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叁
第43章
罗聚财的娘病了。
罗聚财的娘得的是脑血栓,是前天晚上发生的事。前天晚上睡觉前,聚财娘要洗脚,王爱华给她烧了一锅热水,倒进水盆里,又添了些凉水,用手试了试,不凉不热,才让娘下脚。谁知刚洗了一会儿,聚财娘就大喊头疼,王爱华正在里间收拾床铺,听见喊声,赶忙跑过来,看到娘已经昏倒在地上,吓得大叫:“聚财,聚财,你看咱娘咋啦?”
罗聚财正在院子里修理农具,听见老婆喊叫,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奔了去,见此情形,也被吓坏了,他一边催促王爱华去卫生室喊弟弟罗有财,一边抱着娘连声喊道:“娘,娘,你咋啦?你醒醒啊!”
罗有财拐着腿赶了回来,先摸了摸娘的脉搏,又量了量血压,初步判断是脑血栓。
“赶快送医院!”罗有财喊。
罗聚财没有半点的犹豫,急忙找到罗生财,让罗生财派了辆生产队的马车,急急忙忙把娘送到了公社卫生院。
接到电话,罗守财从县城赶了回来,看到娘的样子,悲痛万分,先是趴在娘的病床前掉了一阵眼泪,接着把罗聚财拉到病房外说:“看来咱娘病得不轻,这个病不容易治好,以后会越犯越严重,说不定哪天就过不来了,我们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经过抢救,聚财娘的命保住了,但不会说话,两腿也失去了功能,软软的,不能下床走路,医生说这是脑血栓后遗症。
尽管罗聚财一百个不愿意听这话,但他也不得不面对现实,他哭丧着脸说:“寿衣、棺材好准备,坟地怎么办?我见陈明亮,跟他提迁坟的事,他还是一毛不拔。”
“你咋又去找他了?上次不是说过了吗,我有办法治他!”听罗聚财说又找了陈明亮,罗守财不满意地说。
“我不是着急嘛!”罗聚财辩解。
“好好好,不说明亮了,你听我说。”罗守财用手招呼了一下罗聚财,“看来秋红去学校的事难保,我看算了,我给她另外找个工作,县棉纺厂正招工,让她去棉纺厂也行。但是,这个代课指标也不能就这样放弃了,肖振山不是推荐肖启坤吗?咱就推荐陈明阳,反正都是应届高中毕业生,用谁都行,我去做夏秋雨的工作。”
“说了半天你啥意思,他们正拦住不让我们迁坟,你倒以仇报恩,让陈明阳去当代课老师?”罗聚财不满地说。
“你当我是傻屌呀,没好处的事谁干?咱们跟他们来个条件交换。陈明阳要想去学校,必须答应迁坟。”罗守财说。
“能行?”罗聚财怀疑地问。
“这次不跟陈有福谈,直接找陈明阳。”罗守财说。
“为啥?”
“打蛇还要打七寸,你想想,陈有福和王兰英最看重的是什么?”
“当然最看重的是面子和儿子。”罗聚财说。
“这就对了,就从陈明阳身上开刀,只要她儿子同意,陈有福和王兰英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挡不住。”
“我马上去找陈明阳。”罗聚财说着就要走。
“不,你把陈明阳叫到咱家里来,我亲自跟他谈。”罗守财说。
“好,这回就看你的了。”罗聚财压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回到家里,罗聚财马不停蹄地来到宣传队,找到了正在唱歌的陈明阳。
“明阳,过来,跟你说点事。”罗聚财站在门口,朝陈明阳打招呼。
见是主任叫他,陈明阳高兴万分,马上停住了唱歌,走了出来,问:“罗主任,有啥指示?”
“没啥,我哥回来了,想见见你,让你去我家一趟。”罗聚财故作轻松地说。
“中,中,中!我这就去。”陈明阳满口答应。
“守财哥,你叫我?”陈明阳气喘吁吁地来到罗聚财家,一进门就问。
“来来,明阳,”见陈明阳到来,罗守财像见到了亲人,赶紧给陈明阳让座。
“别麻烦了,有事你就安排。”陈明阳的嘴很甜。
“也没什么大事,好久不见了,怪想你的,干活累不累?”罗守财没有直接说出他的目的,关心地问。
听了罗守财知冷知热的话,陈明阳一阵感动,动情地说:“还是守财哥对我好,说不累是假的,每天面对黄土背朝天,能不累吗?”
“明阳,你知道哥的好就中,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人这一辈子,没走的路还要走三遭哩,说不定哪天谁就用着谁了,你说是不是?”罗守财和声细语地说。
“大哥说得对,说得对,有需要兄弟帮忙的地方你尽管说。”陈明阳连声附和。
“需要你帮忙的事情停会再说,我问你,你想不想脱离这又苦又累的庄稼活?”
“当然想,连做梦都在想。”陈明阳不假思索地答道。
“中,现在有一个机会,我可以帮你。”罗守财说。
“帮我?”陈明阳两眼放光。
“咱学校需要一个代课教师,我已经跟县里说好了,让你去。”
“是吗?太好了。”陈明阳高兴起来。
“不过……”罗守财欲言又止。
“说吧,守财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说,我拼上命也要办到。”陈明阳拍着胸脯说。
“你说得太严重了,我也不让你拼命,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你家不是有块自留地吗?就是我家坟园的那块,你看,我娘的病一直不见好,说不定哪一天……我想……”
“想把您娘埋在老坟地?”
“这是后话,还是先办俺爷的事,把他的坟迁到老坟园去。”
听罗守财想把他爷的坟迁到自家的自留地里,陈明阳的脸沉了下来,他知道娘的态度,娘是坚决反对的。
沉默,沉默,陈明阳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同意吧,没跟娘商量,不同意吧,自己的代课老师……
罗守财是何等的精明,他看陈明阳犹豫不决,故作轻松地说:“明阳,你要有难处就算了,正好肖启坤这几天也正在托关系去学校。”
“别!别!守财哥,没困难,我这就回去和俺娘说。”听说让肖启坤要去当代课老师,陈明阳急了,赶忙答应。
“那咱就说定了,你好好干,争取转个正式教师,到那时,你就可以吃上商品粮,娶个城市媳妇。”
啊,吃商品粮,去城里生活,找个城市老婆,这是陈明阳做梦都在想的事,他仿佛看到了城市宽阔的柏油路,看到了柏油路旁明亮的路灯,看到了舒适干净的办公室……
陈明阳从罗守财家出来,天已经落黑了,他怀着既兴奋又矛盾的心情回到了家里。
堂屋里点着煤油灯,哥哥陈明亮正在大声地发着脾气,他有点奇怪,哥哥刚从医院没出来几天,怎么发起了脾气呢?
“娘,哥这是咋啦?”陈明阳问。
“还不是让人气的!”王兰英说。
“谁?”
“除了他们,还有谁!”
“是罗聚财那个马虎灯!前天又跟我说迁坟的事。”陈明亮愤愤地说。
“听说罗聚财把你叫他家里去了,啥事?”王兰英问。
陈明阳愣了,半晌没说出话来,刚才想好的话又咽了下去。
“明阳,你咋不说话了?罗聚财叫你干啥?”陈明亮问。
“是不是坟地的事?”王兰英拿眼瞪住陈明阳追问。
“是,他想把他爷的坟迁到咱自留地,还说,他娘死后,也埋在那里。”
“不中!”陈明亮吼叫道。
“你咋说?”王兰英倒没有高声。
“我也知道不中,但现在情况特殊。”陈明阳说。
“啥情况也不中!”陈明亮怒气未消。
“他手里有一个咱学校代课老师指标,如果答应他的要求,就让我去学校教学,如果不同意,就让肖启坤去。”
啊?王兰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天哪,这该咋办呀!”
“他们这是以势压人,我去和他们拼了!”陈明亮一把抓起放在门后的铁锨就要走,
“你疯了!还嫌不乱啊!”王兰英喝住了陈明亮。
“难道就这样让他们欺负?”陈明亮的两眼放出凶狠的光芒。
“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王兰英嘴里嘟囔着,一幕幕往事又闪现在眼前……
她的丈夫陈有福,性情憨厚,其貌不扬,人特别老实,到了婚配的年龄,介绍几个,都没能成。有一天,有福娘来找肖国泰的爷爷肖祖修说:“大叔,有个远房亲戚给有福说了个媒,是河西潘营的闺女,叫王兰英,见不见呢?”
肖祖修说:“当然要见了!”
有福娘说:“还不会成。”
肖祖修说:“你只管让她说去,把有福夸得越好越好。”
有福娘说:“那咋行呢,一见面不就露馅了?”
肖祖修笑了,说:“我已经想好了,让我哥那个大儿子肖文轩顶替一下,见见面,过一坎是一坎。”
当时肖文轩正在临县上中学,长得白净,又有文化,要样有样,要说会说。肖文轩听说要他替有福相亲,乐不可支。
果然,潘家父母见了肖文轩后,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到了娶亲的那天,肖文轩照样出场,送亲的见了,无不夸奖,说潘家有福气,找了个好女婿,欢天喜地地回去复命去了。晚上,陈家把亲戚都送走以后,院子里静了下来,陈家最担心的时刻到了。相亲可以代替,拜堂也可以代替,但入洞房却不可以代替,肖文轩撤了。
陈有福小心翼翼地进了新房,一家人都在堂屋侧耳倾听,看新房里有没有动静。预料中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陈有福进屋不一会儿,洞房里就传出王兰英的尖叫声,随后是惊天动地的哭声,再后来是瓶子的破碎声。陈有福垂头丧气地从屋里出来,埋怨父母做的好事。有福娘六神无主,一面过去安慰王兰英,一面派人向肖祖修报信。肖祖修料得有此一幕,指使早已找好了的两个能说会道的年轻媳妇前去救火。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新媳妇王兰英大闹洞房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潘营。王兰英的父亲听了大怒,指责堂堂文殊村竟干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来。后来又骂自己有眼无珠,怨自己没有细心察访。王兰英的母亲气得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兰英,做娘的对不起你呀,是我害了你呀!”
侄子自知做错了事,试探着问:“叔,婶,要不,我明天把妹妹接回来?”
王兰英的父亲生气地说:“接什么接,接回来咋办!”
有人劝道:“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事情到这个份上,也别太生气、太伤心了,让文殊村的人赔礼道歉吧。”
王兰英的父母想想也是,如果闺女离了婚,自己的脸面往哪搁?以后在村上还咋抬头?更重要的是虽然闺女没有破身,但说起来总是个二婚,怕不好再找了。
对于潘家的要求,肖祖修痛快地答应了。第三天新媳妇回门,肖祖修亲自上阵,又找了两个见过世面、能说会道的小伙子抬着重礼前往潘营。此举既显示了文殊村的大家风范,也为潘家挽回了面子,潘家顺水推舟,一场婚姻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陈有福成亲后,日子过得磕磕碰碰,夜里王兰英不准陈有福进屋的事不断发生,陈有福也从来不反抗,不让进屋,就睡在放柴禾的偏房里,但最后还是生了三个孩子。
婚姻失败的阴影在王兰英的心里一直挥之不去,老是觉得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生性好强、爱面子的王兰英咽不下这口气,发誓一定把孩子抚养好,用儿子的辉煌扭转人们对她失败婚姻的看法,提高自己在文殊村的地位。她把攀比的目标定在了肖国泰一家上。看林豆青给孩子做个虎头鞋,王兰英也给儿子做虎头鞋,看林豆青给孩子用碎布做了个花书包,王兰英也给儿子做个花书包,林豆青给孩子做个方口布鞋,王兰英也给孩子做一双方口布鞋。林豆青看出了王兰英的心思,嘴上不说,心里并不服气,两家就这样暗暗地较劲。
王兰英的大儿子陈明亮和肖国泰的大儿子肖启乾同岁,同在一个班里上学,王兰英就每天叮嘱陈明亮,一定要看住肖启乾,他干啥,你干啥。陈明亮也很听话,整天跟在启乾屁股后面转,启乾学习,他也学习,启乾打球,他也打球,甚至启乾去厕所,他不管有没有便意,也会跟着进去,结果连高中也没考上。
王兰英正为儿子的前途发愁,代课老师的出现给了她一丝希望,但想不到罗家又想出这么个歪主意,答应吧,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不答应吧,就会让肖启坤去,自己的儿子就会丧失这个机会,这是她不愿看到的,十几年来,她憋着一股劲,和肖家攀比,怎么可以让到手的工作让给他们呢?罢!罢!罢!在儿子的前途面前,自己的面子又算什么呢?想到这里,她对正在外屋等她发话的儿子说:“明阳,你去跟罗聚财说,我同意。”
“娘,你疯了?”陈明亮大声地斥责道。
“我不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王兰英无奈地说。
“可你原来不是这样的!”陈明亮仍想不通。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认命吧。”说罢,王兰英趴在被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44章
肆肆
尽管刘子云撤销了肖振山的大队革委会委员职务,但他的心情并没真正的轻松下来,这次生产自救大多数大队做得一塌糊涂,王一忠回到县里会不会拿自己说事?他想找方强去打听消息,又觉得不妥,他知道方强和王一忠有矛盾,文化大革命中方强是批斗王一忠的主力,让他去打探消息,方强是肯定不会干的。再者,万一让王一忠知道了,两人岂不矛盾更大?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自己的屁股自己擦,尽快干几件让王一忠高兴的事,以功补过。
干点什么呢?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在文殊村打主意,既然王一忠对文殊村生产自救表示认可,何不在文殊村召开一个现场会,推广他们的经验呢?主意已定,他立即指示张秘书,通知各大队革委主任,明天上午到文殊村参加会议。
接到通知,罗聚财心里乐开了花。在他看来,“现场会”可不是随便开的,上级在哪里召开现场会,就是对哪里工作的肯定,公社在文殊村召开现场会,说明上级对他工作是满意的,肯定的。肖振山干支书十几年,啥时候在文殊村开过现场会?他感到自豪,感到骄傲。有了这个现场会,他就成了全公社的先进典型,其他大队干部就会羡慕他,尊敬他,他的地位就会提高,那是多么风光的事情呀,他必须抓住这次机会,好好表现。
放下电话,他立即召开全体生产队长会议,布置了以下几条:一,凡是能参加劳动的社员全体出动,窑厂、鞋垫加工厂、大田维护要满员上岗,不得请假;二、有马嘶鸣负责,安排宣传队抓紧排练,现场会期间,把宣传队拉出来,演一场;三、抽出四名精干妇女,负责烧开水,保证现场会期间的茶水供应;四、把学校的红旗借出来,插在村头道路两旁,把声势造起来。最后,他强调,这次现场会关乎到文殊村的名誉,只能做好,不能做坏,谁给扒了豁子,就追究谁的责任,绝不轻饶。
刘子云和其他大队的革委会主任如约而至。大家在罗聚财的引导下,先是参观了绿油油的菜地,接着又看了妇女们做鞋垫的现场和热气腾腾的窑厂,大家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纷纷露出佩服的神情,刘子云喜笑颜开,对大家说:“如果每个大队都像文殊村一样,我这个公社主任就省心了。”
“罗主任,你真行啊,还是你有办法!”程营的魏主任几步跨到罗聚财跟前,拍着罗聚财的肩头,哈哈地赞扬道。
“魏主任,过奖了,还要向你们学习。”罗聚财谦虚地回应着。
其他几个大队的主任也都纷纷上前和罗聚财握手。
在一片赞扬声中,唯有孔营的主任显得异常的冷静,他看了看到处飘扬的红旗,又看了看如火如火如荼的生产自救场面,冷不防地说道:“罗主任,咱们不能只顾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呀!”
罗聚财一时没听懂他的话,问道:“孔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现在上级的精神是以阶级斗争为纲,你抓阶级斗争了吗?不抓阶级斗争,生产搞得再好有什么用?”孔主任振振有词。
罗聚财像挨了一闷棍,刚才的兴奋一扫而光,他没有想到,孔主任会来这一手,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听到两人的争论,其他几个大队革委会主任也都围了上来。
“我们大队没有阶级敌人,抓什么阶级斗争?”罗聚财从骨子里对孔营不服气,他不能在那么多的大队主任面前示弱,以强硬的口气回击道。
“没有阶级敌人?查查你们村那个肖国泰,解放前是干什么的?当过特务!”
“有这事?”大家感到惊奇,纷纷围上来想听个究竟。
“特务?特务是什么样?我还没见过。”有人说。
“你,你不要无中生有,污蔑好人!”罗聚财脸色通红,强力反驳。
“好人?嘿嘿,查查看吧。”孔主任没有和罗聚财继续理论下去,扔下一颗炸弹笑眯眯地走开了。
宣传队演出开始了,第一个节目是豫剧《红灯记》选段,李铁梅的扮演者是肖秀玲。别看肖秀玲平时不爱说话,但骨子里和哥哥肖启坤一样,有一种犟劲,什么事情不干则罢,要干,就要一定干好。听着肖秀玲韵味十足、声音甜美的演唱,大家的眼都瞪圆了,没想到文殊村还有这么精棒的宣传队,唯有罗聚财,虽然两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演员,但心里却七上八下,满脑子都是肖国泰是特务的事。
现场会结束了,按罗聚财的脾气,他在全公社干部面前出了彩,受到了表扬,晚上一定要拉上罗生财喝上几盅,但是今天,他却没有这个兴致,孔主任的话使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肖国泰是特务?他什么时候参加的特务组织?凭心而论,虽然他和肖国泰家有世仇,但从来没听说过肖国泰当过特务。不过,无风不起浪,既然有人揭发肖国泰是特务,他一定不会放过,历史的仇恨没有完结,报仇的机会来了,毛主席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罗聚财决定要抓阶级斗争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