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日，空气中弥漫着六一快乐的因子。雨禾爸同往常一样，晚饭后就在阳台摇椅上摇啊摇，时不时翻翻手机、看看新闻、哼哼红歌，正待老伴收拾好，一起出门散步消消食呢。今年恰逢共产党百年华诞，这是一位老共产党员应有的生活模样。“叮咚…”，手机里闪出一条消息。刚刚学会玩智能手机的他，只要一有动惊，便迫不急待瞧一瞧。“一对夫妻可生三孩”!额……怎可能?他禁不住快速点开，随手向上推开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一骨碌触电似的从躺椅上坐了起来，逐字逐句地小声念着，脑子里却似在放电影。
01
转眼近四十年了。那年寒冬，他的三宝雨禾出生。小姑娘皮白发乌，五官俊俏，惹人疼爱。两姐姐每每作业完，就迫不急待地去逗她、亲她、哄她、陪她，转眼她会望着姐姐们笑了。可苦于家国之因，四个月零八天的她不得已给人领养了，从此离开了生她的父母、爱她的姐姐们。那年，计划生育被定为国策，提倡晚育、少生、优生。在农村，一孩若是女孩，隔上四、五年可再生二孩;那年他重病在身，农活都撂在老伴一人肩上了。超计划生育是要被重罚的，若东躲西藏，老屋顶都有被掀翻的，形势逼人。为此，他病发卧床两个多月不能起!那骨肉分离之痛，被他揉进了一本厚厚的日记簿，亦被身子里的每一个细胞真实记忆。但凡触及当初，浑身就似被电击得裂痛。
若不是走投无路，谁又舍得将自己的亲骨肉送养啊?此刻，他浑身不得劲，缓慢从摇椅上起身，倚窗眺望，小城的夜空确比农村的亮堂。他清晰那个冬夜，因为小女的去留，堂屋里一拨子村干部刚走，一拨子左右隔壁邻居来了。善良的他们纷纷给其老伴出主意：“你城里不是有个姐姐?让她在城里给找个人家。与其在身边没有好日子过，不如送她一条生路”。说得轻巧在理，行动起来却又何等之艰难。
巧的是，据大姨姐同学介绍，真有一对北国之城的年轻夫妻，据说双职工家庭，结婚八年未育，急想领养一孩。试想她在这样的家庭生活学习，简直会秒变小公主啊!村干部每日一催，亲戚们每日一劝，他和老伴左思右虑，终不得以无奈忍痛割爱。仅四个月大的雨禾，被从农村送进了城。全家人努力想象着,即将成城里人的她，就要过上好日子了!当时这应是占据其为人父内心最欣慰的理由!就连天真的二宝也反问他，为什么不将她送进城?他心里明白，欣慰是短暂的，牵挂是久长的! ¬每每此念头在脑中一闪，心中的痛就如刀在割。心生如果可以，他愿意重金将她赎回，可为时已晚。
02
那年双方相互承诺：以后不许相认!就这句承诺，致使寻她的路越发艰难、曲折。偶尔仅能从介绍人那得知她喊妈叫娘，家中唯她一孩等。随时间推移，又得知她已上大学，家有两套别墅，想招上门女婿等。每每耳闻这些，他老俩口提着的心又暂时放下了。当初不得已将之送养，无非就想让她过得更好。
二00八年五一，老伴从姨姐处得知，雨禾养父已逝，与娘相依为命，寻她被速提上日程。可介绍人对她的消息左封右锁，加之年事已高，久病住院，暂时作罢。好在二宝从警，利用网络信息资源，排查、分析寻找。前后一个多月，意外将二十七年前的谎言揭穿。原来，雨禾初中毕业后务农，已嫁育有一子两周岁，养父三年前去世，养母是介绍人的亲侄女。那一刻，全家人难以接受,老伴整天以泪洗面,生米已成熟饭，定局难改了。那一刻，他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能尽快见到他的三宝!可她愿不愿见?何时能见、以何身份见致伤害最小?她知否自己从小被领养?恨生怨起?一堆问号在他脑海里乱窜......理智的他决定派大宝、二宝去探个究竟!
03
四十年了，每每一提起这，他蜷缩的心仍波澜跌起。他常自责得仰天自骂，一个读了书的人竟有如此之蠢举，不可原谅!几经辗转，介绍人最终同意姐姐们去见雨禾。
他清晰记得三宝刚出生时，家里邻里一致认为她和大宝脸模特别像。她姐妹俩左耳皆有耳仓(多长了一个小肉球)。想到这，他下意识地转向在一旁的大宝仔细端详，挪了挪她长发，摸了摸她左耳，想象着现在的三宝差不多就这样子。意外的是对方电话反馈，他的三宝不愿见!!!一家人沉默不语!知女莫如父，如此结局他意料之中。他相信他的三宝在得知真相后，定会想见她的亲人们的，给她时间。
或许是诚意动天，抑或是心有灵犀，也许是亲情难舍，24小时后意外冰释。仲夏酷暑，树梢纹丝不动，他的大宝、二宝踏上了北上的车，心情激动有之，不安有之。经近十小时颠簸、转车、问寻，终到沂蒙革命老区一个叫土龙沟的小村庄。渐近目的地，她俩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整整妆、梳梳头、擦擦脸，有要见大人物的正式。车至村口，路边隐约一位身材小巧的农妇，本能地认为她就是其舅妈(说好在她舅舅家见面)。车门打开的刹那：“太像了，太像了，没弄错!没弄错!”舅妈边寒暄边感叹着。
进屋未见雨禾，姐姐们便直奔另一村口她娘家。只见小院狼籍一片，家无一人，没有任何信号显示，这里将有二十七年未曾谋面的亲姐妹们久别重逢!可挂在墙上她那些生活照瞬间令姐姐们驻足，远看近瞅这皆是一家人啊。天渐黑，陌生空荡的小庭院，小猫、小狗窜上窜下，烦躁不安。二十七年积聚的情绪，仅仅三周(得知自己是领来的才三周)确难消化理解，没理由怪之，唯耐心等待!时间在慢溜，姐姐们在静等。
10分钟…20分钟…30分钟…40分钟…50分钟…印象中曾是婴儿的雨禾携夫子现身，她长成大人了。微弱灯光下，她高个瘦黑，扎着个麻尾辫，怀里抱着个小王子。一声“俺姐”，令在场所有人激动泪奔!那夜，姐妹仨团圆促膝长谈，北京奥运会正开幕。
04
2009年春节，他的三宝第一次回乡，这也是父女时隔二十七年的首次见面。他心情开朗了很多，身子也硬朗了不少。思量着三宝见面会叫他爹还是爸?是否会送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思量着他在年轻时犯下的错，终有机会弥补了，压岁包、新衣裳、新手机和给小外甥的玩具一一都备齐了。他心里清楚，着急学习智能手机上微信，唯一的内生驱动力就是能随时和他千里之外的三宝视频。精致的手机按健常令他变粗的手指顶不上用。这不赶紧点开了她微信，用语音对着手机喊：“三宝，六一快乐”!接着又笨拙地包了一个红包，点击发送。
一直盯着手机看的他，正等着三宝回信息。一旦不及时回，他心里就慌慌的。老伴为这常怪嗔他：“孩子在忙，人机分离正常，哪有你时间多啊!”他发现，自从他学会微信以来，三宝回他信息不及时且惜字如金;视频、语音聊天时长也就短暂的几分钟，春节见面彼此相敬如宾。父女间有互不融入的陌生感、不可逾越的距离感，这似一种冷暴力日夜魔鬼般纠缠着他。每次一想到大宝曾给他刮痱子、掏耳朵，二宝给他找白发、剪指甲的温暖瞬间，三宝的冷就令他心疼得无法呼吸。
他心里清楚，三宝每天进步一点点的成长他错过了，能给她一餐一饭的陪伴他错失了，三宝上大学的时机已成泡影了。这横在他们父女之间的沟壑，他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否愈合?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真想三宝再回到襁褓中，他定会望着她成长，见证她进步，陪着她迎接任何困难、挑战，砸锅卖铁也要让她上大学。无数次梦见，他看着三宝一脸笑容从远处向他扑来，他笑着张开双臂去迎接……每次梦笑醒了都泣得像个孩子。
“雨禾她爸啊，今晚还去不去散步啊”?四十年了，老伴仍习惯如此称呼。他抹了抹眼，摆了摆手，长叹了一声，放开三孩，好啊…好啊!
日暮降临，华灯已上，摇椅在小幅度地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