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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泱:古寺

  • 作者:飘忽轶男
  • 来源: 电脑原创
  • 发表于2024-10-22 23:2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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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菩 提

      荒废百年的古寺重整一新,名动十方后,更加小心地待在深山里。深山未曾因古寺而成名,因此缺少一点鸡犬升天的传奇。不过,对于山的景致,我还在其次,选择古寺挂单,主要因为它跟六祖大师有些渊源。这段时间,我正以一位求无上道的禅宗弟子自居。

      是第一次来古寺。下车后,首先走进眼睛里的是毛茸茸的山。南国的山多不及北方峥嵘,舒和平缓,是天地的另一种造物法。古寺卧在山的怀里,色彩是黄和红,跟背景的青山搭配出极具设计感的美。这种美,其实是一种漂亮。落脚的地方是个广场,相当开阔,停着辆灰色破皮卡,不知从何方运来的一些树苗,从叶子看,五花八门样子不一,被草绳和蛇皮袋束成一把合着的伞,可怜巴巴的模样。四众弟子七手八脚,把一棵棵树苗扛下来,运到不同的方向,也许它们要被栽在不同地方,有不同功用。来之前就知道,古寺是四众道场,常住出家男女僧众和在家男女弟子,所谓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比寻常小寺院多些烟火气。广场正前方立着座石牌坊。古寺没有墙,也就没有门,牌坊就是门。牌坊匾额上是烫金小篆古寺大号,是本省某知名书法家手迹。从牌坊进去,是另一方世界,就与红尘有别了。

      对我来说,出门远行永远算不得轻松,尤其讨厌途中换乘车次以及更换交通工具,总觉得那是纯粹的旅途中一个突兀的事件,让人不适。但,古寺偏远。这趟旅程,先坐飞机,再在飞机场叫网约车。我有拖延的毛病,出门太晚,赶飞机仓促,差点误点,心急火燎的模样颇狼狈。机场到古寺的路上,根本无心岭南风土。因为道路施工,有一截省道状况极差,司机师傅脾气又不好,汽车在颠簸中走走停停,于车于人都是种消耗,惹得他用本地方言骂骂咧咧,尽管不是针对我,我却总觉得对不住他,心绪难免受影响。

      初来乍到,是个生人,不知道由牌坊进去就是古寺,找不到汉地寺院的标志性山门,因此,装模作样在广场转一转。牌坊一侧,有座花坛,花坛里耸着一棵树,树皮皴裂,七八抱粗,很古的样子,而且气魄瑰伟。低垂的枝丫上,稠稠地挂着红丝带,像开了半树花;随风浮动,让人想起“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的公案。不消说,丝带上写满了异想天开的人生愿景。

      这棵树的样子和位置,赋予它以一种标志性,来古寺的人,几乎都会首先驻足看它。我拖着行李箱来到树下,趁便躲进树荫。时间大概是三点半,农历三月的岭南是热的,看不出是春天。阳光打在叶子上,把它打薄了,透出三分太阳的金黄,像是满树黄绿霓虹,比纯绿好看些。纯绿显笨重。

      树下有个中年男人,红色短袖T恤,外扎腰蓝色牛仔裤,踩一双棕色布洛克皮鞋。他合掌右绕转树,嘴里咕咕哝哝,只能听到“唵”这一咒母,而大多数心咒和陀罗尼都包含这个初始音,因此无法确定他修习哪位本尊。

      逆光拍一张树叶做壁纸,未尝不是一个好主意,我拿出手机,准备拍照。不料,男人冲到我身边,警告不要拍。我问为什么。他说不能对着神拍照,那样不尊重。我说不知这是哪方神明。他问我知道菩提树吗?我说知道。他说这是菩提树,又问我知道菩提树神吗?我说,二十诸天之一嘛。

      一听我提及术语,男人兴奋起来,说:“是!世尊在菩提树下证道,那棵菩提树就是菩提树神,这棵树就是菩提树神的分身。”

      我问分身怎么回事。

      男人说:“古时候,印度有位高僧来中国弘法,带来一棵菩提树苗,这棵树苗,就是从那棵菩提树上扦插来的,所以说是分身。”

      我恍然大悟似的点头,但仅仅是出于礼仪。

      男人认真说:“菩提树神是女的。”

      我问:“你怎么知道?”

      男人说:“我在禅定中看到的。”

      我发出惊异的一声“嚯”。

      男人说:“有天,我在菩提树下打坐入定,菩提树神跟我说话,她穿古代衣服,衣服上都是花纹,梳着古代女人的发髻,拿着菩提树枝,后脑勺放着圆圆的光——”

      我觉得他的描述很熟悉,一想,这不就是法海寺壁画菩提树神的形象嘛!他肯定是见过这幅画的。

      我说:“见过转山的、绕塔的、绕佛的,您绕树?”

      男人忙用兼有解释和分辩的口吻说:“绕菩提树神也有功德!”

      我一笑。

      不知我的表情疏于管理,还是我的口吻有显而易见的不合适,总之,该男子的心理防线一下子被击溃,他的脸瞬间绷紧,四肢颤抖,紧握双拳,身体前倾,问我:“你笑什么!”

      我吓了一跳。

      “我问你笑什么!”

      他提高声音,引起广场上他人的注意。

      一时,我陷入窘迫的境地,进退两难。

      “我没笑什么。”

      “你瞧不起我!嘲笑我!对我缺乏尊重!我说的哪里不对?你研究过吗?你凭什么那么笑——”

      男人越来越激动,我越来越害怕,只望尽快离开是非之地,拉起行李箱向寺内走。中年男子不满意,挡在前面,不让我走,继续指责我瞧不起他。眼前这人的声势,让我想起一个人,我们小区的门卫,也是这样一个中年人,喜欢看书。所谓书,是一本曾国藩传记,都要被他翻烂了。一次,他跟我们小区一位中学老师聊天,谈及曾国藩,中学老师表现出对曾氏的不屑,结果保安激烈的吼叫声传遍整个小区,拔了老师的电动车钥匙,要好好理论理论,他坚认曾国藩是最成功的圣人。

      面对这个人的控诉,我无力地说没有。但好像我的无力给他以无穷力量,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个字从胸腔里出来都像敲钟,让我毛发耸立。我想打电话给古寺的知客。知客是寺院负责接待来客、办理住宿的僧职,我来之前跟他有预约,这位素未谋面的师父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人,但我翻找通话记录的动作进一步激怒了男子。

      “你跟谁打电话?叫人?你以为我会怕吗?”

      我找不到那个号码了。

      四众弟子停下动作,望过来,但都没有过来帮我解围的样子。这些目光,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僧有俗,共同点是都很陌生。最终,我的视线落在一位青年法师的身上,看上去他也是85后,至少那双眸子里还有我所熟悉的一点同龄人的光。我的眼睛里大概有极强的求生欲。青年法师肩上还扛着树苗,是准备朝另一个方向去的样子,但这时,他直接来到了我们身边。

      中年男人立即对青年法师礼拜,表现出一个虔诚信士对具戒比丘的态度。青年法师说不要在道场争吵,又说,这是公共场所。男子一连说几个“好”,意识到自己失态似的,冲我笑。我在他的笑里分明看到了真诚的愧疚和歉意,他的这一表现,让我更加手足无措。

      青年法师问我:“挂单吗?”

      “嗯。”

      “有预约?”

      “嗯。”

      青年法师看向牌坊:“从这进寺,过天王殿,右边是客堂。”说完即扛着树苗离开,也不等我说一声谢谢。后来,我认识了这位青年法师,他是古寺主持大和尚的侍者心海,受具足戒不到一年。

      广场又恢复了古寺午后的忙碌。来之前做过一些功课,知道古寺有茶岭、果园、菜地、稻田,这种忙碌,应该就是践行不作不食传统的古寺常态。

      转眼间,中年男子又在认真地绕转菩提树了。我看到了自己性格中的那个怯懦,它像烈日下的阴影一样清晰。我急忙走进古寺,跨越牌坊,进入了另一方世界,似乎跟愤怒中年男子斩断因缘了。

      放 生

      一个月前,开始为一家出版社的一套童书做插画,是个系列,一百来幅,对一直独立创作的我来说,可谓工程浩大。孩子看的书,不敢马虎,每一笔都是认真的。可画了四分之一,情境却越来越逼仄,怎么下笔都不对,简直头大,需要一处清静地方,所谓激发灵感。所以,尽管是冲六祖而来,但仍希望这里能按我的期许,呈现出一派有助灵感的寂静。绝大多数人不知道静的重要。我想,山大多数是静的,何况,这座山不比五台、普陀,不是大寺院、名道场聚集地,没有祥云环绕香火鼎盛的喧嚣。

      问这里的师兄——凡同修皆互称“师兄”以示尊重——这山叫什么山。结果七嘴八舌众口不一,不能确切地知道。后来,有个学识渊博的师兄,一个常住古寺五六年的大哥,跟我说,大家所说的山的名字,有县志记载的,有当地百姓流传的,有普通话的,有方言的,其实,怎么叫都是这座山,但最有来头的一个,应是“灵鹫山”。据说这称呼起源于南北朝,印度一位高僧来华,见这座山的形势跟印度灵鹫山相似,就此命名。而且,后来高僧在这山里开创了一座道场,这就是古寺的肇基。高僧还预言,一百七十年后,有大德在此地肉身成就,说的正是六祖惠能。

      昔日古寺的形象已无从得知,而且南北朝时期的建筑遗存不多,因此无从参考,但古寺重建的样貌,是可以看清的。或许因为是禅宗道场,所以古寺有打破常规的脾气,建造不循传统,不是四平八稳、规规矩矩的。汉地寺院,基本是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一线中轴模式,两边有钟鼓楼、禅房、祖堂等搭配。古寺不是。首先,它不算有山门,那是个牌坊,不设路障时,挡不住人,后来我还见过附近村子的水牛跑进来;其次,牌坊、天王殿、大雄宝殿也不在一条中轴线上,它们之间的线路是曲折的;两侧配殿也不对称,钟鼓楼、地藏殿、药师殿、祖堂一路零零落落,在大小山头上见缝插针。

      看到这些,就清楚了,古寺不是有意标新立异,而仅仅是在随顺,因山就势施工建造,有一层道法自然的意思在里面。古寺整体布局呈阶梯上升,入口牌坊至天王殿阶下是平地,属第一阶梯;天王殿和大雄宝殿在第二阶梯,是一座被削平的山头;大雄宝殿再往上是第三阶梯,空间极大,有一座禅堂,配殿是藏经阁和图书馆。禅房斗拱飞檐,气势宏伟,傍晚常有不知名的鸟雀环绕,内里又极阔大,可容百人坐禅。

      禅堂前是处开阔平台,为古寺一个制高点,我现在,就在这制高点上。

      制高点到牌坊的直线距离大概六百米,能看清牌坊下背着旅行包的人群,应该是外地来的旅游团。不出所料,他们都在菩提树下驻足了。而后进寺。进寺就是上山,礼佛就是一个登山的过程。一颗颗黑黑的人头朝我走来。我开始从山顶往下走,跟上山进寺的游客信徒相向而行。

      跨过牌坊,走出古寺。红尘中,除了菩提树,还有放生池。这池子大概一开始就有,是个水塘或小湖,因为一侧有被填平的水沟的痕迹,明显曾是活水,后来被古寺改造,四周砌上栏杆,水面架设曲桥,成了寺院标配的放生池。池子里有睡莲,还有一些不认得的水生植物,纤细小巧,开出淡淡的豆大白花,吐着清香。睡莲圆圆的叶子已成气候,连作一片,上面错落开着红、白两色莲花。

      围着池子转了一圈,池底反射星星点点的银光,是人们投到水中的硬币。看到不少鱼,都是金鱼,没有野外常见的飞箭一般的青黑脊背的鱼,也许是金鱼显眼的缘故。金鱼精美如雕塑,却是粗笨愚蠢的一种生物,分不清真真假假,看不透梦幻泡影,认真追逐着水里的各种影,睡莲叶子的,不知名水生植物的,我的。除了追逐影子,它们也在躲避追击,因为池子里还有一只巴掌大的巴西龟,这样一来,它们又显得无比可怜了。我没带鱼饵,好像附近也没有卖的。想起行李箱里还有一袋面包,下次出来带上,用它来喂鱼是好东西。

      池子中央位置的汉白玉曲桥下,有一片瓦,但不完整,是瓦的碎片,估摸有一瓦的三分之一大小,颜色赭红,趴在水底,十分清晰。我忍不住惊叹,那片池水竟如此清澈。水的清亮让瓦鲜艳,具有了一种水族众生的生命感,类似海星或砗磲的生物,在缓慢甚至寂止中享受着岁月,不知何为蹉跎。

      我看脚下,没有瓦砾,只有石子,捡起一颗,丢向那片瓦,没投中,但水声溅然。水波揉碎瓦砾,许久才归于平静,好像某种失而复得。

      我看时间,是下午两点二十八分,暂时无事可做,真是难熬的一段时光。

      一辆汽车出现在来往古寺的水泥路上,垂死老人似的颤颤巍巍,最终停在了水池边,离我不远。从车上走下三个中年女人,怀里捧着大团大团的火焰一般的金鱼,来到池边,嘴里叨咕叨咕,来放生的。三人声音并不整齐,各念各的,但流程大致一样,先是圣号,而后陀罗尼,接着祈祷文,然后回向,最后把装在塑料袋里不同品种的金鱼呼啦啦倒进池子,接着又是祈祷文和回向。花红柳绿的金鱼跟其他水族众生混在一起,惊慌地游开,像烟火骤燃,又像春花绽放,在水里有种大写意的消亡感。

      关于放生池,后来听古寺里的人说,先前池子里更热闹,引得许多人纷纷投喂,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鱼肉眼可见地减少,大家都以为是水鸟、野猫之类的动物偷食,派人盯了几天,却不是。便有高人盯着池子说:猫腻在水下。古寺遂将池水抽干,池底淤泥里,赫然扭动着一条二尺长的鳄雀鳝,吓人们一跳。古寺的人把那个不知名的放生者念叨了好几个月。

      做完这些,三个女人伫立合掌,冲水里的金鱼说:去吧,去吧,鱼菩萨。

      我想:就这么个池子,鱼菩萨还能去哪呢。

      说着,其中一个削瘦的女人,落下泪来,声音也哽咽了。她脸色青中泛黄,分明是病容。另外两个女人扶着劝她,跟着哭了。后来,古寺里的人说,这个女人三个月前检查出了乳腺癌,每天担惊受怕,苦得要命。

      落水的金鱼,有几条一倒进池子即浮着肚皮,估计路上就往生了。剩下的鱼有条红白相间的狮子头,圆鼓鼓的,像个鲜艳可口的南方水果,一下水,就被巴西龟追赶,可巴西龟又吃不下它,两个动物不停拉扯,在睡莲的浮叶间激荡出层层涟漪。金鱼匆忙,因为恐惧,必然不会活太久。我倒希望它别活太久,这活法是痛苦的,只能是煎熬,池子救了它,也塑造了它生命的形状和尺寸。

      次日,我跟四众弟子去茶岭出坡。茶岭是古寺承包的一片种茶的山坡,出坡指寺院里的生产劳作。路过放生池时,看见了那条狮子头,死了,仰着肚子浮在水面,淡黄色鱼腹上落着一粒绿头苍蝇,原本飘逸的鱼鳍撕裂得破伞一样,应该是那只爬行动物的作为。人们路过,瞥见了,赶紧念几声六字洪名,某个无事又有心的,就停在池边,念上二十一遍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

      三个女人放生的当日下午,在古寺又遇到了患病的女人,她行色匆忙。出于好奇和怜悯,我跟着她进了药师殿。她跪在药师如来座下的蒲团上,用方言诵读经文。读一会儿,哭一会儿,断断续续,让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因为作为旁观者怎么办都不算好。诵念了一半时,进来一个年轻男人,脚步匆忙沉重,脸上带着怒气,从后面环抱住女人,拖着往外走。女人反抗,用干枯的哭腔说:你别管了,念一念,妈妈好受多了!

      从二人的对话中,大致知道他们是母子,母亲病入膏肓,坚持正在做的事能缓解心中苦痛,但儿子反对。拉扯着,两个人都哭了,最后互相搀扶着离开。自始至终我都跪在女人左边,月光菩萨座下,只能发愿,祝福她不受病痛和畏死之苦。

      要能如愿,该多好。

      探 幽

      来古寺后,每天跟常住弟子一同作息,早六点起床吃饭后,会散散步,认识一下古寺和人,然后整个上午憋在客房画插画。但是,常常对着平板电脑里打开的画布,一笔看得过去的也画不出。为方便,我还专门在绘图软件官网上买了一套笔刷工具,出图效果细腻而逼真,但这也于事无补,插画毫无进展,不禁想起“差生文具多”的笑谈,羞愧难当,陷入泥淖般的焦躁中。

      上午十点多,出版社编辑微信发消息,跟我询问创作进度,说话的方式小心翼翼,每句话后面都跟着一个龇牙笑脸,好像他嘴里喷火星而我是个炸药包。几次沟通,已经知道对方也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社恐。我只能已读不回,因为当下正在很差的情绪上,不宜说话。

      刚放下手机,客房门被忽地推开。我住的客房是二人间,已经一个人住了七天,可最终还是来了人。也是个北方人,大我几岁,对各种哲学很有见解,也乐于分享。可我不想听。他滔滔不绝地说哲学,我更焦躁,借口散步,走出客房。此人不识趣,着急地穿上鞋,要跟我一起去。我站在门口对他说:对不起,我只想一个人。那人愣了,看怪物似的看我,脸上浮起尴尬的笑。我轻轻带上门。在外面转了一圈,心情略好些,对他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回房后主动打招呼,他爱答不理的,我这才释然了,好像亏欠的已经还了回去。这人在古寺浅住两天,只是打坐、找人分享打坐经验、与人争得面红耳赤,其间再也没理我一眼。

      一天中午吃了饭,到寺外转悠,又见到那位中年男子,还在菩提树下转。我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我,都有点不自然,我转过头去,走向别处。

      牌坊另一侧,是一排三间仿古建筑,右边一大间是法物流通处,除售卖香烛等物,还收发快递,与外界联通;贴邻法物流通处,是一家古色古香的茶室,这茶室也是一家工艺品店,不过只售烙画。法物流通处、茶室和工艺品店的负责人都是李志钦,一个跟我同龄的女子,长穿白衣,少言语,行住坐卧都是冷冽的气质,让人想到古墓派的小龙女,巧的是她是陕西人,家就在终南山下。工艺品店的烙画都是她自己的作品,大多取材于敦煌造像,也有自己的创作。从附近村子木场买来木料,按照需求切成木板,尽量保持天然形态,用烙铁火笔点触,单一的工具却能烫烧出极纷繁的层次,我愿称之为使用温度的大师。

      走进工艺品店,没有李志钦的影子,她也许在隔壁法物流通处,只有一个湖北来的小师兄在鼓弄火笔,在一块报废的木板上点触,烫出缕缕蓝色的烟,散发出甜和焦煳混杂的味道,像某种烧香。小师兄一家四口皆在古寺常住,我见过他和弟弟在牌坊前的空地上打羽毛球,他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但对话客气得很,不熟的样子,其实那是种聪明的尊重。看到我进来,冲我一点头,而后继续用蓝烟熏眼睛。他应该不是认真在学,只是无聊烙着玩罢了。

      李志钦的烙画都陈列在靠墙的博古架上,有二三十片。架子上,挂着李志钦手书:每片一千一百元,谢绝还价。我现在是舍不得买的,不是小气,只是经济拮据。这种拮据有些日子了。

      我一眼就看到一条龙。它应该属于某个系列作品,因为,旁边几个跟它内容相仿、风格一致。我每个都细细看了,一共八片,便断出是八部天龙。最吸引我的,还是这条龙。

      龙身体蜷曲,断断续续地隐没在团团云霭中,身下是小小的山头,让我想到一句“不知其几千里也”;龙的眼睛不过是白描手法的简单勾勒,却极传神。更妙的是,李志钦用一团云挡住龙的一只眼,另外一只盯着观者,好似在窥探,我第一次见这种造型。传闻龙目极视,能观千里外之芥子,有种让人无处藏身的大威神在,因此,我看这条龙时,好像它也在千里外看我,顿觉毛骨悚然,脊背上寒出一个严冬——古人造成语“叶公好龙”,大概就是这样。

      眼睛从龙身上离开,想去隔壁茶室坐一坐。透过光影斑驳的玻璃窗,看到里面坐着一个男人,安静地在喝茶。正考虑要不要进去,耳边传来争吵声。

      中年男子不好好绕树,又跟人起争执。跟我不同,对方声势宏大,没有退怯的意思,尽管看样子也是个初来乍到的旅人。有人围观。我也跟着过去看。站在他们身边听了七八分钟,再加上常住师兄的小声解说,最终弄清了二人争执的原因:旅人刚到,在菩提树下乘凉,中年男子搭讪,分享修行经历。中年男子推荐旅人一心念佛,旅人直言自己学禅宗和唯识宗,兼修天台止观。中年男子发怒,斥责旅人瞧不起他。旅人反唇相讥,肝火大动,一发不可收。

      当看到中年男子被气得身体哆嗦时,有一瞬间,我有了种快感,一种发自肺腑的幸灾乐祸。可当我觉察到自己这个念头后,便觉得自己真可恶,而后又觉得自己可恶这个念头,更可恶。他们无趣,我也无趣。旅人和中年男子的话都出自名经大论,言之凿凿,有据可查,但当它们在一起出现时,就成了攻讦。我观想自己是一泓清水,他们的话像墨水一样让它染污;像棍子一样搅拌,让它浑浊。我离开了。古寺当然还有其他地方。

      后来听那位全程围观的师兄说,我走后不久,就来了一位年轻的师兄,三言两语把他们劝退了。那位师兄,是刚来古寺挂单的。

      离开菩提树,我一口气爬上制高点大平台。古寺建在山上,古寺后面是什么呢?其实还是山。禅堂后面,有一条山路,曲径通幽,团团草木遮遮掩掩,故意不让人上去似的。问了两个人,都不知通往何处,遂于幽深中生出神秘感,让我怀疑里面逡巡着禽兽或草木的精灵。

      还是进去看一看吧。于是,壮了胆子,一头钻进去。

      山是土石混杂的,并不陡峭,山势平缓上升。一开始,路上多是碎石,走着走着,泥土越来越多,像胶泥质的红壤,两旁植物越来越茂盛,同时更高大,因为挡住了更多天光,导致视线越来越差,枝丫和树叶的每次浮动,都让它们看上去像是有血气的活物,蠢蠢欲动。又硬着头皮走了一截,觉得有凉意,只是一时无法判断这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

      又走了一段距离,出现在眼前的,是片浓密的竹林。脚下山路继续延伸,穿过其中,在黑黢黢的竹立方体中造出一个洞,看不到尽头,透着古井的寂静,眼睛看到的,只是层层叠加的黑。我站在竹子洞口,更犹豫了。风应该不会吹得进去,可竹叶却在耸动,发出轻微的刮擦声,像是咒语一般的密言。

      其实,只要这时有人,哪怕只一人,陪着我,我都敢一头钻进竹子洞,旁若无物,高歌而进。

      可是,只有自己。

      虽然是个宅男,可我也有探幽的精神品格。延展开来讲,探幽是对一切未知和寂静的寻觅。比如说西藏。我想去西藏,可是没有同行者。自己去,怕死在路上。听说青藏线上有许多野狗,这野狗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犬科动物,它们原是有主人的家犬,后来被遗弃,于是生出一股愤懑之气,在高原蔚然成势,像青稞一样倔强生长,对藏狐和旅人构成威胁时,也扼杀了我孤身一人穿越青藏的念头。因为曾是家犬,沾染人的习气,行为举止皆有人的气息,因而更显诡异,所以,当我听说有人葬身狗腹时,不由生出恐惧。关于有人葬身狗腹这事,也许是真,也许是假,谁知道呢。

      我常生感慨:没有同行者。每次闲下来要去爬山,爱人都会提前喊累。我说没爬怎么知道累呢。她说,大学的时候,她跟同学爬过几次山,南方的北方的石头的土堆的都有,确实累到爬不上去。我不知她说的同学是哪个,也不问。我们是大学同学,至今相识已经十五年,很了解对方,但仍有一些地方,是彼此都没有探寻过的,那是心里的一片竹林,蜿蜒着幽深的竹子洞。

      一次,我终于拉着她去了泰山,但爬到一半她就嚷着就走不动了,可我想上去看日出,鼓舞她。她又爬了十几分钟,可最终还是认输了。我送她去坐索道回酒店休息后,一个人继续爬。看到我发给她的云海照片和视频,她又兴奋得在语音里欢呼赞叹。

      她是我志趣相投的妻子。志趣相投,这对一对夫妻来说很重要。我们一起挣钱,一起存钱。我们的钱有三种功用,一者日常花销,这是吃喝拉撒的部分;二者养老;三者丰富精神世界,比如旅行、读书、喝茶。

      我们常陷于经济的困顿之中,这种困顿,是我们满足了一者后,很难再满足三者,因为二者的钱是现阶段不能动的。所幸,等插画这笔稿费到手,换车的钱就够了。我们俩讨论过,买车同时属于吃喝拉撒和精神需求的部分。有款车,看中很久了,心心念念的,是我们俩都喜欢的。我跟她说:换了车,可以自驾去西藏。她想了想说:还是去甘肃吧,张掖的什么丹霞地貌,还想去看看。我说:去西藏,也去甘肃。她还有犹豫,我想起她怕高反,于是说:你可以留在甘肃,我一个人去西藏。这么一说,她就开心了。其实,我未必会一个人去西藏。

      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还在山上呢。我这个人又看了眼黑黑的竹子洞,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走进去,于是折返,向山下走去。下山的路还是那条路,这证明我没迷路。当看到禅堂的黄屋顶时,斋堂那边有动静传来,古寺出家众严格遵循过午不食,虽有傍晚药食,但不打云板,只有在家弟子去五观堂,相比午斋轻松一些,是以喧闹,也成了晚上过堂(即吃饭)的讯号。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不知不觉,时间这么晚了,也可能是刚才的走神儿偷走了一把时间。怀着对五观堂美味的期待,我匆匆走下山。古寺斋菜名声在外,跟它的般若智慧一样充满诱惑。

      茶 室

      糟糕的是,插画仍然毫无进展。平板电脑一直开着,新建的画布上只是些凌乱的草图,但它们都不是能用的样子。房间里静悄悄的,这让我胸口发闷。外面殿阁上的大铜风铃在响,声音像海潮一样推抚古寺。我索性拿上吃喝零食,出了房门。

      虽然不大认得出是春天,但在时节上知道已经邻近春末,所以依旧不免愁绪荡漾,舍不得春光快走,不管干什么,都觉得在浪费时间,辜负春天。好在,春雨能稀释春愁。坐在禅堂前的大平台上,顶着折叠遮篷,密密麻麻的雨点落在上面,跟雨打芭蕉和荷叶又有不同。保温瓶里装着热的老白茶,倒出一点在棕色的陶碗里,茶汤因此而呈现出金色,好似给佛菩萨贴的紫金箔,放在木桌上,冒着花白的热气。陶碗是个品茗杯,是爱人送我的礼物,现代的物件,故意做出古代的气质,只能说,模仿得惟妙惟肖。中国人喜欢古,古是旧,是雅,是经得起考验,是岁月留下的质感。旁边是一大袋混合坚果,佐茶最好。平时喝绿茶,可因为在保温杯里不经泡,所以换了老白茶。素不饮酒,唯对茶有贪心。师父说,茶通道。

      到底是制高点,古寺尽收眼底。而且,远处的浮云、山丘、村落诸景也都能一一收进眼睛。春雨绵绵密密,把古寺朦胧成一幅写意水墨。我想起一句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其实这诗说的不是它,可是,当我愿意时,不是它也是它了。

      一把牛油果绿的雨伞,睡莲叶子似的在雨中飘荡,在第二阶梯的大雄宝殿前兜兜转转、走走停停。很明显,这种走法是安闲自在的,有大魄力,不是那种紧张的茫然不知所往的走法——我常在城市里看到这样的走法:快步走着,忽然折身,走两步,又返回,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眼睛是躲闪的,里面还有紧张和窘迫,生怕被路人看穿后笑话了去;最要紧的,他们脸上的担心是大担心,好像自己会被写进史册,成千古笑柄。伞下人知道下一步要踏在什么地方。伞下人看被雨水湿润的台阶、石头、花草、灌木、树叶……渐渐走远,才隐约看到伞下是个男人,白色上衣,一条湖蓝宽松长裤,白色运动鞋,搭配简洁明快,在湿漉漉的青石板地面上非常显眼,我一下就记住了。从平面艺术的角度讲,牛油果绿的伞、白色上衣和鞋子、湖蓝色宽松长裤搭配在一起,具有很高的辨识度,用视觉艺术传达,只要画出几个色块,基本就把这人表现出来了,跟个LOGO似的。有一刻,我真想扯着嗓子喊一声,邀这位兄弟上来喝杯茶。他钻进天王殿,就这样不见了。

      雨一直下到午后,人们渐渐地从各种建筑物中出来,在洗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上来来回回,有忙忙碌碌的,有闲庭信步的。雨水把一切都洗干净了。

      刚准备起身回客房,电话响了,是出版社所在城市的号,我猜是编辑。果然是编辑。我忽然倍感压力。他客气地问好,问我在哪里,接着问工作进度。我口气生硬,说正在创作,然后补充一句:我不喜欢被打扰。

      这句话激怒了编辑,他说:“韩老师,我也不想打扰您的工作,可是,跟您保持沟通,了解您的创作进度,这是我的工作!”语义明确,声音克制,但已经表达了他的情绪。他跟我是一样的,情绪也是一样的。于是,我说对不起,我还在忙着赶画稿。

      挂了电话,收起坚果壳丢进垃圾桶,而后改变主意,把保温杯和陶茶碗留在平台,向李志钦的茶室走去。客房在中途,但要拐个弯,我不想多走路。我曾在李志钦的工艺品店瞥见隔壁茶室有许多茶杯,刚才喝茶的时候,我想起那些茶杯簇拥在一起的样子,像小型哺乳动物热闹麇集,我想用它们喝点薄茶。保温杯里的白茶十分浓郁,有种奶茶店饮品的急躁。急躁就显得敷衍。这时候,我一点也不愿想工作的事。

      下山时,路过各配殿:药师殿、地藏殿、弥陀殿……这些殿阁前都有人的影子,而且香烟缭绕。地藏殿前的空地上,跪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形容憔悴,用极快的语速诵读《地藏经》,每个字都追赶着前面的字,像开了快进键。正对地藏殿门的大香炉旁,一位老年居士一边整理炉中东倒西歪的烧香,一边不时看他一眼,流露出对他的速度随喜赞叹的意思。

      拾级而上的人里,有一对年轻人,看样子是夫妻,一人捧着一大把香,男青年还拎着一袋子水果。来到地藏殿下,一字一顿地念了“地藏殿”三个字,然后问那位老年居士:婆婆,这里面就是地藏菩萨是吧?

      老年居士急忙开心地说是的是的。

      青年夫妇问:“求财我们可以拜地藏菩萨吧?”

      老年居士说:“可以拜,只管拜,心诚则灵。”

      老年居士看到我在注意他们,和善地冲我笑。我回了一个笑容,觉得还是走开的好。老人家住在县城,老伴儿去世多年,儿子女儿在上海工作、成家,一两年回来一趟,她每天雷打不动来古寺。

      我继续下山,来到大雄宝殿,这里是另一番景象,殿外长长一排蒲团上跪满了人。在汉地,大雄宝殿是一寺主殿,供奉主尊释迦牟尼佛,但也不全是,如西安广仁寺大雄宝殿即供奉绿度母;也有一些寺院,主尊是观音、地藏或弥勒。古寺的主尊是文殊菩萨,乘青狮,持智慧剑,色相端严。据说底稿出自某一佛造像大师之手,当时出了大价钱。

      有部经,讲文殊菩萨十大愿,其中一大愿:凡以文字、绘画、工巧等业为生的,皆与文殊有缘。我是个画画的。尽管禅宗弟子以觉照为修持,但既然古寺有文殊菩萨造像,上一炷香,好像也无伤大雅。请香处在法物流通处。我决定喝了茶,回头等人少时,就去请香。

      出了古寺,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子,踩着辆平衡车,在广场上飞来飞去。来到古寺后,才发现有许多年轻人,有游玩的,有拜佛的,有禅修的,并不是中老年的专好。看了一会儿,觉得平衡车是个好玩意儿。我在古寺的交通工具是一辆电动车,那是一位年长的师兄的坐骑,他每天出坡要骑,而且每天都去八里外的县城,吃一家小店的腊肉炒竹笋,他持五戒,吃三净肉,总跟他借车不方便。这种平衡车是独轮的,精致小巧,甚至可以放进行李箱,而且骑着它在周围转,跟步行和骑电动车又是不一样的体会了。

      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驾驭独轮车,我总觉得它跟杂技团有渊源,要熟练,需下大功夫。

      趁她停下休息,我上前去,客客气气地问:“师兄,您好,请问,这个车哪里买的?”

      女子说:“跟你有关系吗?”

      我一怔:“啊?我,试试可以不?”

      女子说:“凭什么?自己不会买?穷逼。”

      我语塞。这回应是我没想到的。奇绝的是,女子音色清丽,温温柔柔的。而后,不等我想起有力的反击方式,女子就踩上平衡车绝尘而去。看方向是朝观音禅院去了,那是古寺女众住宿兼禅修的地方。

      看着她的背影,怒火升腾而起,踩平衡车转悠的兴致像柳絮一样瞬间烧光。

      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愣了一会儿,走进茶室。茶室空无一人,李志钦大概在隔壁工艺品店或法物流通处,等待我的,只有她的茶碗们。

      我说这些茶碗在等我,不是什么夸张的说法,从某个角度讲,当我起念要来喝茶时,其实茶碗是知道的,这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道理,庄子也是知道的,只是相信的人少罢了。

      我心想,大可不必为那种人大动肝火。

      我可以喝茶。

      这里的一碗薄茶,能冲淡唇齿间白茶的浓香。而且,我可以端详李志钦的茶室。茶室本是一个开放的公共场合,可当我独自在这里审视一些东西时,却有一种窥探私密之地的刺激感。茶室不是纯商业性质的,至少从装潢摆设来看,看不到强烈的要赚钱的意愿,跟工艺品店不同。它是活的,生长着李志钦的心思,绽放着李志钦的情趣,结出李志钦的果实。这里的每一个器物,都是一个李志钦,但这么多李志钦,终归还是一个李志钦。只有三张原木桌子,厚大粗笨得像上古原石,其中一张的上面放满形形色色的茶具,当然最多的是茶碗,方的圆的高的矮的鼓的瘪的对称的不对称的,五颜六色,林林总总一大堆,堪称三界六道,但它们都是“茶碗”。——你看,当你听到“茶碗”这个词时,你那善于转动的脑瓜里不会出现它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可是,当你看到它们时,却知道它们就是茶碗。

      我找到一个呆头呆脑的生铁壶,在矿泉水桶里接了水,放电磁炉上,一会儿就烧开了,翻江倒海,壶里乾坤。用竹夹从白瓷茶筒里夹出一小撮绿茶,它即出自古寺的茶岭。将绿茶丢进玻璃茶壶,倒上热水,立刻滚出漂亮的淡青色,香气淡薄,不易察觉。我从那群茶碗里拣了一只实足建盏,倒上茶,更显古朴浑厚。我托起它,让它卧在手心,像养护一只有灵气的瑞兽幼崽。我用手跟茶碗对话,用口跟茶汤对话,人力造作的器物界定了水的样貌,天生地长的甘露濡湿了嘴唇、舌头、牙齿、喉咙,流到身体每个部位,好比流水推开冰塞泥堵的河道,带来初春融雪的景观。再倒一碗。这一碗热气浮动,在碗口萦绕着缥缈的流云,茶汤依旧清冽,只是由刚刚的淡青色变成了青黄色,而建盏的深色则赋予这青黄以贵金属的电光质感,在穿过门窗的日影的因缘下,流转出欢动的琥珀光,缱绻而旖旎。

      在茶室待了半个小时,其间没有一个人进来。一口气喝了五杯茶,直到茶壶见底,我将剩下的茶叶倒进垃圾桶,在洗水池将茶壶和茶碗冲洗干净,一一放回原处,扫码付款后离开。茶室东面墙上有李志钦手书:一壶茶一块钱。

      我没去隔壁法物流通处请香,因为急着回客房。怎么说呢,灵韵顿生,我得去画画。而且,我应该跟出版社编辑发消息,跟他商量插画的问题。好像茶室是有力量的,我觉得自己忽然李志钦了。

      ......

    【审核人:站长】

        标题:张小泱:古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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