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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吉敏:讼爷

  • 作者:徐吉敏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4-03-15 18:5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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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01

      “讼爷”是我对他的谑称。

      吴旺,家住城西一穷街陋巷,其名不彰,其貌不扬。后来成为本城家喻户晓的“名人”,屡上新闻头条,识者无不惊诧。

      我认识他,因我们同住一个(老宅)大杂院。老宅末端有一公用后院,但进院必经吴家门前庑廊。邻居章伯好莳花弄草,在那垒一花圃,栽几株月季芍药。两家为此曾起过口角。

      旺独子,母早逝,有一妹。旺自幼以“犟”闻名。小时犯事,宁受鞭笞绝不讨饶认错。十三岁辍学执意到建筑工地和泥搬砖,说要挣钱。后干瓦工数年。又跳槽街委“服务队”。说要进国营厂,服务队是跳板。

      二十五岁那年,其父说悠悠万事传宗接嗣为大。从郊区十里公社领来一叫冬梅的女子。女貌平,体硕肤黝。旺不允说再过几年。父怒。二人对峙几近决裂。

      旺非靓仔帅哥,然五官四肢平正周全。何况他已在国营M厂烧锅炉,烧得好,半年可转正。妥妥的铁饭碗,身价如当下公务员。

      彼时户籍如高墙鸿沟屏绝了城乡联姻。城里大男,猥琐或“歪瓜裂枣”辈,亦可到乡下寻一“村花”。户籍的砝码等同现在的“N”二代。

      旺配冬梅,不合常理。

      僵持数月。父几次撺拳拢袖,街坊尽知。

      终究,小鬼不抝阎王。

      邻人一度以为二人婚后少不了龃龉,然很快,男唱女随和如琴瑟。包办婚姻也有渐入佳境的。

      女人很快怀孕,又很快生下一女,全家欢喜。此后一发不可收,六七年间,接二,连三冬梅共生了三个女伢。那时国策“计生”尚未发轫,直到婚后第八年一男伢诞生,两口子不再“造人”。

      吴父数年后病逝,妹外嫁。

      旺开启了自己的生活。

      一家六口的开支全倚赖他的“铁”工资。

      旺不吃食堂,午餐自带。大饭盒,早上装饭菜,下午装“二煤”(又叫煤核儿)。省下煤票换钱或易物。

      旺出炉渣捡二煤,属搂草打兔子,清洁工回收废品。

      他每天抽一包一角九分的“双猫”。这烟掉价,拿不出手。于是揣一包两角八分的“东海”备用。居家和独处,专宠双猫。

      除抽烟,另一癖好是找人“抬杠”。在家寡讷少语,抬杠只为说话解闷。

      人说,今天冷,外面结冰了。他接话,还是昨天冷,有风。

      人若说,昨天有风,显冷。他反驳,今天结冰了,更冷。

      抬杠淬炼了口才和见识。

      他憎愤不公。当不公关联自己时,他会横刀立马不落人后。

      七八九三月,每人每月有三元高温补贴。照此标准,他觉得锅炉房该拿半年补贴。撺掇班长到厂部不成,他自告奋勇,携二人代班长“出征”。他们做足功课,拿出相关数据,有理有节。几番拉锯,软泡硬磨,厂部终让步,锅炉房另加两月高温费。

      多年后每提此事,旺兴致不减,如卸任官员炫“当年政绩”。

      02

      在大杂院,我与旺昌言无忌。后来我搬家,见面少,信息多从旧邻获知。章伯次子章二,外号章鱼,小我两岁,我们有私交。

      章鱼向我诉苦,说他发现一个“秘辛”。

      旺对后院觊觎已久。最初蓄意在院内乱堆杂物,不给他人“余地”,后找借口设临时路障,让人进出不便。从蚕食到鲸吞,旺耗时十数年,真阴。

      我说他得地利,那院子如猫儿身边的一块鱼腥。非相当“定力”难抵诱惑。此乃巧取,非豪夺。

      章鱼释怀,嘿嘿一笑。

      六十年代中,人口激增。老城区内,但凡可扩张的房前屋后,天井院落,纷涌出大批“违建”。法不责众,后来动迁时论资排辈,多数都获补偿。

      旺起步早。每天下班骑自行车,盘桓各工地堆场或颓垣断壁处,淘拾旧门窗及残砖。一天又一天,铢积锱累。

      章鱼对此感慨不已。

      “除红砖青砖,厚重的城墙砖,薄轻的小洋砖,凡砖,半截、缺损,皆收揽。后院各式砖头分门别类,堆放像超市货架”,章绘声绘色,“他没事就‘盘’砖。用瓦刀泥抹,铲削剔刷旧砖上的泥垢苔藓,一块块弄得忒干净,像是准备拍卖。”

      数年后,旺建房两间。闷声发了大财。

      03

      世纪之交,安庆城西最大的“棚户区”开始动迁。涉及四方城及毗邻的几条街巷,千户居民。

      一句并非调侃的流行语,“只要赶上一次动迁,人生就不会太累了”。

      此次动迁有别纯商业开发。它地处旧城墙,东高西低,落差十几米。开发同时削峰填谷,修几条车道,接轨《城市规划》)。补偿也严苛:新增面积(除有限优惠)一律按商品房计价。

      近三年自建房不补偿。

      春雷乍响,街区骚动。

      协商。争辩。妥协。签约。搬家……兴兴轰轰地闹腾了两个月。

      章鱼通慧,早签约。楼栋和楼层任他选。

      褪去了早期青涩粗糙的开发商,对各色人等的诉求有不同剧本。摆弄胡萝卜与大棒,是他们专业。扯皮纠缠的不多,签约一路奏捷。

      三户坚持不签。赌咒发誓,不达目的不罢休。

      孙猫子,纺织厂保全工,精灵机敏。前几年下岗拆自家临街窗槛,挂一“家电维修”的店招,如今是全家温饱的仰赖。动迁如“动”饭碗。

      男主丁大头,店员。十多年前搭一披屋,论房龄应补偿,但披屋檐高一米五,比“规定”低二十公分,不在补偿之列。丁不服,争执。无果。

      旺房证四十三平,连自建七十一平。他想得一套三房大户或两套小户,面积约九十平。算上优惠,仍差十几平。

      三户同频共振:不掏钱或无钱可掏。

      经办人无奈,“球”踢给上司田主任。

      田主任,女,三十几岁。微胖,但胖得紧张曲折,与之呼应是她办事利索,分寸拿捏得当。

      孙猫子陈述,田主任善解人意地频频点头。末了她坦言,门面房肯定不行,跨界了!但可变通,小区大门边的一楼,非门面,效果一样。水电费比门面房更便宜。建议他找一下胡总经理,……注意保密,千万。

      她说得诚恳。孙游移片刻,同意试试。田欣然允诺。

      田主任为丁大头开的处方是“断尾求生”。丁写一书面申请,要求重新丈量披屋面积,放弃檐高一米七以下那部分,然后再……如此这般,花点小钱。丁思忖良久,颔首认同。

      04

      与孙、丁不同,田发现旺是个油盐不进的主。

      旺坐在田主任办公桌对面沙发上,闷头抽烟。对田款款深深地陈说,他不置一词。他只重复自己的要求:三间房。三间正房,才好住,和现在一样。他神态庄重,口吻坚定率真。他现在主抽“黄金叶”,揣“红塔山”。田不抽烟。

      旺吐掉烟蒂,掏出一黄色封皮的“工作笔记”,翻开。递上。本上画着几间房的(使用)面积,尺寸精确到厘米。累计,61.5平。

      田不想看,却还是看了。

      你是明白人,现在、眼下、当前,所有文件,法条,合同,计量单位都是建筑面积。田声情并茂。

      我的要求有错吗?

      不合规则。

      规则是人定的,宪法还修改哩!旺锵然有力。

      有人推门进来,田示意稍等。

      旺说自己还有事,匆匆告辞。

      旺五年前下岗,如今在一包工头手下跑腿打杂。打工不易,他怕耽搁太久。

      翌日再请。旺迟到。田不计较,说为他量身定制一套方案。旺不语,抽他的黄金叶。

      她让旺写一张“分户”申请。派出所那头,只要“在审”,公司按两户补偿,十平。整整多出一倍!

      那又怎样?剩下的呢?

      这点钱,应该有办法的。

      我没钱。……

      你不必现在答复。考虑两天再说。

      两天过去,又两天。

      此时“三通一平”起始,挖掘机、翻斗车,悉数登场。

      田要交差,上门做最后尝试。

      街巷已缭乱,到处残垣断壁。

      寒暄几句。田说她请示了上级,最终方案包括(租房)安置费,也按两户发放。我,可是穷力尽心了。

      旺说好意领了,目标不变。

      田耐心已然磨尽。你,你,过分了!会后悔的。

      旺心烦。回身找丁大头孙猫子,二人却避。

      隔天听说他们正忙着搬家。他明白二人“叛变”了,心里诅咒。知道迟早的事,没承想这么快。他有点落寂。

      真的犟拗是软硬不吃。

      三通一平进展迅速,旺家渐成“孤岛”。

      这天,无征兆,被停水断电,指令来自公司一把手胡总经理。

      当下的开发商,大多是出色的社交高手和人际专家。胡总戴眼镜,五十来岁,肤白貌谦,实则师心自用。

      旺急吼吼寻到胡。大声叫嚷,你们凭什么停水断电?!

      正在开会的胡对身边人交代几句,将旺领到另一房间。

      你们根本没这个权利!……就算水厂电厂也要提前告知……

      旺的气势让胡暗自吃惊,但他到底见识深广。一番交锋,他看出旺表面蛮悍,实际火候拿捏却十分到位。旺的“难缠”是全方位立体的,毕竟是国企出来的,熟知政策法规。

      胡知道强行停水如同法官证据不足而判极刑,对手定会抓住瑕疵穷追不舍。

      胡不失风度的叫旺息怒,佯说停水是下面所为,他马上处理。随即话锋一转,指出旺硬拗“使用面积”是胡闹。

      诘问正中下怀,旺早有准备。不慌不忙,他从挎包里取出一双层玻璃保温杯,接着又拿出一个筒形玻璃口杯。看外观两个杯子的大小粗细几无二致。旺象魔术表演,将双层杯内满满的一杯水,缓缓倒进空杯,抖两下,水尽。口杯未满,仅七成!

      旺慧黠一笑。所谓建筑面积就像双层杯,看似不小,装水却不多。我原来的杯子装水半斤,你还给我的说是一样大,装水只有四两。我这是胡闹吗?……旺又拿出笔记本,翻开。递上。

      05

      旧水电没法续接。工地同意旺拉了一条临时电线。水不远,每天拎几桶不是什么大事。他心里倍清,一天不搬,两栋楼没法开工,最急的不是自己。

      这天夜里,常闹失眠的他忽闻屋外有异声。刚起身,就听到“哗啦啦”——石块迸落在小瓦屋面上!同时,墙面也遭砸击。

      旺急急出门。几个黑影在暗处缩头探脑。他抄起门口铁锨,吼着三字国骂直冲坡下。怎奈年近花甲,那几人个个身手灵便,早已不见影踪。

      天不亮来到北街派出所。

      做完笔录,旺要严惩肇事人,警方应确保他们居家安全等等。

      所长一番爬梳,对“案情”心知肚明,所幸无甚后果。开发商与拆迁户无论怎样闹,属经济纠纷。他断然不许酿成治安甚至刑事案件,这是底线!

      所长做完“危机处理”,隔日告知旺,肇事是几个小青年酒后嬉闹。他保证不会再有。旺不信,逢人诘诉,说背后有人指使。

      章鱼不经意将这事告诉了一位记者。

      此时地坪又下降了几米,旺家数间旧房尤显突兀耸拔,孤岛变“孤山”。

      记者见状,灵感逬激。

      翌日报纸头版,配图刊出《动迁区惊现钉子户》一文。记者观点中允,只言现象,无褒贬。

      报道引热议。报纸、电台、电视台恐后争先。

      电视台《天天播》栏目别出机杼,淡化开发商与钉子户孰是孰非,而是从“没有强拆”反证治理的人性化,展现了政府关爱弱者的宅心仁厚以及……

      这种说辞颇讨喜。

      媒体蜂拥而上。

      旺声名鹊起,大噪!坊间传言沸沸扬扬。

      我将信将疑,邀章鱼去看旺。章犹豫,再邀,同意了。

      我们是晚饭后来到旺家“坡”下的。喊了几声,旺应答着,出门。

      动迁前,旺三间正房,加上独享的天井及门前出场,在大杂院甚至老街坊,也算“锦天绣地”。

      此时暮色四合,“坡”上几间屋舍如一衣衫褴褛的孤老,显出别样落寞。

      大概近期访客不少,旺对我们到来并不意外。他短裤背心,拖鞋,叼着烟。我们停息在就近的砖石堆场。

      我开门见山,问“袭扰”一事是否受惊。旺蔑然一笑,几个黑道小痞子,怕他们?我想找出唆使人,结果他们认怂了。

      本想吓唬你,不料偷鸡不成……

      旺“呸”的一声,嘴上烟头飞出。脸上露出“一切了然”的冷笑。

      章鱼的兴趣是他们“卡”在哪个环节。

      面积,我要使用面积。旺将“使用”二字说的很重。他们只拿政策规则说事。我说规则也能改呀!……

      章鱼嗫嚅自语,对老百姓,规则就是天条律令,除非你有权,或有钱。

      旺不以为然。他有一点薄浅的自负。没人说我的主张没道理,他们不跟我辩。

      我递上一支烟。他点起深吸一大口,徐徐吐出。如果,所有动迁户,都一条心,他们准会让步的。

      章鱼沉默。

      我转而问及他家中近况。

      他微微一怔,脸色顿时黯然。难以言表,或是几句话说不清。

      有蚊蚋袭扰。前方灯光下,更多的飞虫,深色的硬壳虫和浅色的飞蛾,在徒劳无悔不疲地盘旋扑腾。天亮,地上会留下许多它们的骸体。

      回程途中章鱼说,你知道开发公司的人怎么说他吗。一个刁民,跳梁小丑,结果不会好的。

      有风吹来,我感到丝丝凉意。抬头,都市的夜空,星辰大多都藏踪匿迹了。

      06

      出名让许多琐屑画上休止符。旺一家平安,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钉子户到底不是风景线。媒体对此也疲顿倦怠。

      转眼入冬,工期不能再拖。

      田主任得胡总口谕:特事特办,年底清场。

      难产的协议增补一条:甲方承诺,返还(套内使用)面积不少于61.5平。

      旺长舒一气。

      搬家安置费是杯水车薪。破家值万贯,瓶瓶罐罐旧家具,得一间房。田主任当心节上生枝,让工地腾两间“临设”,另外公司前年竣工的龙门小区空着一套小户,不妨暂借住下,如此两全其美。

      龙门小区的这套一室户的尾房,原为一五保户量身定制,无奈这位鳏夫在交房前一月驾鹤西去。房子位于小区旮旯角,紧邻旧城墙,采光通风不堪,挂牌一年多无人问津。

      既为“暂栖”,旺不再计较。

      搬完家他特意返回,看自己沥尽心血的窠巢顷刻灰飞烟灭。他久久发呆,抽了两包烟。

      岁序更替。工地日新月异。

      终于盼来交房。

      说不尽笑语喧阗,道不完惊喜与缺憾。

      安置按签约时间,先后有序。商品房同时销售。旺不赶浪头。

      章二头一批拿到钥匙,美滋滋。旺不急。

      丁大头孙猫子如愿以偿,眼笑眉开。旺不急。

      眼看“收官”,忽发现“地盘”所剩无几。好房不是名花有主,就是面积差异太大。旺开始急,但不慌。协议等同欠条,打欠条的是亿万富豪。

      房源愈来愈少。他发现一个难解的套。房子不是豆腐,没法切割零卖。没有一套或两套相加恰好是62平的。少了他反对,多了他们不干,除非掏钱。

      又陷僵局。

      那两间“临设”也非拆不可了。它们与周围新楼格格不入如豪华客厅中的一堆垃圾,住户纷纷诘责。

      旺找田,胡。二人异口同声,一切按协议找具体经办人。

      楼盘即将售罄。

      但天不绝人。小区西南角还有一栋正在收尾的“后起之楼”。那地原为小区绿化带,经胡总运作,相关部门同意后“加塞”’的。此举好比某裁缝用十件裳衣的布料,生生做出了十一件!开发商深谙此道。

      旺心急上火,几个知情人向他“献计”。既然短时难解,不如先搬到“加塞”楼,一楼有套大户,施工队暂用的休息室。我们帮你撮合……

      旺无奈,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简单交涉,他们居然同意了。

      因为加塞,偏于一隅的加塞楼看上去很别扭。末端窝缩在一堵毛石护坡和一土包之间。一楼那户尤局促憋屈,推窗不见天日。先天残缺使它预售屡屡落选。有人提议将墙体拆除放上健身器材,权当公益。

      可巧,旺适时出现了。

      07

      冬去春来。小区周边栽上了杯口粗的行道树。

      旺是本楼唯一未走售卖程序也未拿到房证的住户。

      公司说,这房子套内54平,加上龙门小区的,加起来超过72平。旺无论要一套或两套,均按市价,多退少补,舍此无法办证。

      他认为两套房均属“残次品”,分文不掏也未必认可。他要的是二斤白菜,不是三斤落脚菜帮!

      与预料相反,公司没人搭理此事。他们忙于新项目,筹划什么强强联合去了。传言对他愈发不利:没好房子是签约迟,咎由自取。超出部分付款也天经地义。

      房源罄空,堵死了置换空间。他意识到一定有步棋走错了。如今要紧的是保住两套房并拿到房证!

      无证的房,如黑户或有案底的人,隐伏着巨大的忧惧和叵测。

      居无“定”所和所居未“定”,对未婚男青年几乎是致命的。儿子小吴的“大事”连同两套房的装修,如丘而止。

      他想起章鱼和那位记者。后者一番剖析后说他爱莫能助。

      争讼的难度和漫长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原公司撤并,胡新任一集团公司副总。旺花时半年,拿到他在《申请》上,写下“情况基本属实,”几个字。胡说他已尽最大善意,让旺自求多福。

      旺办证需加盖公章的文书不下十份。当“我妈是我妈”也需派出所出示证明时,碰鼻是常态。开始他还感慨激昂同人“理论”,发现结果更糟。换策略,以卖惨求情为主,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行道树粗了一圈。小吴还单着,两套房也毛坯着。

      旺心烦意燥,急病乱投医。有人建议他申诉与举报并行。比照规划,加塞楼明显违规,要求查办幕后交易。相关部门为了息事宁人,或许……

      他失算了。这步臭棋让他陷入更大困厄。权威部门对举报作出结论:程序合规,手续齐全。稍有瑕疵,无伤大雅。万幸,没算他诬告。

      他成了住建局区委市信访办最不喜欢的常客,尽管他的热脸总是挂出一副卑谨的微笑。偶尔,实在忍不住,他会数落指控甚至怒斥某些人“不作为”而事后又后悔自责。

      他皮球似的被来回踢着,时而又像遇到“鬼打墙”在原地打转。

      多数跑腾是乌龟壳上找毛——白费劲。

      他后来知道了何为契机。当政府换届官员更迭或有新政时,他必求“面见”。或强闯,或堵酒店,或当街拦“轿”。

      行道树碗口粗了。

      他也从钉子户转型蝶变成诉讼上访专业户。

      多次与他街头邂逅。他总是行色匆匆,无语。偶或露出一丝浅淡苦涩的笑。

      溺水之人,扑腾是希望和本能。他更像徒步戈壁的独行者,翻过一沙丘,前方仍是茫茫一片沙海!

      08

      又见他是在盛夏的一天午后。

      行步街头的我忽见前面一佝偻的戴黑纱的老人很像旺,疾步追上,果然是。他面色憔悴,头发芜乱灰白象冬天一绺苇花。他老了!

      闷热。树叶纹丝不动。他不停地擦汗。黑云压城,好像要下雨。我试问他的黑纱,他眼神滞涩,欲言又止。附近服装店主是我熟人。邀他进店。

      他说。冬梅死了。没甚大病,积郁成疾。女人心窄不搁事。

      他喝了一口老板递上的饮料。闭目,长叹一声道,她成天念叨,一儿一女三十好几,还在家杵着。又拿房证说事,当年,我是夸下海口的。

      冬梅苦了一辈子。我说。

      他闷头抽烟。忽然抬头唤我一声乳名,语调潸怅,“……后来,我看她时日不多,谎说房证有眉目了,隔天,从作假证的,买了一本……我……”。

      我骇讶。她信吗?

      一声炸雷。风骤起。街上行人纷纷奔跑。

      他眼眶泛红,“嗯嗯”不知所云。

      那年×副市长,准备过问的,可惜调走了。总有一天,所以,我不能停。只能这样。他的脸上依然可见“犟拗”的遗迹。

      你,你恨过他们吗?

      恨过。真恨。后来不恨了,我不喜欢他们,田主任胡经理,也恨不起来。他们不是什么恶人。我不知道该恨谁。

      街上,一块脱落的广告牌在地上翻滚。暴雨咆哮着从天而降。

      我们抽烟。他坚持抽自己的“红梅”。他现在只揣一种烟。

      望着他胡子拉碴的枯顇之态,我下意识冒出一句,你后悔过吗?

      他一愣。须臾,反问,你说呢?

      我茫然。缄默。

      街头转角处。一浑身湿透的男子,正疾步风雨之中。他“使命必达”的步态定有因由。他消逝了,很快。

      消逝得太快,好像是我的幻觉。

      暴雨如瀑。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徐吉敏:讼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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