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刘小杰一阵旋风般地冲进来时,方东平正在泡茶。
这是9月末的天气,天一天一天高远,风也渐渐凉起来了,早晨7点多钟,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刑警大队凌乱不堪的办公室里,居然充满了动人的阳光。所以对刘小杰的闯入,方东平就很有些不满意的样子,斜了他一眼,问:慌什么慌什么?!
刘小杰伸伸舌头,笑,然后假装吃惊道,哟,队长,泡茶呢!
队长轻易不泡茶,用法医老何的话说,一天忙得头青蛋肿,哪有闲功夫去喝它呀!老何喜欢说一些不精神文明的话。恼人的是报上还总登一些批评机关干部一杯清茶一包烟,一张报纸看一天的文章,弄得刑警队里的人心里很不平衡。有一回方东平就发话,让刘小杰去买黄山毛峰,说是要一人弄它一杯,也体现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黄山毛峰180多块钱一斤,把内勤小王心疼死了。
刘小杰知道队长其实是个文人,自己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把他的内心给打乱了。所以这会儿就格外讨好地说方队,瞿姐她去青海拍片,是不是回来了?
瞿姐是瞿红帆,省电视台文艺部编导,方东平老婆。
方东平端起茶,深深地喝一口,然后闭上眼,往他的破椅子上一靠,不理他了。
又不蹲坑,又不抓捕,又没发生焚尸案、抢劫案、盗枪案,这样的好时候,还不抓紧时间享受享受!
人陆续往队里上,8点来钟,就又都到齐了。刚破了一个出租车系列抢劫案,40多天连轴转,人困马乏。前天刚结了案,昨天把该表扬的都表扬了,该嘉奖的都嘉奖了,方东平就宣布放一天假:都给我回去正式讨好讨好老婆,没老婆的,女朋友跟前抓紧点,下点功夫!
所以这会儿看他们又都无事忙地跑回队里来,就有些哭笑不得。他有些难过地想:弟兄们整天忙着破案,离生活、离家庭越来越远,都变得不会享福了。
今天怎么着,也得让他们轻松一天,他这么琢磨。
但就在这时,桌上那部红色的破电话,又无可挽回地响起来了。
02
案发地在离市区30多公里的紫云山国家森林公园。
当方东平带着人赶到时,卧牛派出所所长王大蓬先已经带着他的人,把现场保护起来了。
是一具女尸,横卧在半山腰的一个小山凹里。周围山深林密,渺无人迹,偶然会有一两声尖锐的鸟鸣,打破山林的静寂。报案的是两个放牛的孩子,此刻正站在边上,看着几个技术人员忙活。孩子太小,问不出什么名堂,所以问了几句,方东平就点上烟,一个人走到一边去了。
死去的女孩很年轻,非常非常年轻,顶多也就20来岁吧。白连衣裙,白高跟鞋,衣衫整洁,面目清新。死神也没能掠夺去她的美丽。看上去这是一个城里的姑娘,没有受到强暴。应该有车,方东平想,应该有一部小轿车,才能载着这样美丽的女孩,到这样远离市区的国家森林公园来。
还应该有一个她所信赖的人,男人。
命案发生在昨天夜间10点到12点之间。
第一要弄清的,当然是死者的身份,但现场勘察时,他们把周围的树丛草窝都搜寻遍了,也没能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没有女性随身的手袋,没有身份证、工作证、学生证,甚至没有哪怕是一张公交车票或购物发票。凶手做得很干净,把一切可以说明死者身份的线索,都掐断了。
这个案子,轻松不了。
回去后立刻就发了协查通知,又在几家晚报、晨报和电视台发出认尸启示,上面是老何拍摄的女孩美丽然而毫无生气的照片。当晚就有人打来电话,说是这个女孩好象名叫阿柔,在斯格特广场坐过台。方东平让刘小杰赶紧带人去查。斯格特广场并不是什么广场,而是一个集歌舞、保龄、桑拿、健身为一体的娱乐中心,在本市很有名。方东平从来没有进去过,对那地方有一种本能的畏惧。
他内心深处畏惧一切喧嚣的东西。
但刘小杰很快就回来了,说是斯格特的老婊子不让查。方东平很生气,厉声说刘小杰我说过你多少次了,执行公务用语要规范,你又这个样子,以后不许动不动就老婊子不老婊子的!刘小杰背地里把一切娱乐业的女老板,统统称作婊子,小的就小婊子,老的就老婊子,让方东平不知骂过多少回了。所以这回他仍然不怕,仍然滔滔不绝,控诉斯格特的女老板怎样让保安横着身子挡路,给小姐使眼色,让她们拒绝公安的访谈。
方东平打开办公室角落里的破文件柜,拿出他挂在里面的皮尔•卡丹西服,和配套的银红色领带。刘小杰不懂方队为什么要把这么一套昂贵的西服挂在办公室的破文件柜里,不怕人偷吗?更不明白他干什么要在执行公务时穿它。要是我,刘小杰想,就留着结婚时穿,结过了的,像队长,就留着再婚时穿。
队长再婚?刘小杰让自己的荒唐念头弄得吓住了。
当衣冠楚楚的方东平带着刘小杰步入大堂时,斯格特的老板娘像一只黑蝴蝶一般地扑过来,硕大的乳房像是两轮喷薄欲出的朝阳。老板娘一袭黑色长裙,灯光下流光溢彩。方东平不得不承认,她依然漂亮。想到刚才刘小杰描述的红口白牙的老婊子,他有点想笑,但还是抑制住了。他矜持地伸出手去,彬彬有礼地说,佟总,你好。
刘小杰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佟总把他们让进大堂一角的音乐茶座,又让小姐赶快上饮料干果,弄得动静很大。刘小杰看见,队长几次皱起了眉头。所以刚一接过女老板递过来的名片,不等她再张罗,刘小杰就抢过话头说佟总,我和方队这次来,还是继续刚才的调查。
女老板的脸上立刻笑成了一朵花。
刘小杰很生气,想你刚才的丑恶嘴脸哪去了?他看看名片,老婊子名叫佟静洛。
名字不俗。
这时姓佟的也安静下来,拿起那张我们暂时称做阿柔的女孩的照片,认认真真地端详。看了很长时间,很长很长时间,又微微侧过头,做遥远回想状,最后却摇摇头,很坚决地说:没见过。
方东平很有风度地笑笑,站起来说:好,好。
老板娘就也装做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准备把他们往外送;方东平却径直领着刘小杰,往电梯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吩咐刘小杰说:8楼。
方东平是一个极修边幅的人,有手下跟着,按电梯、开门这样的小事,他绝不伸手。
8楼是恋歌房,大厅的左侧,充满了两米见方的鸽笼一般的小包厢。一般意义的舞厅虽然还存在,但显然已经没有人在那里一览无余地歌舞了。无限商机,都在那一个个鸽笼子里头。此刻,大厅里站满了小姐,青春亮丽,正值花季雨季的小姐,当她们集中站在一起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很孤独。
晚上8点多钟,还没到上客的时候。
所以方东平和刘小杰一走进去,小姐们就一窝风地扑上来。她们虽然不认识方东平,但绝对认识皮尔•卡丹。
方东平整整脸说:都站好,别动!有点事情。又回过头来对刘小杰说,你问。
拿出照片,询问,然后是小姐们一个一个木无表情地传看。都说不认识,没见过,再问,就都一声不吭了。
方东平站在一边,也是一副木无表情的样子,任刘小杰去问话。等到30多个小姐都问完了,他才走近一点说,谢谢大家提供线索,想起什么来,请给我们打电话。
刘小杰一听,赶紧发联系卡,那上面有警队和他个人的电话号码。发完后追出来,看见队长已经进到电梯里,并且电梯的门也已经关上了。
他觉得队长临走的时候,对着其中的一个小姐,深深地看了一眼。
谢谢提供线索?提供了什么线索?刘小杰很疑惑。
等到刘小杰气喘吁吁地追到楼下,看见方东平正站在大堂的一角抽烟。边上就摆着禁止抽烟的牌子,队长却满不在乎,照样抽。刘小杰觉得队长确实潇洒。看见刘小杰,他快步迎上来,一边掏车钥匙一边说:赶紧回队!
坐在车上,刘小杰忍不住开口,说方队,你说那么多小姐,卖给谁呀?方东平没说话,方东平想刘小杰的话虽然难听,倒也是实话。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小姐,站在那里等着男人掏钱来把自己领走,他受不了。
他的内心,其实非常非常柔弱。
边上刘小杰还在没心没肺,一个劲地问他和斯格特的老板娘是怎么认识的。他懒得和他说。他想几年不见,佟静洛居然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那个大学,岂不是白读了?
队里依然灯火通明,老何、小王他们,都还在等着。又上来几条线索,都和娱乐业有关。方东平让刘小杰马上把队里的人都“呼”回来,开会。
到了晚上10点多钟,各大娱乐场所灯火灿烂、人潮汹涌的时候,刑警队的人已经全部撒出去了。
临出门前,方东平塞给刘小杰一张小纸条,上面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佟静洛。
03
汇总上来的情况很不理想,本市几家有名的歌厅、舞厅、娱乐中心,都没摸到有价值的线索。连着两天,刑警队的便衣无孔不入,最后连远离市区的“不染尘”酒廊都摸到了,先后访问了3000多人次,也没人见过这个名叫阿柔的女孩。弟兄们的情绪渐渐急躁,怀疑队长把方向弄错了。
此刻的方东平,正拿着法医老何的验尸报告,翻来覆去地看。喉骨未断,窒息而死,颈表面看不出掐扼的痕迹,解剖后能看见大面积充血。应该是缓缓地扼压,使之一点一点窒息。这是情人的手法,而非杀手的一击毙命。除颈部的扼痕外,全身无一处有伤,也没有挣扎的痕迹。方东平想象,这个美丽的女孩,怎样在情人的怀中一点一点温柔地死去。女孩白裙的牌子是“蜜雪儿”,手指、脚趾均未涂抹红色或黑色的丹蔻,而且脸上也不施脂粉。这样的装扮,应当不是一般在欢场上讨生活的流莺。
方向真的错了?
这时刘小杰对斯格特女老板佟静洛的摸查也上来了,没有突破。虽然,作为一家著名娱乐场所年轻的女老板(此次摸排,刘小杰准确地知道了,佟静洛现年32岁,1962年生人),佟静洛三教九流,无所不交,但没有迹象表明,她和那个阿柔的死有关。让刘小杰吃惊的是,佟静洛也是毕业于江大中文系,和自己的队长方东平,是上下届校友。
而且,他们似乎还谈过恋爱。
刘小杰想,怪不得方队要穿皮尔•卡丹。
那个被队长深深看了一眼的小姐也找到了,是一个非常胆怯的小女孩,才17岁,刚刚涉足娱乐业没几天。见到刘小杰,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光会啪哒、啪哒地掉眼泪。问到最后,才知道她妈妈得了重症,等着她坐台的钱住院开刀。刘小杰听了,心里老大的不忍,给了她100块钱,让她走了。
所以刘小杰觉得,队长的那一眼,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刑警们的行话,小案七天,大案三天,第四天过去了,案子还毫无进展。已经过了破案的最佳阶段。方东平心里着急,面上却一点不露,听了刘小杰的汇报,让他继续跟,跟紧点。
跟紧点?刘小杰本来以为,队长要让他撤下来。
方东平说佟静洛这个女人,背景复杂。你要盯牢她和政界的关系,看看党政机关都有些什么人,经常在那里出入。
仍然找不到尸源,这种情况下,只能依靠最早上来的线索,继续在娱乐业里摸。别管外头把刑警们吹得多神,在案子的最初阶段,都有相当多的摸排,是毫无目标的瞎摸,他们队长称之为黑暗中的摸索。
范围慢慢扩大,扩大到一般档次的酒楼、迪厅、茶楼和书吧。
而外头早已经是谣言满天飞了。电视台连播三天的认尸启示,无疑让全市人民都知道了这个紫云山凶杀案。女尸,美丽女尸,足以滋生出各种版本的桃色新闻,在大街小巷里流传。局长、政委、分管局长,三个人一起,郑重其事地把方东平叫了去,让他抓紧破案。
一天一次,向我汇报。刘局“刘一把”这样对他说。
刘局是刑侦出身,所以你糊不了他。
正焦头烂额呢,突然有了重大突破,有人前来认尸了。是一对中年夫妇,女的哭得气喘喉噎,说是他们的宝贝女儿,有十多天没有打电话回家了。而过去,她最多一个星期,就要打一次电话。方东平让他们坐下,慢慢说。原来他们的女儿陈晓红,在市委机关幼儿园当老师,十天前突然失踪了。单位里的人先还以为她回了家,家里的人却以为她在单位,都没找。等到电视上播了照片,单位上的领导这才慌了,赶紧往外地她父母那里打电话,谎称陈晓红生病住院,让他们赶快来。
问他们为什么到现在才来认尸,电视上不是早几天就播了吗?园长说是没有想到,再说那照片和活着的陈晓红也不怎么像。
先去认尸,冰屉刚刚拉开,还不知道看清楚了没有,作母亲的就哭昏过去了。那个父亲还算镇定,流着眼泪,很看了几眼,然后很沉痛地点点头。
尸源找到了。
都很兴奋,立即围绕陈晓红所有的关系人,进行排查。陈晓红,现年19岁,市委机关幼儿园聘用教师,本人能歌善舞,长得活泼清纯,在单位和幼儿家长中都很有人缘。园里正准备和她签订长期聘用合同。没发现她和什么人结怨,或有尖锐的矛盾。没谈男朋友,她一个初中男同学,今年刚刚考进中医学院,有时候会来找她。
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男同学,他对陈晓红的失踪十分愕然,没有表现出警察所期望的惊慌失措。他说他们就是一般同学,谈得来,又都远离家乡,有时星期天就在一起聊聊天。两周前的晚上,他又去陈晓红那里蹭饭吃,正下着面条呢,听到窗外有人喊陈晓红,陈晓红就慌慌张张,让他自己下面、自己吃、自己锁门,然后,就慌慌张张地走了。
两周前是9月24日,三天后陈晓红失踪,距案发的9月29日,是5天时间。
警察当然不会光听他的一面之词,但经过调查,这个人的嫌疑,很快就排除掉了。
据陈晓红的男同学提供,窗外的男人嗓音低浑,听着很有磁性,感觉上,是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是个什么概念呢?方东平问,是不是像我这样?你具体说一个年龄看看。
那个男生想了想,说:大概是三十五六岁吧。
三十五六岁就中年了?方东平想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把45岁还划归青年段呢。所以这些个小青年,你不问仔细点,弄不好就让他给你误导了。
陈晓红刚刚工作,交往不多,生活单纯,如果是个30多岁的男人,应该是幼儿园某个小朋友的父亲。
很快,一个名叫王健的男人浮出水面。王健是市委办公厅副主任,36岁,因为岳父的背景,这几年窜得很快。他岳父是省计划委员会主任,把持部门多年,在计划经济时代,营造了一个覆盖面很大的多功能关系网。就是现在,市场经济了,也还是有权。在本市有名的松风茶楼,有人看见,王健和陈晓红不止一次出现过。
刘小杰立刻就扑向了松风,展开调查。
大约来过三四次吧,每次来了,都是坐在楼上最里面的一角。负责这张台子的3号服务员小姐这样陈述,据她说,最后那次,那个女孩不知为什么,哭了。
哭了?
哭了。那个男的隔着桌子给她擦眼泪,把茶盏打翻了,我上去整的台。
兴冲冲回去一汇报,方东平却不表态。刘小杰的心一下子就凉了,知道自己这趟又算白跑了。沉吟了很久,方东平说话了,他说不是王健,我有一种感觉。刘小杰就没有这种感觉,所以队长是刑侦高手,而自己混到退休,也顶多只能算个普通刑警吧。
果然,当天晚上,从深圳回来的王健,由他娇小玲珑的妻子陪着,在电视台的制作室里,找到了正在编片子的瞿红帆。不久前的5月,她给瞿红帆的栏目《三个女人一台戏》作过嘉宾。他们希望瞿导能把方东平约出来,一块儿谈谈。
方东平接到电话,火冒三丈,说谈什么谈?在哪谈?问他是不是准备到松风去谈!
刘小杰从来没有见过,队长发这么大的火。
私奔,一场猝不及防的私奔。知道王健出差南方,年轻冲动的陈晓红随后追了去,和他在深圳梅沙的小木屋里,一起度过了幸福的几天几夜。
现在他深明大义的妻子,愿意把这颗苦果悄悄咽了,为了不影响家族的名声,尤其是丈夫的提拔。
04
案子重又回到了原处。
一位老刑侦说过,刑侦工作有百分之九十八以上都是无效劳动,尽管你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案子的最后突破,却往往只在一个点上。可是你如果不去做百分之百的工作,你就很难发现这一个“点”。
目前,这个“点”我们还没有找到。
所以我们还得做大量的、艰苦细致的工作。
这是方东平在碰头会上说的话。
情绪普遍波动,好几个人嘴上起了燎泡。方东平让内勤小王上中药房,买点黄大叶什么的回来熬茶喝。喝,给我喝!喝了败火。于是刑警队的小青年,一回到队里,就人人猛灌一气黄大叶茶,败火。
干刑侦的就是这样,案子太好破了吧,嫌找不到对手;太难,又急躁。就像上回柳河大堤上发生的那起焚尸案,烧的时候火光冲天,大堤上乘凉的人都看见了。结果做案的家伙刚刚跑回家中,还没喘匀气呢,就让跟上来的刑警堵了个正着。案子做得也太没水平了,弄得破案的刑警也没什么水平似的,所以案子虽然破了,大家的情绪也不高。
后来,市电视台的记者扛了个机子来采访,左拍右拍,回去以后,居然还弄出个什么“神勇刑警一小时破获焚尸案”。
那条新闻播出的时候,刑警队的人统统没看。
方东平说都垂头丧气的干什么?我就烦你们这一点,顺了,尾巴翘到头顶上去;不顺,忽拉一声又耷拉下来了。一名优秀的刑警,不论在怎样困难的情况下,都应该振作。正说着,门外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门口对着老何招手。都不听队长的熊了,一起对了老何出怪相,笑。老何站起来,往那女人摆摆手,意思让她先走;又扭头对着众人说:干什么、干什么?我牢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前头不翘鸡巴,后头不翘尾巴,我怕你们个鸟!
老何专门喜欢在一些人多的场合,说一些不精神文明的话。
这个女人的男人和人打架,让人打伤了,轻伤,这个女人就总来找老何,让他重新出具验伤报告,把轻伤改成重伤。女人说何法医啊官司打赢打输,赔钱赔多赔少,就在你一句话了!老何说那不假!这下知道法医工作的重要性了吧!
刘小杰说老何老何,老同志了,革命了多半辈子了,可千万千万别晚节不保呀!老何根本不理他,嫌他小毛蛋孩子,不值得过招。
方东平无奈地摇摇头,笑,心说老何这张嘴啊,真是什么都敢说,放在早几年,像他这么顺嘴胡喷,早让清理出公安队伍了。
但是法医老何,绝对是任何时候,任何出格的事不做。
让刚才这么一闹腾,气氛有些小热烈,心情也明显好起来了。刘小杰说队长,你说这个什么阿柔,会不会是让人从外地绑来的,要不我们钻窟窿打洞,怎么就摸不到一点线索呢?常虎也说这个案子奇怪啊,一个那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让人弄死在荒郊野湖里,居然没有被强暴。弄死她的目的是什么呢?也就是说凶手为什么要杀她?
方东平点点头,说:问得好!
常虎刚刚从一桩杀妻案上撤下来,一天没歇,就进了“9•29”专案组。
按照方东平的想法,斯格特是一条绝对不能放弃的线索,方东平说目前我们手中,就只有这一条线索了,那个匿名电话,绝对不是信口开河。打电话的人那么谨慎,那么慌张,他一定惧怕什么。所以凭直觉,这个案子的最后突破,还是在斯格特!
方东平让刘小杰和常虎两个,继续去跟佟静洛,注意她最近都和什么人接触。他说根据线报,斯格特很有一些我们还没掌握的情况,一些政界的大人物,经常在那里秘密出入。既然阿柔的死排除了劫财劫色,那么就应该考虑,她的死,和政治黑幕有关。
刘小杰和常虎两个,听得心惊肉跳。
正这么一点一点分析着呢,看守所的大头来了。大头和刑警队的人很熟,就都上去你一拳我一拳地捶他,表示亲热。大头一边打着哈哈,和众人联络感情,一边给方东平使了个眼色。方东平就站起身来,和他一起走出去,走了很远,最后在走廊的那头站住了。
众人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
过了一小会儿,方东平脸色阴沉地转回来了。大头已经走了,也没给屋里的人再打招呼。他点点刘小杰和常虎两个,说看守所!
两个人顾不得问,赶紧跳上队里那辆花色特别斑斓的美洲豹,往城东方向开。
到了看守所才知道,队长的线人让治安科小毛给抓来了。小毛是治安科长,在全市各大餐饮娱乐场所通吃,过一种人们称作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用法医老何的话说,整个一警界败类!但仗着他姑父的势力,在局里也是通吃,虽然都知道他警匪勾结,贪赃枉法,从头烂到脚跟,也不能把他怎么着。
他姑父是常务副市长,市委常委。
方东平让刘小杰他们在一楼的狱政科等着,他一个人上去交涉。不大一会儿,就看见所长、政委陪着他一起下来,往后头大仓走。又过了一会儿,队长就领着他的线人,一起出来了。
刘小杰和常虎,也是第一次看见队长的线报,所以吃惊不小。是一个十分标致的小年轻,二十旺岁,看上去眉清目秀,不象是一块做线人的料。刘小杰自己的两个线人,就都是几进宫的玩艺,生得横眉立目,但见了刘小杰,满脸献媚的笑,样子很萎缩。
对队长为什么突然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线人,俩人一时还弄不清楚。
等出了看守所,就已经是中午了。方东平就让刘小杰再往东开,说是东边岑岗子附近有一家农民开的路边小店,土菜很好。十多公里,展眼的功夫就到了。下了车,只见老板和队长很熟络的样子,也不问吃什么,就吩咐厨下赶紧上菜。
他呵斥说都给我手脚麻利点,东平来了!
刘小杰又是吃了一吓,想这里会不会是队长的一个关系户?
吃饭的时候,队长的线报说了他被弄进去的经过。他说昨天晚上,大约是10点来钟,他像往常那样在二层的桑拿中心总台值班,突然上来几个人,把他扑倒,不由分说就带上了警车。等到了公安局,带进了治安科的门,他这才知道抓他的是毛科长。也没录口供,也没打手模,什么手续没有,当天夜里,就把他直接掐进了看守所。
刘小杰和常虎两个,这才听明白了,他是斯格特二层桑拿中心的领班。
方东平很沉稳地听,并不问什么。等吃完了饭,上了车,才说:这样,你回去上班,就当什么也没发生,有人问,就说公安方面搞错了。别的,你什么也不用管了。又吩咐刘小杰:你们两个,最近一个阶段,要保证华子的安全。
华子就有点想哭的样子,方东平撸撸他的头发,像对一个孩子,他就又笑了。
回到队里,方东平脸色凝重地对两个手下说,情况复杂了。小毛怎么能知道华子是我的线人?这是其一;其二,他们抓了我的线人,目的是什么?
心里都有点隐隐的兴奋,觉得正在接近他们所要寻找的目标。方东平说华子那里,要停止联系,他这个线人已经不起作用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能保证他的安全。又说,小毛这么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太让我失望了!
刘小杰想怎么是失望呢?应该高兴才对呀。常虎却颇能理解队长此刻的心情,队长是觉得小毛身为公安,毫无成算,在与对手的较量中,很轻易地就把尾巴露出来了。
虽然,这个对手是方东平自己。
两个人赶紧分头行动,常虎去摸小毛的情况,刘小杰则回过头来,第二次去找那个让队长深深看过一眼的女孩。
05
让刘小杰意想不到的是,那个女孩走了,而且没人知道她去了那里,也没人能说得出她的家住在什么地方。事情一下子变得棘手,刘小杰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斯格特的人事部长,像电影上的外国人那样,耸耸肩,表示抱歉,或是无可奉告。
刘小杰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假洋鬼子,你神气个鸟!”
有佟静洛的人在后头跟着,那些个小姐见了刘小杰,比上回更加畏惧,简直连眼也不敢抬了。明知问不出个名堂,他还是例行公事地挨个询问了一遍:先给你个王八蛋,造成点心理压力再说!
所以刘小杰公事结束的时候,人事部的假洋鬼子甚至连礼节性的表示都没有,就抄前一步跨进电梯,并且立即把电梯升到26楼的旋转餐厅去了。
刘小杰站在8楼的电梯口,看着一路红上去的指示灯,有点想笑。
他决定不等电梯了,从楼梯上跑下去。让人事部的王八蛋捣鬼去吧!让电梯最好永远停在26楼!
憋着一股劲,他蹬蹬蹬地一口气跑下来,跨上摩托就跑。结果一不留神,在江天路的十字路口勇闯红灯,让早就拭目以待的交警逮了个现行。
逮他的是大个李,大个李一本正经地走过来,敬了个标准的礼,然后说:刘小杰,这回我要收你的照!
刘小杰赶紧把头盔往下扯,一边扯一边说,大李大李,这么严格执法,能上排行榜了吧?
排行榜其实是光荣榜,由广大市民参与的评选十佳民警活动,正在全市范围内轰轰烈烈地展开,而人人都知道,因为有点实力,大个李很想自己也能够趁机跃上那个排行榜。
大个李就上来踢刘小杰的破摩托,又伸手到他的口袋里,要搜他的驾照。正闹着,刘小杰的呼机响了,低头看看,是一个很陌生的号码。
小杰就不由分说,抢过大李手里的诺基亚,往这个号上打。接通后,嘈杂的背景之上,是一个怯怯的女声,说是她知道走了的林林家住在哪里,她是郊县岗头集人,真名叫林秋侠。
刘小杰说喂喂,你在什么地方?能留下你的姓名吗?
那边,电话已经挂断了。
一定是刚才访问过的斯格特众多小姐中的一个,在公共电话亭用IC卡打的电话。
人间自有正义在呀。
也不回队了,掉头就往岗头集方向跑,众目睽睽之下,一踩油门,“轰”地一声就冲出去几百米远。
看着转眼跑得没了踪影的刘小杰,大个李假装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当然是先到岗头集派出所,所长兔子是刘小杰警校的同学。所以刘小杰的摩托车一轰进派出所的大院,兔子就出来了,然后像一个老地主站在自家的地头上一样,心满意足地看刘小杰停车。
刘小杰说兔子你个狗日的,你的人犯事了!
兔子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反击说,刘小杰你个狗日的,你今天要犯到我手里了!
进去把情况一说,马不停蹄地就转到了户籍室,抱出所有的户口册。乡派出所的户籍管理还没上电脑。抱出来一看,乖乖,二三十本,范围可够大的。一人分三本,都不再斗嘴,埋头工作。刘小杰这边一本还没翻完,就听见那边有人在喊:小狗日的!在这儿呢——这下子跑不掉了!
刘小杰“啪”地一声,合上自己手里的一本,伸伸懒腰道:公务用语,文明点好不好?
林秋侠的家在派出所东南十多里地的横渡头,紧靠着兰溪。兔子说小杰别骑你那破摩托了,丢你刑警队的人哩,开咱上个月才买的桑塔那2000去。刘小杰一听,立刻就表现出垂涎欲滴的嘴脸,说兔子你个小狗日的,小国之君当得挺滋润啊,我来给你当副手要不要?
兔子说鸟!你来给我当副手,我还想去给你当副手呢,再不调回市里,都不知道该怎么和老婆睡觉了!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精神污染,不觉就到了横渡头。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村头小卖铺一打听,马上就有孩子自告奋勇地在前头带路。
一进院子就看见了林秋侠,正喂猪,猛一见了刘小杰,扔了手里的铁舀子,就往堂屋里躲。刘小杰说别怕别怕,又没做亏心事,你跑什么跑嘛。
屋是旧屋,但收拾得挺干净,屋里也没什么家什,看样子是户挺困难的人家。这几年,农村青年都相继涌到城里去打工,挣回点钱来就盖屋娶媳妇,所以在横渡头,像林家这样泥屋草顶的人家,也已经不多见了。刘小杰说小林你别害怕,我来就是了解一点情况,你为什么在斯格特不干了?
林秋侠不说,光掉眼泪。门口围了一堆人,七嘴八舌,问:小侠怎么了小侠怎么了?是在城里犯啥事了?
兔子就走到门口,说没她什么事,是她的老板犯了事,欠了银行的钱,跑了。我们来,也就是了解点情况,大家都散了去吧。说着,就把人往外撵,撵到院子外头,“啪”地一声,把院门拴上了。
屋里林秋侠还是不说,也不哭了,张罗着给刘小杰他们倒茶。刘小杰说小林你看我们好几十里路跑了来,就为的喝你一口茶吗?
这时,里屋突然有人开口,说小侠,有什么你就和公家的同志说,咱犯不着给人家背黑锅。再一说,那也是一条人命呀,咱农村人,活不就活个良心吗?
是小侠卧病在床的母亲。
林秋侠果然见过阿柔,是在9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时间大概是凌晨一点多钟。斯格特重要的客人,一般12点钟以前是不会露面的。她记得,是佟总亲自陪进来,三个男人,很尊贵的样子;一个女孩,就是阿柔。
佟静洛在林秋侠这样的农村女孩看来,都是天仙一般的人物,但那个晚上,小林看见,她的一向盛气凌人的女老板,卑躬屈膝得像个烧火丫头。
当时大厅里的小姐已经没剩下几个了,有的随客人进了包厢,有的让客人买了钟,领走。林秋侠刚刚从农村出来没半个月,还是个生瓜青枣,没什么客人帮衬,就还在那里坐冷板凳。
很快,其中的两个中年男人,一人点了一个小姐,搂进了包厢。那个年纪稍大一点的,看上去特别尊贵一点的,则陪着跟来的那位小姐,坐在大厅的一角喝茶。大厅非常暗,只吧台的一排小灯亮着,其余的,就只客人面前的一盏碗烛了。
那天晚上,那位小姐穿了一件不知什么料子的、水一样波动的白色连衣裙。
这时,大厅里就只剩下林秋侠一个人了。她先是听见他们窃窃私语,后来不知因为什么,那位小姐突然发了脾气。就看见那个客人低声下气地和她说着什么,太远了,听不见,不过,好象是因为什么事求她。
后来,只见她推开那个男人,一个人很快地往外走,那个男人也很快地追上来,往回拉她。在门外通明的灯光下,林秋侠看见,那位小姐气得满脸通红。接着,他们就一起走了。
就这些。
刘小杰想了想,问:那个特别尊贵的客人,你过去看见过吗?
林秋侠意意迟迟,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她妈妈就在里屋对她说,孩子,要说你就都说了吧。
据林秋侠说,四天前的晚上,她还在电视上看见过这个人。
刘小杰一惊,说噢!电视上?什么节目,是省台还是市台?
林秋侠摇摇头,说那就不知道了。当时我们一拨子小姐妹,正在看湖南台的玫瑰之约,中间广告时,都抢着换台。胡乱换到一个台,我一看出来的是他,就吓得赶紧拧过去了。
好象是给什么大楼剪彩。
刘小杰想了想,又问了问大约是晚上几点钟,就到里屋去和林秋侠的母亲告别。说了一番感谢的话,让她安心养病,才告辞出来。
回派出所的路上,正是烧霞满天时候,兰溪一溪流水仿佛泼下了万斛胭脂,美得无以诉说。乡村的原野上,也开始有一缕一缕的炊烟升起,在刘小杰的心里,唤起很久远的记忆。刘小杰想,总跟着队长,自己也快成个文人了。兔子说小杰今晚别走了,我拿全鱼宴腐败你,副总理的级别,一桌子菜,全是兰溪里无污染的鱼。去年,主管农业的副总理来江城检查工作,心血一来潮,就不顾前呼后拥的地方官员,执意转到岗头集来,是兔子他们所上的保卫。其实,副总理有自己的一班人马,省里、市里的警卫人员又都如临大敌一般地跟着,哪能轮得着兔子他们一个基层所搞保卫呀,也就在外围轰轰麻雀撵撵鸡吧,就成了兔子的骄傲资本了,成天挂嘴上,吹。刘小杰也不揭穿他,只说别忙,方队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先打个电话回去,请示一下再说。
接通了电话,先把情况简单说了说,方东平那头,连说了三个“好”字。又说小杰,别慌着回来,让你那老同学晚上给你弄点好的吃,犒劳犒劳。
当晚,由兔子和派出所的七八个弟兄陪着,从早上起就没正经吃过一顿饭的刘小杰,很放松地喝了三两酒,醉了。
06
转眼就到了10月12日,案发第14天。
方东平决定带上刘小杰,亲自去找瞿红帆。本来,在去年那桩本市轰动一时的刑警马胜利失踪案中,方东平和妻子的关系已经缓和了,说实在的,如果不是瞿红帆的帮助,那桩案子恐怕真的要成为一桩悬案。所以在庆功宴上,方东平破例把老婆也请了去,并且当着局领导和全队弟兄们的面,大声吼唱了“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作为当晚对瞿红帆的无耻吹捧。瞿红帆到里昂去参加颁奖大会,途径香港,还给方东平买了一套昂贵的皮尔•卡丹西服和一条鳄鱼皮带。瞿红帆把礼物拿出来的时候,告诉他鳄鱼的嘴向左或是向右是真鳄鱼,反之即是假鳄鱼。但方东平至今也没弄清楚,鳄鱼的嘴到底是应该向左还是向右。
但是好景不长,没多久,二人就又因为瞿红帆仍然不愿怀孕生孩子闹翻了,再次进入冷战阶段。
这一冷战,就差不多又冷了一年。
进了电视台的大门,先在门口接待室登记,出示证件、对照照片、换通行证,一系列手续,无比的繁琐。刘小杰说我操!整这么紧张,我还能抱个炸药包把电视台给炸了?!方东平瞪他一眼,说:你给我闭嘴好不好?
已经是晚上9点多钟了,瞿红帆还一个人在机子上埋头剪片。去年,她和她那个什么狗屁搭档一起折腾了半年多,弄出了一部名叫《新鲜出炉的女孩》的记录片,居然在法国国际电影节上获得了提名,据说是当年获得提名的唯一亚洲记录片。方东平弄不懂,一个提名算什么?如果有人提名我当大局长,我就当上了吗?笑话!
看见方东平他们进来,瞿红帆立即说别说话!我马上就完了。方东平也懒得和她计较,只示意刘小杰随便坐。很乱,所有的工作台上都很乱,典型的瞿红帆风格。桌子上摆着一张字条,电脑打印稿,上面寥寥数个字,写着:“瞿姐,我突然有了一个新想法,最好最近两天能见一面,在一起谈谈。”落款是“你的黄金拍挡”。方东平拿起来,用手指弹了弹,然后松开手,让它自由地飘落在桌子下面。
瞿红帆的“黄金拍挡”小吴,没有能够因为“提名”的荣誉,随他的“瞿姐”一同调入省电视台。
方东平有点想笑。新闻界盛传瞿红帆和比她小两岁的摄像小吴是情人,方东平一直不敢相信。瞿红帆这种女人,丢三拉四,张牙舞爪,她未必真能和什么人建立起温馨的情人关系。方东平愤愤地想,你看她是怎么待我的!一辈子也没说过一句悄悄话,哪个男人受得了她!
这时瞿红帆大约是暂时干完了手头的活,很兴奋地站起来,和方东平握手,一边握一边说“稀客稀客!”方东平猝不及防,只好任她去握。又张牙舞爪地去撸刘小杰的头发,说,小杰、小杰,你怎么总也不来看你瞿姐,都快把你瞿姐给想死了。
方东平冷眼旁观,笑,
刘小杰讨好地说瞿姐,你青海的片子拍得怎么样了?瞿红帆说嗨!八字还没一撇呢,还得去,至少还得一年。又说拍记录片就是耗时间,杨荔钠的《老头》,在日本山形电影节上得了大奖的,知道不?拍了两年半,拍到后来,那些个老头都快死光了。方东平怕她一说起自己的片子来,又散扯得无边无际,就赶紧打断她说,红帆,有一个案子,需要你的帮助。
说了情况,瞿红访看了看墙上钟,说哟!今天不行了,明天上午9点,我准时给你们回话!
刘小杰一看这情景,就想自己先溜,让队长一把揪住了。瞿红帆一直把他们送出门,送上电梯,又拍了一下刘小杰的脑袋,才把电梯的门给关上。
出来的时候,早已是夜深人静,接待室的同志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换回证件,方东平说,小杰你一个人开车先回去,今晚上月亮好,我想一个人随便转转。
刘小杰想队长恐怕还是挺想和瞿红帆和好的,要不,这么一件小事,直接来调查好了,干吗还要来麻烦瞿红帆?
城市的边缘深沉辽阔,天上有几点明亮的星星。一个人站在这样辽阔的星空下,方东平有一点英雄末路的感觉。他觉得空虚,空虚得如同病了。他有些灰心地想,我和瞿红帆,到底还有没有可能和好了?
那个记录片,对她就那么重要?
一直转到凌晨3点多钟,东方已经放出鱼肚白了,才又回到队里来。
初秋的天气,天仍然亮得很早。
刘小杰还在等着,只是头耷拉着,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方东平不忍惊动,就拉灭了灯,坐那吸烟。
但随之而来的电话铃声,再次在凌晨无边的静谧中,无可挽回地响起来了。
刘小杰条件反射一般地跳起来,看见方东平,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方东平一边往外走一边批评他,说小杰你睡着了,我进来的时候你不知道。
刘小杰下意识地摸摸腰里的枪,想起队长的话:对于刑警来说,任何时候,枪都比人重要!
他是在王光明丢枪事件后,说的这番话。王光明是小毛的兵,有一回在“浪亭”喝烂酒,喝醉了,枪让人下了都不知道。那支枪后来在“11•5”银行抢劫案中打响,方东平损失了一个人,银行损失了一个人,80多万元巨款至今没有下落。
是报案电话,死者被发现死在本市最繁华的江天路上,窨井下面。是早起扫马路的清洁工,发现窨井的盖子开着,觉得奇怪,伸头看看,就发现了一个人。
江天路是严管路,路上的窨井,从来没有像这样,黑洞洞地敞着口。
这个清洁工是环保学校刚刚毕业的中专生,马上判断有谋杀的可能性,就在打110的同时,把窨井周围保护起来了。
果然,周围有凌乱的脚印,井沿有挣扎的痕迹。死者为男性,脖子被扭断,手臂上有明显的撕打造成的伤痕,衬衫的扣子几乎全部脱落。不用法医老何,方东平也基本上认定为他杀了。
这时天已经完全放亮,路上开始有早起上班的人。老何和技术人员,也已经把死者的面部清理干净,准备往车上抬。
就在这时,方东平无意中往死者脸上看了一眼,结果大吃一惊:死者是省财政厅办公室主任鲍多!
问题严重了!
这一天是10月13号,“9•29”案发的第15天。
07
因为死者的特殊身份,方东平被指示全力以赴侦破“10•13”案,“9•29”让刘小杰暂时负责。
省厅刑警总队的总队长谢大平亲自坐镇,省财政厅的厅长、书记一大早也都前呼后拥声势浩大地来了。他们还自作主张地留下了几个人,说是“协助公安工作”。方东平皱皱眉头,嫌添乱,不过也不好说什么。死者鲍多的妻子,是他去年才娶的后妻,歌厅小姐出身,才30来岁,身上有一种兴风作浪的美。当初结婚时,很起了一场风波的,这会儿也不哭,也不悲戚,只杂乱无章地提供情况,滔滔不绝。她说鲍主任昨晚回来时已经12点多了,没喝酒,好象也没吃饭,因为他让她给下了一碗面条。正吃着,电话铃响了,接了电话,他就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没有开车。
财政厅办公室给他配备了一辆本田雅阁,鲍多一直是自己开。
鲍多政治背景复杂,生活上又不够检点,这给排查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难度,光三陪女就摸排了近百人。整个一个流氓加贪官,方东平愤愤不平地想,这样的人真该多死几个!
瞿红帆那边的调查也不够顺利,10月8号、9号、10号三天的新闻,都没有哪一条与大楼剪彩有关。瞿红帆又带着刘小杰亲自去市台查问,结果他们根本就不保留,带子用过后就又都回流到新闻部,用以拍更新的新闻去了。
刘小杰很沮丧,又去总编室查这几天的新闻细目,细目上却又看不出什么。查文字稿呢,文字稿早让碎纸机吃了。
乱。
也可能是林秋侠记错了?
天气一点一点变凉,转眼就落叶满地,再转眼,就到了大雪飘飞的冬天。
两个案子都僵在那里,没有进展。这期间还时不时地发生一些或大或小、或不大不小的案子,刑警队就没有一天消停过。瞿红帆又和她的狗屁搭挡,一起去了青海,拍人家过年。
方东平想过年有个什么拍头?我这里天天过年!
这是说度日如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案子总也破不了,真不知这20世纪的最后一年,怎样才能度过!
街上,商家都在争先恐后地大甩卖,动手早的,大红灯笼已经挂出来了。
这一天,一大早,方东平又坐在那里抽烟。谢总队长回了总队,去指导一个特大诈骗案的侦破,财政厅的人也早都撤了。财政厅长原先许的20万元的办案经费也没到位,刑警队的几部车都趴在家里,没有油喝。一屋子烟气腾腾,都在吸烟:案子总也破不了,不吸烟又干什么?
这时邮递员推门进来,递过来一个蓝皮大信封,是特快专递信件。
方东平很诧异,从没有什么人给他寄过信,朋友之间,天南地北,也只是打打电话,更别说是特快专递了。
撕开,里面掉下来一张照片。
是彩照,一男一女,依偎着,女的可想而知,是阿柔。
刘小杰他们一见,就都拥上来抢,问是不是瞿姐从青海寄照片回来了?方东平动作迅速地把照片塞进大信壳子,捏在手里,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严肃得叫人害怕。
方东平径直推开了大局长刘一民的办公室,并且回转身来,把门锁“咔嗒”一声锁死。刘局正在看文件,听到声音,摘下眼镜,奇怪地问:小方你锁门干什么?
方东平拉了一把椅子,在他的对面坐下来,然后抹了一把脸,不说话。
刘局略显不安,警觉地说东平,你发现什么了?
方东平把信封里的照片拿出来。
刘局一看,脸色骤变。
照片上的那个人,是最近风传即将提为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青干处处长熊天笑。
方东平知道,刘局由副局升正局,进入市委常委,走的就是他的路子。
翻过来,在照片的背后,写着这么一行小字:
刑警队方队长:
当你收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我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紫云山的案子是我做的,据说是因为她偷听了将要实施的谋杀财政厅办公室鲍多主任的计划。至于为什么要除掉鲍多,他又是被什么人杀的,我就不知道了。
作为一个职业杀手,我已经躲过了几个月的追杀,但我知道,像那个女孩和鲍多主任一样,我被灭口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没有落款,字是钢笔手写,很熟练。时间是10月15日,鲍多被杀的第三天。
他一定是强烈地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危险,所以才预先备下了这个。看看邮戳,寄出的日期是12月28日,昨天。
方东平想,我们很快就要发现另一具尸体了。
刘局面色凝重地站起来,来回踱步。窗外灰蒙蒙的,空气异常暖湿,正酝酿下雪。方东平知道,自己这回,算是捧给了刘局一个烫红芋,就看他自己如何倒手了。
刘局长啊刘局长,您老人家,可千万千万,不能贪赃枉法。
刘局一定是感到非常非常地棘手,还有痛苦和矛盾,因为方东平看见,他脸上的汗珠子一粒一粒地鼓起来了。方东平赶紧把空调关了。他想,让刘局多斗争一会儿,多斗争一会儿,就不会犯错误了。
刘一民终于停了下来,说东平,这个事咱们也做不了主,你赶紧理理思路,跟我上省厅汇报!
方东平听了,十分夸张地出了一口长气。
省厅余厅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听完了整个案情,往桌上扔了一包软壳中华,就出去了。方东平动作迅速地把那包烟抓到手,撕开,颠出一根,给局长点上,自己也点上一支,然后,就毫不犹豫地把那包烟,揣到自己的兜里去了。
刘局说小方啊,触目惊心哪。
方东平没说话,他知道局长的思想动荡很大。熊天笑才43岁,正处在人生的黄金阶段,为人慷慨大方,不像一般的组织部官员,时刻板着张脸,任何场合都不表态。家庭、事业、地位、身份,应有尽有,他怎么会走上这样一条骇人听闻的犯罪道路?
一切都完了。
方东平想起熊天笑的妻子,省城有名的女律师楚天舒,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风度优雅。方东平看过她一场庭辩,那真是神采飞扬,从容不迫啊,不象自己的老婆瞿红帆,在家里也是张牙舞爪。瞿红帆其实也是漂亮女人,就是太张狂、太有个性、太张牙舞爪了,所以就把美都给掩盖住了。方东平有些怜香惜玉地想,也不知楚律师知道这一切,能不能受得了?
余厅长回来了,说是刚才党委开了一个碰头会,这个事他们也没法定,得向省委汇报。
方东平就知道,熊天笑升任组织部副部长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可能已经上过常委会了。
让他们回去等着。
08
第二天一大早,方东平刚一进办公室,电话铃就响了。
是刘局,让他立即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刘局看上去异常的疲惫不堪,方东平惊奇地发现,局长的鬓角,已经差不多全白了。刘局还不到50岁,就白了头发。方东平有些痛惜地想,自己过去怎么就没发现呢?
刘局示意他坐下,又扔给他一条红塔山。方东平心安理得地笑纳。“说起来我们都是给你卖命,”方东平不止一次地说,“我破案子你升官,没有我们,你能进常委吗?”
方东平是刘局带出来的,不怕他。
刘局说东平,“9•29”、“10•13”,一起交给总队谢大平,我们就不用管了。方东平刚想张嘴,刘局就打断他说:你给我住嘴!什么都别问,什么也别说,这都是为你好!
方东平气得想笑,说局长,是为你自己好吧?我一个小兵蛋子,又升不上去,也不想升,碍着我什么事了?刘局说东平,这你才是错怪我了。这是省委的决定,这么大一档子事,我刘一民多大的能耐,就敢自己做主了?!
想想也是,方东平不再说话。刘局又语重心长地说东平,你想想,一个马上就要宣布为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人,包养情妇,雇凶杀人,杀的还是财政厅办公室主任,这里头有多少黑幕吧!不定怎么买官卖官、贪赃枉法呢,也弄不清最后到底会牵扯多少人。这样的官场丑闻,省里市里,自然是能捂就捂,所以咱们是能不知道就不知道的好。
方东平半开玩笑地说刘局,您老人家不会也牵扯进去吧?
刘一民笑笑,突然把脸一肃,说:方东平,我刘一民的党性人品,你应该知道!
正说着,就听见刘小杰在外面喊,说是又有案子了。方东平赶紧出去,简单问了问,说:就是他了!
黑虎潭边上的一棵歪脖子树上,挂着一具男尸,离地三尺多高,舌头伸出老长,那边派出所的人,已经初步认定是他杀。
方东平拿起电话,拨总队谢大平的号码,一边拨一边回头给刘小杰说:没咱们什么事!
下雪了。这是2000年的最后一天,隔着窗子,方东平看见,天空中飘舞起本世纪最后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