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远抬头看了看天,一群高楼斜刺蓝天,白云闲散,阳光刺眼,他有点晕眩。缓落眼神,一个新修的转盘坐落路央,里边花团锦簇。车流如注,分别流向五个路口,方远带着女儿,一时分辨不了方向,该往哪个路口去呢……
这曾是一个城中村。三十年前,方远还在郊区上班,他每天都要骑着车子穿过村里,七拐八绕地走了十多年,村里的每条小路、胡同、线杆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马路边菜市场的摊贩也都脸熟。那时,什么酱菜厂、肉联厂、仪表厂、橡胶厂、煤球厂一块拥挤在这个村庄的周围,车马、泥水、烟尘和喧闹声充斥了每一个朝暮和角落,成为一个火红年代的烙印。如今,厂子都没了,城中村也开发了,几千户平铺的人家突然浓缩成了几十栋矗立的高楼,方远的记忆一下被戳散了,这个城市真是熟悉又陌生……
方远沉浸遐思,突然想起来眼前要干的事情。
女儿病了,去了几趟市中心的大医院,CT、彩超、验血一通检查下来,说是并无大碍,开了一大堆药,吃了就是不见好转。看着女儿受罪又耽误上学,方远心急如焚。妻子提醒,不行咱去找“三包药大夫”吧。方远一拍脑袋,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呢。女儿小时,也是一样的症状,常来这个城中村的一个诊所看病。大夫姓常,只要三包药下去,准保药到见效,人称“三包药大夫”。方远清晰记得,常大夫清瘦,一件白大褂穿在他身上略显宽长。他话语不多,眉毛黑长,目光如炬。听诊,让孩子张嘴发声,摸摸肚子,再询问家长孩子的饮食、睡眠状况,然后便从药柜的一排瓶子中用小勺子舀出不同的药丸,放在摊开的药包纸中,那纸,切得方方正正,微微发黄。常大夫三两下包好,一字一句地告诉大人应该注意的问题。倘是更小的婴幼儿,他会把这些分好的药片倒进一个黄色的小药臼里,咣当咣当地捣碎,再用小药勺刮出来一包包地包好,叮嘱大人用勺子喂下。诊所的门外,早已排起了长队,大人们不时伸着脖子往里张望,可常大夫并不着急,他所有的动作仿佛编过的程序一样,必须一步步地走完。此时,在旁边的三张病床上,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忙着给输液的人们换药,她是常大夫的妻子。两间不大的诊所里,有焦急,有安静,有病痛,也有期盼,人间烟火,总是温馨而美好的。
凭着记忆,方远还是准确地找到了东南的路囗,带着女儿一路向深处走去。他有点担心,那些老旧的平房不会被扒掉吧,既来之,则安之,还是碰碰运气吧。一路向东,方远目不转睛。还好,路南的一溜儿平房还在,它们掩映在高高低低的楼群当中,显示着最后的倔强。——更好的是,常大夫的诊所还在!诊所斑驳的外墙,已被刷上白色的石灰,门头上方挂着“常大夫诊所”的招牌。方远想起了一副对联:宁可架上药生尘,但愿人间无疾病。
常大夫,闺女不得劲儿了,您给看看吧。方远说着,递上了医院的检查结果。
哦,常大夫应了一声,用眼神平扫了一下化验单和CT结果,抬起头,望了望女儿的气色,又给她把了把脉。低声说道,没啥大问题,调理一下就好。
方远放下心来。这时他才发现,十多年不见的常大夫大变了样,他眼角低垂,眼袋鼓胀,本来清瘦的身体更加消瘦。两间不大的房间,倒是陈设如旧,只是多出了一架中药柜子,并排在西药柜的旁边,煞是显眼。
常大夫不再言语,动作熟练地拉开中药柜的小抽屉,抓药,称量,打包,捆扎。
六包,三天的药,熬煎成半碗,早晚各一次,饭后吃。常大夫说着,又从西药柜里拿出了一盒中成药,按说明搭配着吃。他再次发声。
方远心里千恩万谢的,付了钱,带上女儿走出门外。一个正放电动车的大叔急急赶来。方远心中一直纳闷,便向大叔问道:您也常来看病?
是呀,常来。
那,只有常大夫坐诊,怎么不见他妻子帮忙呢?
看来你多时没来了。死了,常大夫的老婆死了,癌症。大叔低声说道。
啊?——方远心里一惊,怔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