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是奢侈品,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侯,别说是农村,就连公社墟镇和县城也差不多如此。刚在村小学上学那会儿,村里几乎没有自行车,仅有的一部(称作凤凰单车)是在县城里当干部(当时领着工资的人村里人都称作干部)的一位叔叔所拥有的,偶而见到他骑自行车回村里,我们一帮小孩子都要跑去看一看稀奇,解解眼馋。后来,又听说波莲墟镇上有个从南洋回来的人骑了一辆“拉利”自行车,说是外国自行车,漂亮着呢,贵着呢,一辆车能顶上我们乡下的一个瓦房(乡下的一个瓦房由三间房子合成)。孩子们心里好生羡慕:大叔的“凤凰”都让我们惊讶不已,谁会想到还有比“凤凰”更漂亮更贵重的“拉利”呢!我们大家盘算着一定要好好看看,解解眼馋。波莲墟镇离我们村子只有两三公里路,我们走路到墟里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春天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几个孩子合计好要上街想办法看一下“拉利”,顺便逛逛街。那天,大家都约定向父母亲撒了个谎,说是老师让我们到墟里买作业本,今天不放牛了。走到墟上,径直就向“泰代楼”(那个南洋归来的人名叫刘泰代,在波莲墟镇上盖了一座两层的楼房,解放后,里面设一个国营的药店,乡下人都称那座楼为泰代楼)走去,看看能不能有运气看到“拉利”。墟上就这么一条街,街上就那么一座楼,“泰代楼”在众多瓦房中显得鹤立鸡群,甚是显眼。走到楼那里,我们左瞧瞧右看看,店里的售货员见状,大声呵斥,小孩子到这瞎看什么!大胆的阿狗鼓足勇气说,我们想看看“拉利”车。售货员指着街道西边,说是人家刚才骑“拉利”到西边去了,我们赶快跑出来,真的看到远处有人骑着自行车呢。我们撒腿就追过去,“这几个孩子怎么啦?在街上疯跑干什么?”街上的人们不明就里,纷纷向我们投来疑惑的目光,跑步怎能追上自行车呢,何况自行车已早走了好久。追不上“拉利”,我们几个悻悻地回家,后来,又上了几次街,还是没看到,再后来,听说“拉利”跟着主人到海口去了,我们永远看不到了,心中始终留下些许遗憾,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拉利”是啥模样。
随着时代发展,墟镇上的供销社开始售卖自行车,尽管买自行车需要票证,村里一些人还是想方设法弄到自行车票证,买到自行车,于是,自行车渐渐走入乡里人的生活,一辆,两辆,十辆八辆,乡下人开始有幸骑上了自行车。起初,乡下人能买到的都是些杂牌自行车,如广州产的红棉牌自行车,或者是五羊牌自行车。最好的自行车是上海产的“凤凰”,永久牌自行车次之,能买到“凤凰”,会让人神气好一阵子。没曾想,村里的三个年轻人竟然一下子一起买了三辆凤凰牌自行车,这桩好事成了村里人好长一段时间的美谈。
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太阳洒尽了光芒,涨红着脸在远远西边的树梢上斜斜地悬着,我们一帮孩子们正在大榕树下疯玩着,突然,村口上,村里的三个年轻人各骑着一辆自行车,向村前的大榕树奔过来,到了树下停下车,一个个喘着气,显得很累但又很高兴的样子,他们分别是义叔、胜叔和臣叔。三辆车都是凤凰牌自行车,崭新的车架,亮闪闪的车轮箍和轮箍条,一些包装纸还没撕开,车头的凤凰标志色彩鲜艳夺目,栩栩如生,我们左看看,右看看,好生喜欢。这时,从田里收工回来的人们也纷纷走到大榕树下,大家也是怀着好奇心,在三只“凤凰”周围,左看看,右看看,口中不住的“啧啧”有声,赞叹不已,那些年轻的后生仔更是眼放羡慕之光,左摸右看,一副喜爱至极的神态。经打听,我们孩子们才知道那三只“凤凰”的来龙去脉:村里有位大叔在海口工作,他利用自已的人脉关系,想办法为乡亲们办了一件好事,在海口弄到了三个“凤凰”自行车指标。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海口距家乡一百公里,用什么办法把“凤凰”带回来呢?思来想去,义叔等三位年轻人决定,到海口把“凤凰”骑回来!他们三人借大队的拖拉机到海口拉货的机会,前一天坐上拖拉机到海口,买了车,第二天一大早,三人就骑上那崭新的“凤凰”向家乡奔驰归来。一路上,路途遥远,上坡下坡,甚是艰难,好在三位叔叔都足二十几岁年纪,年轻气盛,身强力壮,同时,买到新车的喜悦给他们鼓足了劲,一时忘掉了路上的劳累,就这样,他们一脚一脚地踩着凤凰车,从早上一直骑到傍晚才回到村里。面对众多叔伯妯娌兄弟姐妹羡慕的目光,三位年轻叔叔一脸的自豪,率先买到崭新“凤凰”的喜悦溢于言表。
时代不断向前发展,村里的自行车逐渐多起来,自行车逐渐成为了人们的生活必需品:走亲访友要用到自行车,上街赶集要用到自行车,劳动生产载东西也要用到自行车,尤其是自行车成了年轻人身份的象征,一个家庭生活水平怎么样,外人先看这人家是不是有辆自行车。对于父母亲来说,给家里的后生仔大姑娘买辆自行车是必须考虑的一件大事,大姑娘还好说给家里的后生仔买自行车真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家里没有一辆自行车,家里后生仔的身价就低了许多,后生仔要跟姑娘交往,要娶个媳妇什么的,没有自行车怎能行呢!当时,自行车价格很高,较低档的品牌如红棉牌羊城牌自行车一般一百二十元左右,高档的品牌如凤凰牌永久牌自行车一般是一百七八十元,这样的一笔钱,别说对乡村里脸朝黄土背朝天,一个劳动日才两三角钱的乡亲们来说是个很大的数目,就是每月三四十块钱工资的吃“皇粮”人,也要好好掂量掂量呢,不过,为了孩子,父母亲们也是拼了!咬紧牙关想尽办法也要给孩子买辆自行车,至少要买辆“红棉”,当然,许多人也是囊中羞涩,又没门路,实在是无可奈何。六十年代后期自行车多了,乡下人结婚由以往的走路接新娘变成用自行车接新娘。结婚当天下午,村里的小伙子们得到生产队长特批,下午不出工,队里同样给记工分。大家好好洗漱一番,把自家的自行车擦得锃亮,穿上最漂亮的白衣蓝裤和帆布鞋,上下一身帅气。傍晚,带头人一声令下,十几二十个后生仔骑上自行车,凭着年轻气盛,凭着热情如火,迎亲车队浩浩荡荡地向新娘子的村庄飞驰而去。路上,调皮的后生仔一个劲地把车铃打响,“呤呤呤!呤呤呤!”弯曲不平的土路上,留下了阵阵清脆的车铃声和后生仔们“嘻嘻哈哈”的欢笑声,惹得路人纷纷回头,凉爽的晚风把车铃声和欢笑声传出很远很远。
自行车多了起来,学习骑车技术便大行其道,由过去的大小伙子学车,继而到半大的小孩也跃跃欲试,也加入到学车的行列之中。我学车那年是在小学高年级读书的时候,那时正是“文革”时期,学校一会儿上课,一会儿停课,老师们一会儿去开批斗会,一会儿去写大字报,我们的课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上着,空闲时间很多。一天下午,学校又没上课,我们几个孩子在村里闲逛着,发小阿改突然说,他哥的自行车在家里闲放着,哥哥下地干活去了,要不,把哥哥的车推出来学车。那时,我家里还没有自行车,前一年,我父亲花了一百多块钱给我大姐买了一架长治牌缝纫机,没钱买车了,也没门路买车,况且我还小着呢。听到可以学车,我高兴极了,虽然没车,学会骑车也不碍事,还好玩着呢。我们把阿改他哥的自行车推到村前的空地上,照着人家后生仔学车的样子,找来一根长长的“万散”(临高话,即尖担,两头尖尖,竹制,挑稻子用),用绳子把尖担绑在自行车后架上。当时都是二十八吋的自行车(二十六吋车只有人家干部和城里人才得骑),阿改先上去学车,这车很高,阿改的脚尖刚够着车脚踏子,他要左歪一下右歪一下才能把车子踩动,我和另一个发小一人抓着一边尖担,一边推着车助力,一边让阿改保持身体平衡往前踩动车子,阿改一边忙着双手抓好车把,一边又忙着左歪右歪地踩车。我们两人花九牛二虎之力抓好尖担,阿改使出吃奶的力气抓车踩车,就这么东倒西歪地学着,才一会儿,三个人都满身大汗,才好不容易让阿狗骑了一圈,接着是轮着上车,谁骑上车都是那么东倒西歪的,我们三人又费着大力,又觉得好笑,大家一边学一边笑个不停。不知不觉间,太阳已涨着红彤彤的脸庞站在西边地平线上,看着我们学车,还目送着地里劳动的人们走回村里,我们还沉浸在费力而快乐的学车当中,不知道阿改的哥哥已到跟前。一看到哥哥,阿改“哎呀”的一声撤手就跑,生怕受到责骂。“给我回来!”阿改他哥一声断喝,让我们都楞住了,阿改低着头走到哥哥前面认错。“错什么错,你们爱玩就玩嘛。”听到这话,我们一下子转忧为喜,高兴极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们又开始学车了,除了我们三人,好多小孩都过来凑热闹。我们三人轮流着,你骑一下,我推一下,我骑一下,你推一下,太爽了!其中,摔了多次,倒了多少次,谁也不去数了,只见每人手上腿上都擦破了皮,渗出了血,但谁都不在乎,一点也不泄气,反而是学车兴趣越来越高,劲头越来越大。中午,吃过午饭,我们又上阵了。我们正推着,骑着,摔着,这时我父亲过来了,他也想看我们学车找乐子。他看到我们三人学车东倒西歪的样子,感到又好气又好笑,骂了一声:“你们三人真是笨到家了,从昨天学到现在还这么歪歪扭扭的,真是丢人现眼。”阿改堵气地说:“四叔你厉害就骑给我们看看!”我父亲一步跨来,一把拉过车子,说:“这有什么难的,看我的!”只见他学着人家骑车的样子,左脚踩着车脚踏子,推着车跳跳跳几下,就把右脚抬起,想坐到车上去,谁知,右脚刚抬起,身体就往车子压过去,严严实实地跟车子倒在一起,“哎哟,哎哟”直叫唤,惹得在场的人们一阵大笑。我赶忙把父亲拉起来,父亲说:“这车还真是不好骑,我看人家轻轻松松的一脚跨上就骑走了,以为大人随便就能骑呢,原来这么难,哎哟,手脚好疼呀。”父亲一拐一拐的走开了,末了还不忘对我们说了一句:“好好学吧,免得以后摔倒。”父亲骑车出的洋相,成了村里人好一段时日的笑谈。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知摔了多少次,不知手脚被擦伤了多少次之后,我们终于拆掉了自行车后座的尖担独自放飞了,为这,我们高兴了好一阵子。会骑车了,心里总是痒痒的,特别想骑车。没车骑怎么办?我们还是把眼转向阿改他哥的自行车,我们向阿改他哥大送殷勤,以博取他的好感,让他在自行车空闲时给我们骑着玩,骑着骑着,越来越熟练了,后来我们还大着胆子骑到波莲墟镇上,以锻炼胆量。每次骑车后,我们都要非常细心地把车擦了一遍又一遍,确保自行车干净锃亮,让阿改他哥心里高兴,好让他给我们骑车。其实,村里其他借车的人也是如此,骑车时要小心,别碰坏了车,归还前要把车擦干净,以讨得车主的欢心,以后再借不难。
一直到六十年代最后一年,我家才买上了自行车,一辆“红棉”自行车。其时,我正上初中,能骑着自行车上学,心里美极了,当时,上学的孩子们还有一大半没骑上车,每天靠双脚行走呢。当时村前那条赶集上学的路,晴天尘土飞扬,路面净是车辆碾成的高低不平的车辙,雨天路面泥泞,满是一个个小水坑,骑车其上,颠簸不已,我都摔了好几次。尽管如此,能骑上自行车出出入入,比什么都高兴。
转眼间,几十年就过去了,回头一看,当年当作奢侈品的自行车呢?当年一车难求的自行车呢?当年满路满街跑的自行车呢?都难得一见了!买自行车、骑自行车已成了一般过去时和过去进行时,买电动自行车、骑电动自行车已成了一般现在时和现在进行时,买小轿车、开小轿车,更是一般现在时和现在进行时了,村里到处是小轿子,人们开着小轿车进进出出,春节期间,村里更是车满为患。一般将来时呢?乡亲们说,当今社会,日新月异,这车那车,一会儿就过时了,将来,村里人要开上一架飞机回来才算时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