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讼爷”是我对他的谑称。
吴旺,家住城西一穷街陋巷,其名不彰,其貌不扬。后来成为本城家喻户晓的“名人”,屡上新闻头条,识者无不惊诧。
我认识他,因我们同住一个(老宅)大杂院。老宅末端有一公用后院,但进院必经吴家门前庑廊。邻居章伯好莳花弄草,在那垒一花圃,栽几株月季芍药。两家为此曾起过口角。
旺独子,母早逝,有一妹。旺自幼以“犟”闻名。小时犯事,宁受鞭笞绝不讨饶认错。十三岁辍学执意到建筑工地和泥搬砖,说要挣钱。后干瓦工数年。又跳槽街委“服务队”。说要进国营厂,服务队是跳板。
二十五岁那年,其父说悠悠万事传宗接嗣为大。从郊区十里公社领来一叫冬梅的女子。女貌平,体硕肤黝。旺不允说再过几年。父怒。二人对峙几近决裂。
旺非靓仔帅哥,然五官四肢平正周全。何况他已在国营M厂烧锅炉,烧得好,半年可转正。妥妥的铁饭碗,身价如当下公务员。
彼时户籍如高墙鸿沟屏绝了城乡联姻。城里大男,猥琐或“歪瓜裂枣”辈,亦可到乡下寻一“村花”。户籍的砝码等同现在的“N”二代。
旺配冬梅,不合常理。
僵持数月。父几次撺拳拢袖,街坊尽知。
终究,小鬼不抝阎王。
邻人一度以为二人婚后少不了龃龉,然很快,男唱女随和如琴瑟。包办婚姻也有渐入佳境的。
女人很快怀孕,又很快生下一女,全家欢喜。此后一发不可收,六七年间,接二,连三冬梅共生了三个女伢。那时国策“计生”尚未发轫,直到婚后第八年一男伢诞生,两口子不再“造人”。
吴父数年后病逝,妹外嫁。
旺开启了自己的生活。
一家六口的开支全倚赖他的“铁”工资。
旺不吃食堂,午餐自带。大饭盒,早上装饭菜,下午装“二煤”(又叫煤核儿)。省下煤票换钱或易物。
旺出炉渣捡二煤,属搂草打兔子,清洁工回收废品。
他每天抽一包一角九分的“双猫”。这烟掉价,拿不出手。于是揣一包两角八分的“东海”备用。居家和独处,专宠双猫。
除抽烟,另一癖好是找人“抬杠”。在家寡讷少语,抬杠只为说话解闷。
人说,今天冷,外面结冰了。他接话,还是昨天冷,有风。
人若说,昨天有风,显冷。他反驳,今天结冰了,更冷。
抬杠淬炼了口才和见识。
他憎愤不公。当不公关联自己时,他会横刀立马不落人后。
七八九三月,每人每月有三元高温补贴。照此标准,他觉得锅炉房该拿半年补贴。撺掇班长到厂部不成,他自告奋勇,携二人代班长“出征”。他们做足功课,拿出相关数据,有理有节。几番拉锯,软泡硬磨,厂部终让步,锅炉房另加两月高温费。
多年后每提此事,旺兴致不减,如卸任官员炫“当年政绩”。
02
在大杂院,我与旺昌言无忌。后来我搬家,见面少,信息多从旧邻获知。章伯次子章二,外号章鱼,小我两岁,我们有私交。
章鱼向我诉苦,说他发现一个“秘辛”。
旺对后院觊觎已久。最初蓄意在院内乱堆杂物,不给他人“余地”,后找借口设临时路障,让人进出不便。从蚕食到鲸吞,旺耗时十数年,真阴。
我说他得地利,那院子如猫儿身边的一块鱼腥。非相当“定力”难抵诱惑。此乃巧取,非豪夺。
章鱼释怀,嘿嘿一笑。
六十年代中,人口激增。老城区内,但凡可扩张的房前屋后,天井院落,纷涌出大批“违建”。法不责众,后来动迁时论资排辈,多数都获补偿。
旺起步早。每天下班骑自行车,盘桓各工地堆场或颓垣断壁处,淘拾旧门窗及残砖。一天又一天,铢积锱累。
章鱼对此感慨不已。
“除红砖青砖,厚重的城墙砖,薄轻的小洋砖,凡砖,半截、缺损,皆收揽。后院各式砖头分门别类,堆放像超市货架”,章绘声绘色,“他没事就‘盘’砖。用瓦刀泥抹,铲削剔刷旧砖上的泥垢苔藓,一块块弄得忒干净,像是准备拍卖。”
数年后,旺建房两间。闷声发了大财。
03
世纪之交,安庆城西最大的“棚户区”开始动迁。涉及四方城及毗邻的几条街巷,千户居民。
一句并非调侃的流行语,“只要赶上一次动迁,人生就不会太累了”。
此次动迁有别纯商业开发。它地处旧城墙,东高西低,落差十几米。开发同时削峰填谷,修几条车道,接轨《城市规划》)。补偿也严苛:新增面积(除有限优惠)一律按商品房计价。
近三年自建房不补偿。
春雷乍响,街区骚动。
协商。争辩。妥协。签约。搬家……兴兴轰轰地闹腾了两个月。
章鱼通慧,早签约。楼栋和楼层任他选。
褪去了早期青涩粗糙的开发商,对各色人等的诉求有不同剧本。摆弄胡萝卜与大棒,是他们专业。扯皮纠缠的不多,签约一路奏捷。
三户坚持不签。赌咒发誓,不达目的不罢休。
孙猫子,纺织厂保全工,精灵机敏。前几年下岗拆自家临街窗槛,挂一“家电维修”的店招,如今是全家温饱的仰赖。动迁如“动”饭碗。
男主丁大头,店员。十多年前搭一披屋,论房龄应补偿,但披屋檐高一米五,比“规定”低二十公分,不在补偿之列。丁不服,争执。无果。
旺房证四十三平,连自建七十一平。他想得一套三房大户或两套小户,面积约九十平。算上优惠,仍差十几平。
三户同频共振:不掏钱或无钱可掏。
经办人无奈,“球”踢给上司田主任。
田主任,女,三十几岁。微胖,但胖得紧张曲折,与之呼应是她办事利索,分寸拿捏得当。
孙猫子陈述,田主任善解人意地频频点头。末了她坦言,门面房肯定不行,跨界了!但可变通,小区大门边的一楼,非门面,效果一样。水电费比门面房更便宜。建议他找一下胡总经理,……注意保密,千万。
她说得诚恳。孙游移片刻,同意试试。田欣然允诺。
田主任为丁大头开的处方是“断尾求生”。丁写一书面申请,要求重新丈量披屋面积,放弃檐高一米七以下那部分,然后再……如此这般,花点小钱。丁思忖良久,颔首认同。
04
与孙、丁不同,田发现旺是个油盐不进的主。
旺坐在田主任办公桌对面沙发上,闷头抽烟。对田款款深深地陈说,他不置一词。他只重复自己的要求:三间房。三间正房,才好住,和现在一样。他神态庄重,口吻坚定率真。他现在主抽“黄金叶”,揣“红塔山”。田不抽烟。
旺吐掉烟蒂,掏出一黄色封皮的“工作笔记”,翻开。递上。本上画着几间房的(使用)面积,尺寸精确到厘米。累计,61.5平。
田不想看,却还是看了。
你是明白人,现在、眼下、当前,所有文件,法条,合同,计量单位都是建筑面积。田声情并茂。
我的要求有错吗?
不合规则。
规则是人定的,宪法还修改哩!旺锵然有力。
有人推门进来,田示意稍等。
旺说自己还有事,匆匆告辞。
旺五年前下岗,如今在一包工头手下跑腿打杂。打工不易,他怕耽搁太久。
翌日再请。旺迟到。田不计较,说为他量身定制一套方案。旺不语,抽他的黄金叶。
她让旺写一张“分户”申请。派出所那头,只要“在审”,公司按两户补偿,十平。整整多出一倍!
那又怎样?剩下的呢?
这点钱,应该有办法的。
我没钱。……
你不必现在答复。考虑两天再说。
两天过去,又两天。
此时“三通一平”起始,挖掘机、翻斗车,悉数登场。
田要交差,上门做最后尝试。
街巷已缭乱,到处残垣断壁。
寒暄几句。田说她请示了上级,最终方案包括(租房)安置费,也按两户发放。我,可是穷力尽心了。
旺说好意领了,目标不变。
田耐心已然磨尽。你,你,过分了!会后悔的。
旺心烦。回身找丁大头孙猫子,二人却避。
隔天听说他们正忙着搬家。他明白二人“叛变”了,心里诅咒。知道迟早的事,没承想这么快。他有点落寂。
真的犟拗是软硬不吃。
三通一平进展迅速,旺家渐成“孤岛”。
这天,无征兆,被停水断电,指令来自公司一把手胡总经理。
当下的开发商,大多是出色的社交高手和人际专家。胡总戴眼镜,五十来岁,肤白貌谦,实则师心自用。
旺急吼吼寻到胡。大声叫嚷,你们凭什么停水断电?!
正在开会的胡对身边人交代几句,将旺领到另一房间。
你们根本没这个权利!……就算水厂电厂也要提前告知……
旺的气势让胡暗自吃惊,但他到底见识深广。一番交锋,他看出旺表面蛮悍,实际火候拿捏却十分到位。旺的“难缠”是全方位立体的,毕竟是国企出来的,熟知政策法规。
胡知道强行停水如同法官证据不足而判极刑,对手定会抓住瑕疵穷追不舍。
胡不失风度的叫旺息怒,佯说停水是下面所为,他马上处理。随即话锋一转,指出旺硬拗“使用面积”是胡闹。
诘问正中下怀,旺早有准备。不慌不忙,他从挎包里取出一双层玻璃保温杯,接着又拿出一个筒形玻璃口杯。看外观两个杯子的大小粗细几无二致。旺象魔术表演,将双层杯内满满的一杯水,缓缓倒进空杯,抖两下,水尽。口杯未满,仅七成!
旺慧黠一笑。所谓建筑面积就像双层杯,看似不小,装水却不多。我原来的杯子装水半斤,你还给我的说是一样大,装水只有四两。我这是胡闹吗?……旺又拿出笔记本,翻开。递上。
05
旧水电没法续接。工地同意旺拉了一条临时电线。水不远,每天拎几桶不是什么大事。他心里倍清,一天不搬,两栋楼没法开工,最急的不是自己。
这天夜里,常闹失眠的他忽闻屋外有异声。刚起身,就听到“哗啦啦”——石块迸落在小瓦屋面上!同时,墙面也遭砸击。
旺急急出门。几个黑影在暗处缩头探脑。他抄起门口铁锨,吼着三字国骂直冲坡下。怎奈年近花甲,那几人个个身手灵便,早已不见影踪。
天不亮来到北街派出所。
做完笔录,旺要严惩肇事人,警方应确保他们居家安全等等。
所长一番爬梳,对“案情”心知肚明,所幸无甚后果。开发商与拆迁户无论怎样闹,属经济纠纷。他断然不许酿成治安甚至刑事案件,这是底线!
所长做完“危机处理”,隔日告知旺,肇事是几个小青年酒后嬉闹。他保证不会再有。旺不信,逢人诘诉,说背后有人指使。
章鱼不经意将这事告诉了一位记者。
此时地坪又下降了几米,旺家数间旧房尤显突兀耸拔,孤岛变“孤山”。
记者见状,灵感逬激。
翌日报纸头版,配图刊出《动迁区惊现钉子户》一文。记者观点中允,只言现象,无褒贬。
报道引热议。报纸、电台、电视台恐后争先。
电视台《天天播》栏目别出机杼,淡化开发商与钉子户孰是孰非,而是从“没有强拆”反证治理的人性化,展现了政府关爱弱者的宅心仁厚以及……
这种说辞颇讨喜。
媒体蜂拥而上。
旺声名鹊起,大噪!坊间传言沸沸扬扬。
我将信将疑,邀章鱼去看旺。章犹豫,再邀,同意了。
我们是晚饭后来到旺家“坡”下的。喊了几声,旺应答着,出门。
动迁前,旺三间正房,加上独享的天井及门前出场,在大杂院甚至老街坊,也算“锦天绣地”。
此时暮色四合,“坡”上几间屋舍如一衣衫褴褛的孤老,显出别样落寞。
大概近期访客不少,旺对我们到来并不意外。他短裤背心,拖鞋,叼着烟。我们停息在就近的砖石堆场。
我开门见山,问“袭扰”一事是否受惊。旺蔑然一笑,几个黑道小痞子,怕他们?我想找出唆使人,结果他们认怂了。
本想吓唬你,不料偷鸡不成……
旺“呸”的一声,嘴上烟头飞出。脸上露出“一切了然”的冷笑。
章鱼的兴趣是他们“卡”在哪个环节。
面积,我要使用面积。旺将“使用”二字说的很重。他们只拿政策规则说事。我说规则也能改呀!……
章鱼嗫嚅自语,对老百姓,规则就是天条律令,除非你有权,或有钱。
旺不以为然。他有一点薄浅的自负。没人说我的主张没道理,他们不跟我辩。
我递上一支烟。他点起深吸一大口,徐徐吐出。如果,所有动迁户,都一条心,他们准会让步的。
章鱼沉默。
我转而问及他家中近况。
他微微一怔,脸色顿时黯然。难以言表,或是几句话说不清。
有蚊蚋袭扰。前方灯光下,更多的飞虫,深色的硬壳虫和浅色的飞蛾,在徒劳无悔不疲地盘旋扑腾。天亮,地上会留下许多它们的骸体。
回程途中章鱼说,你知道开发公司的人怎么说他吗。一个刁民,跳梁小丑,结果不会好的。
有风吹来,我感到丝丝凉意。抬头,都市的夜空,星辰大多都藏踪匿迹了。
06
出名让许多琐屑画上休止符。旺一家平安,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钉子户到底不是风景线。媒体对此也疲顿倦怠。
转眼入冬,工期不能再拖。
田主任得胡总口谕:特事特办,年底清场。
难产的协议增补一条:甲方承诺,返还(套内使用)面积不少于61.5平。
旺长舒一气。
搬家安置费是杯水车薪。破家值万贯,瓶瓶罐罐旧家具,得一间房。田主任当心节上生枝,让工地腾两间“临设”,另外公司前年竣工的龙门小区空着一套小户,不妨暂借住下,如此两全其美。
龙门小区的这套一室户的尾房,原为一五保户量身定制,无奈这位鳏夫在交房前一月驾鹤西去。房子位于小区旮旯角,紧邻旧城墙,采光通风不堪,挂牌一年多无人问津。
既为“暂栖”,旺不再计较。
搬完家他特意返回,看自己沥尽心血的窠巢顷刻灰飞烟灭。他久久发呆,抽了两包烟。
岁序更替。工地日新月异。
终于盼来交房。
说不尽笑语喧阗,道不完惊喜与缺憾。
安置按签约时间,先后有序。商品房同时销售。旺不赶浪头。
章二头一批拿到钥匙,美滋滋。旺不急。
丁大头孙猫子如愿以偿,眼笑眉开。旺不急。
眼看“收官”,忽发现“地盘”所剩无几。好房不是名花有主,就是面积差异太大。旺开始急,但不慌。协议等同欠条,打欠条的是亿万富豪。
房源愈来愈少。他发现一个难解的套。房子不是豆腐,没法切割零卖。没有一套或两套相加恰好是62平的。少了他反对,多了他们不干,除非掏钱。
又陷僵局。
那两间“临设”也非拆不可了。它们与周围新楼格格不入如豪华客厅中的一堆垃圾,住户纷纷诘责。
旺找田,胡。二人异口同声,一切按协议找具体经办人。
楼盘即将售罄。
但天不绝人。小区西南角还有一栋正在收尾的“后起之楼”。那地原为小区绿化带,经胡总运作,相关部门同意后“加塞”’的。此举好比某裁缝用十件裳衣的布料,生生做出了十一件!开发商深谙此道。
旺心急上火,几个知情人向他“献计”。既然短时难解,不如先搬到“加塞”楼,一楼有套大户,施工队暂用的休息室。我们帮你撮合……
旺无奈,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简单交涉,他们居然同意了。
因为加塞,偏于一隅的加塞楼看上去很别扭。末端窝缩在一堵毛石护坡和一土包之间。一楼那户尤局促憋屈,推窗不见天日。先天残缺使它预售屡屡落选。有人提议将墙体拆除放上健身器材,权当公益。
可巧,旺适时出现了。
07
冬去春来。小区周边栽上了杯口粗的行道树。
旺是本楼唯一未走售卖程序也未拿到房证的住户。
公司说,这房子套内54平,加上龙门小区的,加起来超过72平。旺无论要一套或两套,均按市价,多退少补,舍此无法办证。
他认为两套房均属“残次品”,分文不掏也未必认可。他要的是二斤白菜,不是三斤落脚菜帮!
与预料相反,公司没人搭理此事。他们忙于新项目,筹划什么强强联合去了。传言对他愈发不利:没好房子是签约迟,咎由自取。超出部分付款也天经地义。
房源罄空,堵死了置换空间。他意识到一定有步棋走错了。如今要紧的是保住两套房并拿到房证!
无证的房,如黑户或有案底的人,隐伏着巨大的忧惧和叵测。
居无“定”所和所居未“定”,对未婚男青年几乎是致命的。儿子小吴的“大事”连同两套房的装修,如丘而止。
他想起章鱼和那位记者。后者一番剖析后说他爱莫能助。
争讼的难度和漫长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原公司撤并,胡新任一集团公司副总。旺花时半年,拿到他在《申请》上,写下“情况基本属实,”几个字。胡说他已尽最大善意,让旺自求多福。
旺办证需加盖公章的文书不下十份。当“我妈是我妈”也需派出所出示证明时,碰鼻是常态。开始他还感慨激昂同人“理论”,发现结果更糟。换策略,以卖惨求情为主,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行道树粗了一圈。小吴还单着,两套房也毛坯着。
旺心烦意燥,急病乱投医。有人建议他申诉与举报并行。比照规划,加塞楼明显违规,要求查办幕后交易。相关部门为了息事宁人,或许……
他失算了。这步臭棋让他陷入更大困厄。权威部门对举报作出结论:程序合规,手续齐全。稍有瑕疵,无伤大雅。万幸,没算他诬告。
他成了住建局区委市信访办最不喜欢的常客,尽管他的热脸总是挂出一副卑谨的微笑。偶尔,实在忍不住,他会数落指控甚至怒斥某些人“不作为”而事后又后悔自责。
他皮球似的被来回踢着,时而又像遇到“鬼打墙”在原地打转。
多数跑腾是乌龟壳上找毛——白费劲。
他后来知道了何为契机。当政府换届官员更迭或有新政时,他必求“面见”。或强闯,或堵酒店,或当街拦“轿”。
行道树碗口粗了。
他也从钉子户转型蝶变成诉讼上访专业户。
多次与他街头邂逅。他总是行色匆匆,无语。偶或露出一丝浅淡苦涩的笑。
溺水之人,扑腾是希望和本能。他更像徒步戈壁的独行者,翻过一沙丘,前方仍是茫茫一片沙海!
08
又见他是在盛夏的一天午后。
行步街头的我忽见前面一佝偻的戴黑纱的老人很像旺,疾步追上,果然是。他面色憔悴,头发芜乱灰白象冬天一绺苇花。他老了!
闷热。树叶纹丝不动。他不停地擦汗。黑云压城,好像要下雨。我试问他的黑纱,他眼神滞涩,欲言又止。附近服装店主是我熟人。邀他进店。
他说。冬梅死了。没甚大病,积郁成疾。女人心窄不搁事。
他喝了一口老板递上的饮料。闭目,长叹一声道,她成天念叨,一儿一女三十好几,还在家杵着。又拿房证说事,当年,我是夸下海口的。
冬梅苦了一辈子。我说。
他闷头抽烟。忽然抬头唤我一声乳名,语调潸怅,“……后来,我看她时日不多,谎说房证有眉目了,隔天,从作假证的,买了一本……我……”。
我骇讶。她信吗?
一声炸雷。风骤起。街上行人纷纷奔跑。
他眼眶泛红,“嗯嗯”不知所云。
那年×副市长,准备过问的,可惜调走了。总有一天,所以,我不能停。只能这样。他的脸上依然可见“犟拗”的遗迹。
你,你恨过他们吗?
恨过。真恨。后来不恨了,我不喜欢他们,田主任胡经理,也恨不起来。他们不是什么恶人。我不知道该恨谁。
街上,一块脱落的广告牌在地上翻滚。暴雨咆哮着从天而降。
我们抽烟。他坚持抽自己的“红梅”。他现在只揣一种烟。
望着他胡子拉碴的枯顇之态,我下意识冒出一句,你后悔过吗?
他一愣。须臾,反问,你说呢?
我茫然。缄默。
街头转角处。一浑身湿透的男子,正疾步风雨之中。他“使命必达”的步态定有因由。他消逝了,很快。
消逝得太快,好像是我的幻觉。
暴雨如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