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菜对于每一个北方人来说都有熟悉的记忆。在物质贫乏的年月,腌菜是每家每户的必备。很难想象腌菜的历史起源,哪一个聪明的人从一代一代的生活中发现了盐能让食物储存得更久,又如何一点一点推广开来,发展到一个相当的规模。
在母亲生活的年代,每年都是要腌菜的。那时候,和大田里收玉米割稻子比起来,腌菜实在算不上什么大活,因为涉及切菜,所以通常都是女人们承担的。于是在秋末冬初的忙碌季节里,母亲白天去大田里干活,晚上就腌菜。
记忆里是屋里吊着一盏昏黄的15瓦的灯泡,炕上两个超级大笸箩——直径约摸一米,里面放满了母亲切好的圆白菜。她湿着两只手,进进出出地忙,我也被她指挥着干些抱菜拿盆的小活。我们常会忙到半夜,我困得打盹儿,母亲却是顾不上打盹儿,她必须要把计划的事情做完。炕上满是菜,没有让我睡觉的地方。再说,时时敞开的门早就让屋里和屋外变得一样冷。
今天腌的是辣椒菜,辣椒菜的主要原料其实是圆白菜,里面还要加上胡萝卜、芹菜、青红椒来配色配味儿,色味双美才算成功,如此想必也是多年的生活经验传下来的最佳配置。这些原料多数都是自家种的,也有邻居送的,毕竟腌菜是全村行为,大家都知道老朋友们缺啥。
母亲把各种菜在大锅里用温水洗净,再切成适合的大小,然后把各种菜和在一起,拌均匀,再一层层铺进缸里,铺一层菜,撒一把粗盐粒子,直到放满一缸。母亲就找来那块早就洗干净的大小合适的腌菜石头,小心地压在菜上。于是关于腌菜的石头诞生了一句俏皮话,广泛流传:腌菜的石头——腌着是咸(闲)的,搁着也是闲的。
第二天,母亲就会喊我去看缸里的菜,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有人偷了咱们的菜。我半信半疑地朝缸里望去,顿时大吃一惊:那菜真的少了一大截。我急忙抬头看向母亲,希望母亲能给出答案。母亲却什么也不说,哈哈大笑着干活去了。我心里隐隐感觉菜并没有被偷。鲜菜是被盐水杀下去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有趣儿的人。
此后还要腌咸白菜、碎咸菜、芥菜疙瘩……甚至还有人家腌制韭菜、葱叶子、葱头、菜花、豆角、茄子、西红柿……总之,根据各家口味,可腌制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大家真是把各种菜都利用到了极致。某一个冬日,邻居们在街口晒太阳闲话家常的时候,大姑父煞有介事地说他家餐桌上每天不少于五道菜,一副奢侈生活的骄傲惹得大家一阵哄笑——那些年谁家不是生活穷困,度日艰难?
“你?就你家?五道菜?哈哈哈……”
“这还哄你不成?我给你说说啊:咸白菜、辣椒菜、碎咸菜、疙瘩子菜,还有蒜菜!”
“啊,真的啊!老刘没骗人。哈哈哈……”
他一本正经的口吻,加上略有咬舌的发音,把那种幽默的意味发挥得淋漓尽致,惹得大家笑声不断。
阳光是那么明亮,人们的笑声是那么爽朗。
咸白菜和辣椒菜、碎咸菜主要用作一冬天烩菜吃,要多腌制一些,但是量也要合适,因为第二年春天,天气转暖,腌菜就存不住了,味道逐渐发臭,吃不完就得清缸丢掉。当然也有的人家舍不得丢弃,都拿去晒干,留着日后再吃,长白菜挂在晾衣服的铁丝上,碎菜晾在高粱秸秆制成的篦子上。晒干的咸菜薄脆得像纸一样,孩子们闲来无事撕一片来吃,也是挺有意思的。疙瘩子菜是用芥菜疙瘩或是萝卜腌制,一年四季下饭离不开,缸里存货不多了就续腌在老咸汤里。搅汤要用一支红高粱穗,那高粱的红色会融到咸汤里,让咸菜和汤色都是红润的。而其他的下饭小菜随主人口味喜好适当腌制,许是因为量少,常是最受欢迎的。很多人就好这一口,往往在深秋就踅摸着适合的材料。茄娃子、嫩豆角、小黄瓜、青辣椒都是好的,更不要说还有鬼子姜和地葫芦,腌好了都是酸辣可口。
虽然腌菜用的材料都是菜和盐,但是每家每户腌菜的味道都不同,而大家对好不好吃又有普遍的认同,于是就有哪一家的女主人成为腌菜的一把好手,提起她家的腌菜,大家就会赞不绝口。她也常不吝啬地捞些咸菜送给她的“粉丝”们,也是乐在其中。亲戚们当中,大姨和三舅母的腌菜腌得好吃是公认的。母亲腌制得也不差。用她的话说,腌菜是个人手法,跟腌菜的人有关系。不知她是如何认定父亲的手法好的,每次腌制疙瘩子菜,他都让父亲把芥菜疙瘩码到缸里。家里每个人都被暗示,这芥菜疙瘩是过了父亲的手的,一定是好吃的。我对此将信将疑,到后来倒有些疑心这是母亲为了让父亲帮她腌菜想出来的计谋。父亲定是不知道的,还觉得自己拥有别人没有的超能力。
童年的我格外挑食,对这各种各样的腌菜实在没有什么兴趣,后来上中学的时候住校,每周大家必带咸菜。同学间相处得和睦,咸菜也都是分着吃的。十几种的咸菜,我最喜欢小杜和小叶两家的。小杜家的是干咸菜疙瘩,是把咸菜疙瘩煮熟了再晒干做成的,肉质劲道;小叶家的是湿咸菜疙瘩,小小的,其貌不扬,却有别人家没有的特殊香气。我多次问小叶这咸菜是如何腌制成的,她却总也说不出个秘方来,总说是一般手法,让我徒有羡慕。我也拿了母亲腌制的黄瓜茄子豆角西红柿,都是给同学们吃,我是不吃的。
我成家以后,生活好起来,冬天也有新鲜蔬菜可吃,所以自己一直没有腌菜,就算偶尔想吃腌菜了,还有母亲,去了娘家,想拿多少都是可以的。母亲甚至说:“你们不用腌菜,娘这里多腌一些就都有了。”
彼时的我就像一个没有断奶的孩子。直到母亲去世,我彻底断了奶。
有时在单位食堂吃饭,看到哪个同事带着什么咸菜,总是会想起母亲的腌菜。腌菜突然唤起了过去的我,为此,我还吃过好几个同事的腌菜,几次萌生出自己腌菜的念头。
直到今年,这个念头忽然特别强烈。我一度被这个念头缠绕得不行,于是终于买了圆白菜、胡萝卜、芹菜、辣椒……开始自己腌辣椒菜。母亲的形象自然地就出现在脑海,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能干,指导着我洗菜、切菜、码菜、下盐……我熟练地做着这些,仿佛觉醒了岁月深处的另一个自己。
半个月后,我吃到了自己腌制的辣椒菜。那熟悉的味道穿越几十年,与过去衔接,就像一面破镜重圆,就像一根导线通电。
我想,也许故乡和童年是每个人最后的归宿。小时候极力想要逃离的成了我们最后拼命要找回的。就像歌里唱的“我的祖先早已把我的一切烙上中国印”,最后的最后,大家都逃不掉最初的印记。这童年的腌菜,我是在三十多年后才真正吃出它的味道。那些一样材料却不一样口味的腌菜,是母亲的味道,家的味道,童年的味道,故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