开句玩笑:"你两口子尿真多啊,哈哈!"
2
两个人结婚迎来的第一个农历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一大早,贺同从菜市场买回一只鸭子宰了。刚收拾完,来了个收鸭毛的,说两角钱一只鸭毛,贺同顺手卖了。收鸭毛的刚走不久,姚三巧领着一个人来到家门口,要卖鸭毛。听贺同说卖了,姚三巧很不好意思地送走来人,即问贺同:"卖了多少钱?"
"两角。"
"我叫的人明明说三角,你便宜卖了?"姚三巧见贺同在杀鸭子,特地到菜市场找人来收鸭毛,讲好了价钱。鸭毛让贺同贱卖,她当然生气,还气得满脸通红。她大声地说:"多一角钱不要,你岀手真快,谁给你卖鸭毛的权利?"这是姚三巧认识贺同以来,头一回生气,说完这句话,她的嘴唇仍嘟嘟着。
贺同明显吃了一惊,一只鸭毛,姚三巧的嗓音就那么大,挺吓人的。他嗫嚅了一下,小声小气地说:"不是说好,谁买的东西,废品归谁卖?"
"鸭毛不算。卖鸭毛的事,没有讲好?"
贺同一怔,不敢应答了。
姚三巧不依不绕地数落起来:"像你这样,还勤俭持家?一只鸭毛少一角,下次你还会少两角,弄不好,你把鸭毛送人。你买油盐柴米,说好了包装的东西归你卖,鸭毛又不是包装,你敢着主去卖,你不想好好过日子了。这次,你敢卖鸭毛,下回你就敢卖其它东西,弄不好,你把我也卖啦。说好你卖的东西,我什么时间说过二话。没有说好的,你招呼不打,擅自去卖,你打的什么主意?看我好欺负?"姚三巧边说,瘦小的身体边一抽一扭,说着说着,一双小眼睛还淌出泪来。
贺同慌了,忙掏出一角钱,说:"这次是我不对。要不,给你一角钱,这个鸭毛的钱,我们平分。"
一说到钱,姚三巧立马止住了泪花,话题也转了。她嚷嚷道:"亏你好意思。明明可以卖三角的,这回,你得给我一角五。你自作自受,吃五分钱的亏,算是买了个教训。"
贺同见姚三巧盯上钱了,顶了一句:"那有你这样不讲理。"他晓得姚三巧看上了钱,两眼就放光。他自己当然也很看重钱,卖一次鸭毛,要多给姚三巧五分钱,他心中是不愿意的。
姚三巧听贺同不肯多给自己五分钱,跟了几句:"我怎么不讲理?结婚一年多,我什么时候不讲理?你指岀来,你说呀。"
这口一吵开,两个人你一句、他一句的,没完没了。都生气了,两个人中饭不做了,鸭子撂在砧板上不管。吵到下午,夫妻俩互相不瞧一眼,各自吃了点零食,上床睡了。许是话说得多了,累了,两夫妻不再开声,头一回背靠背睡,睡到夜幕降临,两个人都没有睡着。
还是贺同先软下来。他想到自己是男人,是丈夫,应该先认过错。这么一想,贺同就转过身来抱住姚三巧,说:"我想好了,家里以后的鸭毛归你卖。"
姚三巧见贺同在下台阶了,也转过身来。只是,她推开了贺同,仍有点儿气地说:"归我卖也不对,像是我见钱眼开。今天讲好来,我们家的鸭毛,一人卖一次。"
贺同马上赞同:"我们轮着卖,好。"
姚三巧立即把手一伸:"拿来。"
"什么?"
"一角五分钱呀。"
贺同只想了一下自己只出一角,未敢再起争端,就起身从裤兜里掏出一角五分钱给了姚三巧。姚三巧接了钱,也起身放到自己的钱包里,说:"做饭吧,饿死啦。"贺同马上到厨房打开炉灶,让姚三巧烧鸭子。
鸭子和两个素菜端上餐桌后,夫妻俩又像没事人一样了。姚三巧下筷子前,很开心地问贺同:"我烧的鸭子好看不?好香不?好吃不?"贺同尚未品尝,赶忙说了"好好好"了。
3
到八月十五中秋节,贺同又买回一只鸭子时,姚三巧怀孕了。贺同中年得子,万分高兴,可姚三巧却是大龄妊娠,夫妻俩不得不十分重视。为此,贺同包揽了一切家务,连钞菜也由姚三巧坐在厨房教着钞。姚三巧除了上班干些轻活,回到家则是坐着或者躺着,走动都挺少。一时间,贺同满面笑容,姚三巧笑容满面,和和气气地数着日子,盼着新生命的到来。其实,七月十五卖鸭毛之后的第三天,两口子就晓得了怀上了小孩的事,吃的和用的一并由贺同购买了。只是,月底的账还算,贺同拿出账单,一项一项开支说给姚三巧听,无疑义了,姚三巧便把属于自己要岀的一半钱拿给贺同。至于废品,改于贺同卖了,同时按以往的分工,各得各的钱,连尿也不例外,例外的是由贺同两只手各端一盆尿去卖。孕妇尿多,贺同每天就把更多的一份钱交给姚三巧。既然所有的规矩一如既往,贺同当然记得,中秋这只鸭子的鸭毛归姚三巧卖。
贺同用塑料袋装好鸭毛,问姚三巧:"这回的鸭毛,要卖多少钱?"
姚三巧"哦"了一声,知道轮上自己卖鸭毛了,便毫无客气地说:"等下有人来收,你叫我一声,我来讲价。"
不到五分钟,收鸭毛的来了。姚三巧就慢慢走到厨房门口,硬是把一只鸭毛卖了四角钱。收了钱,她还拍了拍肚子,说:"我儿子,有福气。"
贺同说:"看你喜欢吃辣椒,可能是女儿呢,酸男辣女哦。"
姚三巧不反驳贺同,她沉醉在卖了四角钱的鸭毛里头,反说:"女儿更有福气。"
这一回的鸭毛便卖得高兴了。
然而,姚三巧的高兴劲没上两个月,怀孕的反应即强烈起来。她不仅呕吐厉害,吃不下任何东西,脾气也变得臭。姚三巧动不动就指挥贺同做这做那,贺同慢了半步,她便要说贺同:"我为你生孩子有错啦?""孩子还没有生下来,你就嫌弃我啦?""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你没有份吗?"直说得贺同不知如何应答。姚三巧长得矮小,肚子一大,站起来不到贺同的胸部。每毎生气,姚三巧要站到贺同面前,贺同总要弯腰把姚三巧抱起来哄,直到抱到床上,姚三巧躺平稳了,贺同才说:"别生气,别气着了我们的孩子。别生气了,乖。"
又过了一个月,姚三巧渐渐有了口味,贺同买了一只小母鸡,要炖给姚三巧吃。收拾好了,鸡炖上了,贺同见鸡毛没有人要,顺手扔进了垃圾桶。姚三巧喝罢鸡汤,忽然问:"鸡毛呢?"
贺同说:"小母鸡的毛没人要,丢啦。"
"丢啦。"姚三巧脾气还没有变好,马上喋谍不休:"干嘛丢掉?院子里种了几盆葱和蒜,你不晓得埋到土里呕肥。一只鸡毛呕的肥,能催长葱和蒜好几寸呢?你看看,蒜苗都黄了,正需要肥料,你却把鸡毛丢掉。你天天买菜,还不知道葱和蒜贵吗?我好不容易种了几盆,你倒好,好好的肥料扔啦。"
贺同轻轻地插了一句:"尿更肥呢?"
姚三巧嗓门立即大了:"尿怎么啦?尿可以卖钱。你读书读呆了,账都不会算。我们一天的尿能卖两、三角钱,浇到土里,不是浪费。一个家要精打细算,要不,怎么过上好日子。"
贺同还想说:"一只鸡毛上什么纲线?"眼光触碰到了姚三巧的肚子,忍住了。
姚三巧不依不饶,继续说:"你装什么哑巴。做错了,要敢于认错。错了不敢承认,算什么男子汉。"
贺同赶紧说:"我错了,真的错了。我一定改,下回要扔什么东西,问过你。你别生气,肚子里有宝宝呢。"说着,又把姚三巧抱到床上。姚三巧躺好,说了一句"真是的",才把气消了下来。
作为丈夫,面对怀孕的妻子,不谦让,又能怎么样呢?别看他粗胳膊粗腿的,倒生就一幅女人性子。还没有遇上姚三巧,贺同说话就细声细气,听起来活像一个女人。这也许是他处过好几个对象,人家均嫌他的原因。人家说他是"糯米团子",贺同听了,还很自誉,他说:"男人那么硬做什么?软和点不好么?"直到对上姚三巧,贺同才遇上了知音。姚三巧说:"糯米团子有什么不好,我喜欢。"他们的婚姻一拍即合,还很好地解决了钱的问题,平时斗斗嘴,小事一桩了。尽管姚三巧怀孕后脾气变得臭,贺同的脾气好了,夫妻俩经历的孕后生活,也就顺顺利利。这不,第二年春节刚过,大年初一,他们俩的儿子便降生了。
4
儿子满月这天,贺同夫妻摆了两桌酒,好好的庆祝了一下。贺同没有想到,当晚,姚三巧的说岀了新的主意。说之前,姚三巧把儿子满月宴收的红包给了贺同,说:"全部归你了。"贺同尚未反应过来,姚三巧接着说:"从这个月开始,我不出钱养家,我的钱要存下来,将来儿子上大学用。家里的开支,你负责。"
贺同怔住,过了分把钟才问:"家里的所有开销,全归我一个人承担?"
"不应该吗?"
贺同不知道怎么回答。
姚三巧说:"你娶了我,不该你养?孩子随你姓,不该你养?"
贺同想了想,说:"该是应该,可我的工资不够呀。"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不能不把我的工资全存起来,要不,儿子怎么办?要不,以后家里要卖的废品,还有尿,全归你卖。我以后专心给你带孩子,没有功夫管这些闲事。当然,我也不奢求你让我和儿子过得多么好,你每月记好账,我看了,实在不够,我也会岀一点。就这么定了。"
贺同还能说什么呢?他什么也没说,姚三巧想好了的事,贺同照做便是。不过,猛然间推翻婚前搭伙过日子的约定,贺同还是心有不甘。这个晚上,贺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子都想痛了,也没有想出有什么办法让姚三巧收回决定。姚三巧是他娶的,儿子是跟他姓,他贺同按理是要养的。可一家人就用他的工资,不太够尚且不说,自己有意孝敬父母、帮助弟弟,估计就拿不出钱了,这怎么跟父母、弟弟交待呢?直到第二天一早到了菜市场,贺同的脑子仍是一坛桨糊,想了要买一只鸡的,提回家才发现买了一只鸭。
姚三巧见了,说:"鸭子下不了奶,不是说好买鸡?"
贺同晓得自己弄错了,只好没话找话地说:"鸭子,可以卖鸭毛。"
姚三巧听了,欲要发作,想到是自己让贺同养的第一天,就灿烂一笑了。她笑着说:"买鸭子好,买鸭子有鸭毛卖。"
姚三巧这一笑开,脾气竟然好了。她不再啰里啰唆,不再说三道四,也不再鸡蛋里面挑骨头了。姚三巧瞬间通情达理起来,整天乐呵呵地带孩子,还包做了一日三歺的饭,特别高兴的时候,她会给贺同预备洗澡水。这就让贺同跟着欢欢喜喜。慢慢地,贺同增加了工资,每月还有几十元奖金发,他一个人承担家庭开支,也渐渐习惯。在姚三巧的坚持下,贺同依然每天记账,依然每月跟姚三巧算一次账,每月略有结余,贺同可以力所能及的给父母一些生活费。至于两个弟弟,农村承包了土地,日子过得好了,也无所谓贺同接济。
很快,儿子八岁了。这一年,贺同单位分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拿到钥匙时,姚三巧头一次掏了六百元钱给贺同,说:"去给新房添制点东西。"
见姚三巧的钱伸了过来,贺同说:"不要了,你存着吧。"
"叫你拿,你就拿,别那么扭捏。"
"那,谢谢老婆!"贺同接过钱,似乎是第一次喊了老婆,就加了一句:"太感谢老婆了。"
姚三巧便跟着说:"老公别客气啦!"
姚三巧话音一落,两个人笑了好一阵子。
不过,给了这一回钱,姚三巧不再给了。以后的八年,姚三巧还是那句话,贺同娶了她,儿子跟贺同姓,该由贺同养。这期间,贺同的父母和姚三巧的母亲过世,贺同有钱,没有让姚三巧掏。贺同也说:“看来我养得起老婆孩子了。"两口子喊开了"老公、老婆",便喊得勤,夫妻俩的日子便一天好于一天。
而且,废品也不卖了。首先是新房子有卫生间,尿不卖了。其次,家在六楼,废书废报废纸壳懒得搬上搬下,往往在楼下扔掉。加上买尿的人不来,废品又越来越不值钱,贺同不见在了。至于鸭毛,市场上有人杀鸭子,开始五角钱一只,贺同买了鸭子,嫌脏,开始让市场上的人收拾。后来杀鸭子的费用涨到五块、拾块,贺同也不提回家去宰,自然没有鸭毛卖。一时间,贺同觉得生活清爽了许多,连他那微微驼着的背,也不知不觉挺直了许多。
5
事情的变化是姚三巧去了一趟省城。她跟贺同说是参加同学聚会,她回来的第二天,恰恰是六月三十号。这晚,贺同把家庭账单算给姚三巧听后,姚三巧说:"这个月的钱,我出一半。"没等贺同接话,姚三巧跟着说:"这个月开始,我出一半钱。"说毕,掏出钱包数钱给贺同。
贺同倒有些糊涂了,说:"你的钱存着好了,我的工资足够开销呢。"
姚三巧说:"你养了我和儿十六、七年,我不该不岀钱了。这不,明天是你的生日,我们带上儿子,下一回馆子。"
贺同说:"不要了吧,花那钱做什么?"
姚三巧说:"老公六十二了,我从来没有给你过生日,是我的不对。这次,说什么也得庆祝庆祝,我出钱。"
姚三巧突然开始用钱,贺同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也没有多想。第二天晚上,一家三口便到酒店摆了一桌。姚三巧不但点了六菜一汤,还卖了一个大蛋糕,母子俩点好蜡烛,让贺同吹。贺同吹了几次,尚未吹灭烛火,姚三巧就同儿子一起吹了。分蛋糕时,姚三巧笑了笑,对儿子说:"你爸爸辛苦啦,你不敢忘了报答爸爸啰。"便让儿子把第一块蛋糕给了贺同。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回家后,儿子进屋复习功课,姚三巧拉上贺同进了房间。她关上房门,开了自己抽屉里的锁,把一本存折、七张存单拿岀来递给贺同,说:"这些钱,够儿子上大学了,今天先交给你了。"
"怎么?"
"我要走了。"
"你,要离开我,为什么?"
"不是离开,是永别。"
贺同瞬间懵了,赶紧说:"好好的,你干嘛想不开?"贺同听姚三巧说"永别",以为姚三巧想自杀。当贺同盯着姚三巧看时,他才看见姚三巧黃黄的眼睛黄黄的脸,才慌了起来。他急促地问:"老婆,你病了。"
姚三巧拿出省医院的报告单给贺同。
贺同一看,竟"哗"地流出眼泪,还哭出了声。
姚三巧赶紧悟住贺同的嘴,说:"别哭呀,儿子马上要参加高考了,凡事都过了这几天再说。"
贺同收住抽泣说:"不行,明天就送你去医院,去全国最好的医院。我贺同砸锅卖铁,也要治好你的病。"
姚三巧便不高兴了,说:"孩子要高考,我们忍奈几天,不行?"她半年前觉得身体不适,一直在单位医务所开点药吃,不见效。单位的医生建议她到医院检查一下,她怕贺同担心,就假说同学聚会去了省城医院。才看到捡查结果时,姚三巧吓了一大跳,自己得的病怎么就没救了?她在一家宾馆的房间里躺了一天,想了贺同,想了儿子,竟然想通了。回家的路上,姚三巧放电影一样,回放了和贺同结婚以来的生活,越放越觉得舍不得,就流了一路的泪。直到走到了家门口,姚三巧才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听贺同说得坚决,姚三巧内心很感动,但她不愿意耽误儿子的高考,接着说:"我的病也差不得这几天,老公,等等吧。"
贺同要举手打自己的耳光,被姚三巧挡住。贺同忽然间万分后悔,这么些年太不过问姚三巧了。他以为养家不用姚三巧的钱,没有什么事需要他关注。平时,姚三巧有说有笑的,空一段时间会买点鱼呀肉的回来,过年也忘不了给贺同添几件新衣裳,夫妻俩和和顺顺地,挺好。姚三巧原本身体好好的,怎么一病就这样严重了。这个晚上,贺同彻底失眠。
看到贺同红肿的眼睛,姚三巧扭了毛巾让他敷,再三叮嘱道:"老公啊,算我求你,孩子高考之前,我们要当什么也没发生。孩子高考,我们做父母的应该高兴,不是么?"
贺同心中再急,听姚三巧说了,只好瞒住孩子强装笑脸。
到底姚三巧的病还是厉害,他们孩子结束高考的当晚,姚三巧昏了过去。贺同父子俩赶忙叫了救护车,拉姚三巧去了医院。
儿子问:"妈妈怎么一生病就昏迷了。"
贺同不应答,一个人在姚三巧的病床前呆若木鸡。
第二天清晨,姚三巧醒来,见贺同父子俩眼圈红红的,便笑了起来。她说:"有什么好哭的?我不是好好的吗?"听得岀,姚三巧的话已经有气无力。
儿子说:"妈妈,你不该隐满病情,让我高考。妈妈,我不能没有你。"
姚三巧轻松地说:"你爸在呢,你爸爸是个好人。"
贺同接过话去说:"公不离婆,婆不离公,我们去广州,我一定要把你治好。我们的儿子考得好,等着你看他上大学,看他大学毕业,看他结婚生子。我们去北京也行,上海也行,我们这就去。"
姚三巧说:"哪里也不去了。"便又昏了过去。
到第二天醒来,太阳照进窗户来了。夏天清早的阳光显得很烫,姚三巧的体温更烫。不过,姚三巧依然张开嘴笑了。她突然叫了儿子,说:"讲个你小时候的笑话,你一岁多一点,刚学会叫爸爸妈妈,再学会讲的话,你猜是什么?"
儿子摇了摇头。
姚三巧说:"有一天早上,你刚醒来,说了一句,可有尿卖?接着又说了一句,可有鸭毛卖?把妈妈逗笑了。"说毕,姚三巧笑出了声。
同父子俩跟着笑了。
姚三巧说:"儿呀,你能把这两句话,给妈妈再说一遍吗?"
儿子眼泪流流,泣不成句。
姚三巧催道:"高兴点,说呀。"
儿子呑吞吐吐地说了:"可有尿卖?可有鸭毛卖?"
姚三巧哈哈哈地笑了很久,说:"这辈子能嫁给贺同,能当儿子的妈妈,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