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中秋节回老家,没看到那棵柿子树。
听说前些时候柿子树闹虫灾,再加上风蚀雨侵枝桠枯槁被乡邻劈掉当柴火烧了。毁掉一棵树很容易,但毁掉一段记忆却很难。
柿子树原夹一直就在老房子前面的斜坡上。像其它树木一样,春发秋落,夏盛冬败。虽然没有老樟树那般年长却干着老樟树一样的事务,守护和见证。守护村庄,见证成长,既默默又忠诚。
小时候,物质贫乏,小伙伴们聚拢在柿子树底下的抬头姿势便是全部的食欲寄托。每到秋风乍起时,柿子即熟未熟,微微红色中还泛着青色的光泽,迫不及待的孩子就拿来竹竿顺个儿顺个儿地敲打。泼野一点的小孩干脆攀上树,连叶带果一块儿折下,更幼龄的小孩便在树下争先恐后地捡拾。衣兜装不下啦,拿来布袋菜篓,非得往家里运个钵满盆满不可。当柿子树全光秃了,柿子也洗得干干净净。因为还很涩,哪个小孩也不敢打呲牙咧嘴的头阵,所以这个时候需要人工催熟。按照村里老人交代的指示去做,催熟柿子有两种方案:
一是水浸制,二是风吹干。先说说水浸制吧。把一个盛酒的空瓮洗干净,放进柿子,然后往里面倒入灶膛灰,等灰盖过柿子就开始注水,水位以没过柿子为宜。再到屋前屋后寻来车前草,把瓮口塞得严严实实,大功告成后就是静等。十天半月后再去开瓮,柿子鲜灵鲜灵的,咬一口脆爽又津甜。几番齿颊留香后,又生出想吃软柿子的念想。柿子变软就必须靠风干了。秋收后的田野到处散落着稻秸和芝麻秆,把秸秆或芝麻秆一小节一小节地折断,像插箭垛似地插进柿子里。然后用竹编或藤织的篮子盛起来,或者直接用绳子串起来,挂在屋檐或楼门下,看秋天的风掠过原野远山慢悠悠地吹来。这个时候,大自然就尽情地展示她天生的母性。几阵秋风后,柿子就红扑扑软绵绵的了。远远望去,家家户户就像过年似地挂起了红红的小灯笼。这些方法虽然很简单,但妙趣横生,一个纯真野性、聪颖或狡黠的年代就这样徐徐地来了又缓缓地走了。多年以后,仍是你记忆搜索里不需要输入任何关键字就能一下子找到的最原始回忆。
这样的童时场景在上世记八九十年代的农村很常见。还有诸如烧毛豆、煨红薯之类的在今天看来纯粹是农家乐的野趣,回忆起来更是令人心潮澎湃,激情高涨。难怪鲁迅要在《社戏》里大费笔墨地描写偷罗汉豆的场面,在《故乡》中浓彩重抹地叙述下雪天捕麻雀的片段。这或许是他远离故土深度思乡的几个浓缩投影。老舍也曾经呕心啼血般地吟赞过他北京老宅的柿子树。这一切不得不承认,人在成长或老去的时间漫漶里,目光总会不只一次温热或湿润地投向来时。来时的路上有野花,有微醺的风,有辘轳老井狗,还有故乡的云和面。人渐长,树也在长,长大的痛心代价就是离开。柿子树落叶瑟瑟,告诉你这一天来了。
离家的过程既不精彩也不凄忧。静静地走,静静地回。柿子树成了唯一一道夕阳下目别的身影。走得决绝也就了无挂牵。以后的日子里,忙碌的步履驱动,渐渐忽略了故乡的消息,更别提一棵柿子树了。淡入淡出的人事浮动中,忘掉一棵树,就像忘掉一个刚邂逅留给你电话号码的陌生人一样轻易,既成习惯已无隐痛。中途好几次回过老家,也见过那棵柿子树,却不复当年的雀跃。树叶开始掉落,树皮开始皲裂,枝丫更是老态龙钟。依然结果,树下却再无欢声笑语,只有几只觅食的麻雀停在上面东啄啄西啄啄。这一前唐后主似的落差对照,让我不禁感叹光阴催蹄岁月的速度之快。也难怪,不知今夕是什么年头?谁还稀罕那几个柿子。仓廪实五谷丰,物质生活的蒸蒸日上让我们的胃学会了挑剔。进口的水果都招嫌弃,遑论这几个柿子,如何登孩子们的大雅之堂?
西风残照里,柿子树的确老了。几个红透了的柿子摇摇欲坠就是不肯掉落,因为它们知道树下再无粗布衣兜再无稚子顽童再无岁月回音……而我们也是不是跟着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