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门开了,一轮弯月挂在瘦枣树的枝头,天空一片黄灰。屋檐上的一根野毛草晃了又晃。我拿着脸盆钻进厨房舀了两瓢水,胡乱地往脸上擦洗,像除草似的去掉了晨起遗留的一点点困意。背起书包喊一声:“母亲,我走了啊!”此刻堂屋里的座钟指到四点一刻。我一路小跑到大路对面的胡同口,胡同口有棵大榆树,不知道生活在村庄多久了,也许它比我先来到这里。越过榆树就看到了小继家的木门。我边敲边大声叫喊:”继,快起床啊,起床上学了。”里面传来了一个开锁的应声,我走进去坐到堂屋门口木凳子上。一二十分钟的功夫,我和小继一起再去村口的文文家,再去银凤家。用同样的方式像串糖葫芦似的串成一串,就三五成群的一起上学去了。通往小学的那条大路把村子分成东和西两部分。村口到小学的路大概五百米。有时候路上会隐约看到小江的身影,他是男孩,住村的最东面,我们并不打招呼。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我俩从没说过一句话。
整个小学期间,让我记忆清晰的就是去镇上考试,那真是铁打的我和小江,流水的其他同学。因为我和小江从没有缺席一次去镇上考试的机会。四年级下学期又一次去镇上抽考,我因三分之差没有得到去市里竞赛的机会,班主任带小江一人去征战了。突然,一种莫名的失落和伤感冲击着我的内心,为此暗地里我偷偷流了好几次眼泪。
如果只有我和小江去考试我们会有交流么?那样捉襟见肘的日子里,我经常穿一条膝盖和屁股上都分别缝了两块补丁的裤子,而小江偶尔会穿着崭新的牛仔裤,这也让我羡慕不已呢。想着想着我好像对小江有了点好感。我回想每次不小心看到他跳跃的眼神,他突然羞红的脸颊,他应该是怀揣了一个兔子,那是一只只认识我的兔子。每当我靠近或者路过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它的惴惴不安。我甚至幻想许多年以后我会不会成为小江的新娘。一想到此处我就不小心地兀自笑出了声。
抽考一般是上午考语文下午考数学。中午,班主任会带我们去吃一次大餐,所谓的大餐往往是黄豆芽肉丝面条,用煤块燃起的大火,爆炒出来的肉丝豆芽菜有一种莫名的焦香。接着店主把另一个锅炉上的水壶拿过去一倒,继而放面条,三两分钟的时间就能出锅了。镇上成了我当时去过最远的地方,面条成了我吃过最美味的午餐,之后我们每人还会分得一个金黄的、肥肥的、热腾腾的葱油烧饼,不舍得狼吞虎咽,我寻出最凸出的一部分,用并不是很稠密的牙齿,先咬,再磨,后咀嚼,最终含在嘴巴里像吃糖一样的一点一点的融化掉。余下的大部分我就用干净的纸一包,揣在书包里。
揣在书包里带回家就能给妹妹吃。为了每次的选拔考试。我就更加努力的学习了,同时我也越发不喜欢乡间下雨天的黏脚泥巴地,地锅烧饭的烟熏火燎,也不适应那灼热的太阳总把我一个小女生晒的黢黑。
小学毕业,我去了安徽一个乡镇中学读书,而其他的小伙伴和小江都按部就班的升入当地的学校。这期间我仍一味地求知若渴。初中二年级我不想在老师家里住了,老师家指的是老师的一个五六平方的厨房,烧煤的炉子持续燃着,像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的暖空调,夏天极为燥热。我有意搬到集体宿舍。父母立即决定从池塘里捞出我家那棵泡了两年多的桐树,请木匠打造了一张新床。父亲用木架车拉着步行三十多里路送到学校,所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这是何等的艰辛啊,屋漏偏逢连夜雨,床腿很快就被我损坏了一条,大宿舍是建在一个干河道上的,长年的沉淀导致地坪高高低低。挪动的时候绊了床腿。一想到父亲做床、送床的情景就不想再换一个新的了,我决定保守这个秘密,用砖头垫起来充当一条腿勉强还能躺耶。如果我家就住中学附近,每天都能回家休息该多好,哪里还会为一个床如此提心吊胆,更别提父亲长途跋涉的劳累了。是啊,我第一次有了真正逃离乡间的想法。
暑假,小江托好朋友给我一封信,开头是两个墨疙瘩 第三个字是敏,署名:想着你的小江!怪不得那天我帮母亲摘棉花,小江一直徘徊在我家田间地头,前几天我背着猪草回家的半路上也“凑巧”碰到骑车回家的他,他总想“顺便”载我一程。
有次去他家借农具,他拿出一本小学日记本:我被小朋友欺负,他因为没有胆量保护我而自责;我哪天梳着两个羊角小辫子,他都清晰记得;没有东西可写的时候就会写满我的名字。我知道小江对我的一片心意,如果我想要月亮,他一定会爬着梯子就去够吧。
要升高中了,我因河南户口回原籍考试,于是联系了户籍所在的中学和班主任。凑巧也是小江所在的班级。有一次约定好的第二天要进行体测。因为一个突发事件耽误了前一天回学校的体测的时间。不曾想小江知道我没有按约定时间回他的学校,就紧赶慢赶的骑行了八里路的自行车回到村庄,找到我的母亲一问究竟。母亲一夜未合眼。第二天一大早委托我那会骑车的堂嫂,沿着我常走的乡间小道去接我。我才得以一大早急冲冲的赶到学校,并没有错过毕业的体测。小江浪费了那么宝贵的学习时间回家找我。他知道如果我错过了这个体测,考多少分可能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了。直到现在我都没能跟小江正式的表达过谢意。
可偶尔在村里碰到小江,我开始有意回避他那一汪清泉的眼神,我怕自己陷进去,我怕那会是继续农村的万丈深渊。大人们早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且小江辈分比我低本应喊我姑姑。
我考进市二高,小江上市一高。我们放假不同时,上学也很难遇到。高二那年母亲因为琐事跟村霸发生了口角,满面虬髯,乌黑而又强壮村霸一拳便熟练的将母亲打到在地,那时候哥哥在外地上大学,妹妹读医专,只有姐姐陪着母亲在家劳作,父亲又是独生子。他带着母亲去市里进行伤情鉴定——轻伤,打人者的判刑标准应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父亲说村霸是有背景的,如果去告也不一定能赢。父亲从医院带母亲回家的时候顺便到学校跟我见了一面。离开面皱如核桃苍老的父亲,发白如霜草朴实的母亲。我眼睛里早溢满了泪水,诗经有云:父母之恩,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该怎样回报双亲?我为自己快二十岁了还不能保护我的母亲而懊恼,也为自己的手无缚鸡之力而羞愧。回到班级,悲伤的河流开闸了似的,一坐下来便泣不成声,打开书桌,两颗牛轧糖静静的躺着抽屉里角落里。同学都知道我的抽屉里不是小君家里带来的乡巴佬卤鸡蛋就是双汇火腿,当然,偶尔也会换成一小包葡萄干或奶油花生。
后来,听同学说小君班长就住市里。他沉默寡言,低调内敛。我对于他的所有了解也仅限于此。
而那个官司的结果如父亲所愿——村霸被抓,当然也如村霸自己所愿——他很快便返回到村里,继续扮演他村霸的角色。
高中这些年,小江有时间来我学校找其他同学的时候会来我班级看看我,在教室门口问问我的学习情况。他说小敏你以后考师范吧,我说我不准备做老师;他说他这周放假回家能帮我带啥,我就说啥都不用带;他说如果有事情了可以打他同学的传呼机,我说没事情。小江每次都是高兴而来失望而归。我深深的知道的我的心离小江越来越远了。曾经幻想自己会不会是小江的新娘一事也早已被抛到到了九霄云外。
次年,我们三人分别考上了各自的大学,也离开家乡。
毕业后,我和小君顺理成章的订了婚。左邻右舍都传老李的女婿嘛,外公做过副县长哩,亲戚没有一个是吃闲饭的,不是公检法就是各种院。他们个个化身福尔摩斯,对我未来的对象做一个全面的梳理和调查。而这些全是我结婚后才知道的。
当然,我始终不清楚我的婚姻有没有给这个家庭装上坚硬的铠甲,只知道村霸很少再经过我的家门口,而那些年,父亲也赶上了全国大基建的风口,靠房地产的红利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很快便在城里买了房,全家一起搬到了H市了。
偶有一次回市里遇见小江和他的同事,我就跟随他一起吃个便饭。其中有个菜是椒盐泥鳅,我的家乡是平原,河流也不多,平时鱼和虾很少。他看我喜欢吃,就在还剩下最后一个的时候,眼疾手快的带着透明手套,扒开花椒、姜片和红椒抓起最后一只迅速的递到我的面前。我扭过头去眼泪就漱漱的流淌。
而一年后,我嫁给了那个班长小君。小江听说我要结婚,问东西都买好了么?我顺口说了句还差个空调。第二天他就去专卖店选了一台。那时候空调的价格接近五千,将近是我三个月的工资。他迅速离开了。也没有来得及说声再见。
此后,他给我来了一次电话,问我过得幸福么。
我沉默了好久说:公婆对我都很好。
半年后小江也结婚了,听说他迎娶了一名小学老师,名字也叫小敏。
我们也各自换了新的手机号。
回想在乡间的二十年,我一次次的想要逃离,是想逃离故土?逃离小江?还是想告别曾经的自己?
今年,近七十岁的双亲非要回家修葺房屋,我端午节的时候抽空回家陪陪他们,也顺便看看我十多年没有回去的故乡。
乡间的变化很大,有的搬离了老宅、老院,柏油马路旁一排排的别墅,鳞次栉比。一望无际的麦穗,在一阵微风的吹拂下,频频舞蹈。刚灌浆的麦子一股股醉心的醇香。让我瞬间回到了遥远的小时后。我带着孩子在田里仔仔细细的逛一圈。指着麦芒告诉他们针尖对的就是这个小东西,又带他们去看半路一个矮墙院子里的大鹅,头上有红冠的就是公的,很凶会叨人......
第二天一大早四点多,母亲和孩子还在酣睡,我开始起床,院子的那棵瘦枣树早已经不见了,肉肉的苔藓长满了房檐背面的瓦槽,月亮在云里藏来躲去,胡同口那棵曾经郁郁葱葱的老榆树早已被雷击倒,留下了一个腐朽的根部,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依然守着他的老屋。我如小时候一样去小继家敲门,木门已经烂掉了并虚掩着,锁也生锈脱落,过道角落里的锨刃早已磨钝,挂在横梁上的镰刀也变成一弯废铁。听说小继一家都搬到了镇上。我又走到文文家,文文的父亲早已经去世,母亲住到弟弟的新家带孩子,文文嫁到外地。门缝里望去,院墙倒塌,残墙断壁间一人多高的杂草重生。一个年久失修的木架车侧身躺着,显得如此的疲惫。那一串串的糖葫芦似的三五成群的孩子如今都散居在各个城市,我又沿着去小学的路走了一遭,多么想在这条路上再见到小江的身影。山因雪而白头,水因风而起皱。我因为小江多了这份对乡间的惦念。
记得那时他也曾说只要你还在地球上待着我终将娶你做我的新娘。似乎,我有梦想,却迷失了自我,有神思,又好像走火入了魔,是的,我成功的离开了生我养我的乡间村庄,以后的很多年小江成了我的梦中的常客,他如此这般潇洒的出入我虚幻的世界里。也许是我对小江的另一种思想的牵绊。只是不知他有没有和我一样常常梦醒不见人,泪眼照孤灯。
是啊,有小江的乡间才是故乡。
我独自徘徊在这条去学校的小道上,不见那熟悉的湛湛青空、袅袅炊烟。我的内心如我所在的村庄一样日渐荒芜。这条路,终将是我一个人的春夏秋冬,一个人的花开花落,一个人的繁华和落幕,一个人的喜怒和哀乐。
明明月光它早已写满了整条小道,可我始终没有读完你的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