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姥爷八十九岁寿辰时,荣获“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那枚勋章不只代表着曾经姥爷对国家的付出,更是见证了祖国风风雨雨、坎坷前行的艰苦岁月。
有时候我会问姥爷,参加抗美援朝会不会后悔,姥爷回答我说:“保家卫国,从不后悔,你知道黄继光敢于堵机枪,邱少云敢于葬身于火海之中?这是军人的军魂所在,是每个华夏儿女所具备的精神,也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现在握着手心里沉甸甸的纪念章,我就想起姥爷肩头上的疤,我恍然就明白了爱国的真正含义。
那是一块褐色的疤,中间带着些许嫩肉,常年爬伏在我姥爷的肩上,在姥爷黝黑的皮肤上格外显眼。夏天闷热的时候,姥爷就穿着老式男背心,露出肩膀上的疤痕。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姥爷是个英雄,我只是好奇姥爷和战友们讲的故事,好奇姥爷为什么不像寻常老头儿一样,大清早起来就去提笼遛鸟。
姥爷总是有他那一套,他起得早,睡得也早。隔三岔五还要换上一身军装在镜子面前来回看,每天听听新闻联播,其实姥爷的眼神和耳朵都不太好,他听的,看的都不清楚。据我爸说,那是姥爷年轻时打仗留下来的毛病。
后来我就该上学了,姥爷每天都把我叫起来,很早很早的,我不耐烦了,姥爷就教训我,教训也特别呢,不像邻居家鸡飞狗跳的,姥爷让我站军姿,还给我讲故事。那时候渐渐知道姥爷年轻时打仗有多么艰难,就老老实实吃饭休息。
七八岁的小孩子是最讨人嫌的,我那时就很自以为是,不厌其烦地问姥爷,他肩膀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姥爷这个时候就就白了脸色,姥爷本就不爱说话,这下子就更沉默了。
我看着姥爷,看着他红了眼眶,却没有哭,只是坐回椅子上接着翻相册。
那本相册是他经常翻的,大多都是些黑白照片,有很多都是他已故的老战友,最珍重的是一张已经裂开发皱的,他总是抚摸,后来就舍不得了,因为姥爷只有那位战友的一张相片。
后来也就不再问姥爷的那块伤疤了。
我小时候腼腆,在学校大操场上升旗,连国歌都不敢唱,只是用嘴不停变换口型,后来这事还是让老师发现,悄悄告诉了姥爷。姥爷没用那些陈词滥调来唠叨我,他只是很平静的告诉我,我是个中国人,我得会唱国歌,爱自己的祖国不是什么不好意思的事情。
姥爷的很多习惯慢慢也都成了我的习惯,定期去给英雄扫墓,一听到国歌就不由自主地起立,平时端正坐姿,后来我有了孩子,我也这么慢慢教他。
其实很多人都不太懂老一辈的情怀,但是随着时间流逝,这些镌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东西也会生长起来。
直到我大学毕业那年,我才从父亲那里得知伤疤的真实来源,那确实是姥爷在战场上受的伤,但是在这背后,却承载着一位英雄的长逝。
那时候姥爷还是常常翻看那本相册,甚至开始写上了日记。那张他最珍视的照片,破损的更加严重了。
那是一位叫李毅的战友,他牺牲时,姥爷的伤就留下了。那照片是李毅随身携带的,缝在军装里面,照片的背面写了名字还有家人。姥爷从战场上回来,就去李毅的老家寻找,可是最终也没有找到,就仅剩下这最后的一张照片。
姥爷说,要是能编辑照片,他想和李毅有一张合照。姥爷说话时小心翼翼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念想。
最后还是给姥爷弄了照片,那时候姥爷已经将近八十多岁了。也没有年轻时的照片,只能就这么合成。姥爷拍照时穿着整整齐齐的军装,笑起来就像是个少年人。李毅和姥爷的合照也没有多违和,大约是因为他们的眼神都是一样的坚毅。
或许,这就是军人吧。
慢慢的,姥爷年岁大了,写日记就由我代笔,很多事情姥爷会一直说,他或许不知道他记录过这些,又或许他的记忆里只剩下这些。
除了写,还要念他以前的日记。
姥爷这样写......
我是三十九军一一七师三十八团的炊事员。一九五零年的时候,三十九军接受命令北上驻防。那是个夏天,我们到了东北。战友们都知道有仗要打,但敌人是美国佬,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打赢。
鬼子都打跑了,牺牲那么多同胞,就要折在这里了吗?古人们都讲唇亡齿寒,美国佬要是把朝鲜占了,下一个就是咱们中国。能不打吗,能躺在人家牙齿底下等着被咬吗?
只好往前冲,不能当逃兵,当了逃兵就成了罪人。家国面前,哪里有自己。你不行,我不行,家里的亲人就能行?
我要是牺牲在战场上,希望祖国繁荣昌盛。
因为我们深沉的爱着自己的国家。
那年十月份的时候,东北都得穿棉袄了,我们部队也改编成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三十九军。战友们都知道奔赴朝鲜,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可战友们都知道,这一去,要是死在那头,就再也回不了家。
马革裹尸,躺在异乡,就过完了一辈子。
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英雄,那时候也不知道现在会给我颁发勋章。
那时候只知道,一个“同志”一个国,一个“同志”一辈子。
那时候只知道,咱们是好战友,一起保家卫国,抗美援朝,就等着打胜仗回去的那一天。
我手掌捧着勋章,那是命搏来的,中国人的命搏来的。
就像我身上的那道疤,是我一生都过不去的情志。
我将永远记得,我是一个军人。
其实在朝鲜的那几年,冷是最不好受的,人要是冷了,精气神就没那么足。
朝鲜冬天异常地冷,白天的气温就有零下二十多度,晚上气温就会降到了四十多度,熬一晚上要是冻不死,就接着作战。
那风像刀子似的,刮着人的骨头,棉被也缺,我们每个班十来个战士只有三四床棉被,为了防空,不能生火,就剩下空冷冷的天底下一块异乡的土地。
实在冻的受不了,战友们把一两床的棉被摊在雪地里,一个班的人挤在一小片棉被上取暖,人的体温也是凉的,这点温度都是杯水车薪,一晚上过去,有些战友们浑身都僵了,他们没有牺牲在敌人的枪火下,却牺牲在冰天雪地,长眠于此。
只有些许经过长白山的风,载着英雄魂归故里。
后来,我就被调到侦察连去了。
那时候已经是第四次战役的后期了,也就是一九五一年。为了给第五次战役做准备。三十九军组织了一支侦察军深入南朝鲜收集情报。但这些战友遭遇了南朝鲜的伪军部队,伤亡惨重……
在那时,我和其他几个后勤保障的战友被队里派出去做了接应,顺利完成任务后,被组织调到了侦察连。
去哪里打仗都不重要,只要能发光发热,实现自己得价值。总有一日,打赢了美国,安心回到自己的祖国,虽然那时候,这些都是奢望。
留在那里的战友不计其数,我能回来,都是战友给我用血铺成的路啊!
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我还是记忆犹新,好像敌人的枪口正对着我,好像中国的领土要被蚕食。
或许只有看到了手中的勋章我才觉得安心。
我调到侦察连的时候,正式认识了李毅。他还是十几岁的孩子,笑起来很真诚,露出不是很整齐的白牙。
我记得他牺牲前的那个夜晚,他窝在我旁边,抓着一把炒面往嘴里塞,噎到了就小声喊我哥,让我给他顺气。他问我,仗是不是要打完了,我点头说,咱们马上就要回家了。
他笑嘻嘻地攮炒面,满是黑灰的脸上也藏不住喜悦。他一点也不像个十六岁的少年人,他是个军人,在枪林弹雨里栉沐出来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好像在那里看到了胜利。
那是在增援上甘岭战役中,我们部队奉命冲在前线,不能让敌军踏入上甘岭半步。因为彭德怀下达了作战死命令,上甘岭是朝鲜中线的重要门户。如果失掉了上甘岭,我们将后撤退两千公里且无险可守。哪个部队丢了上甘岭,就要对朝鲜的历史负责任。
当时,美军联合部队下定决心拿下上甘岭高地。派出大量的飞机和部队进攻,敌军来轰炸,我们抵抗不了,就立刻躲进地道里,减少人员伤亡,等敌机飞走了,又钻出来,同敌人作战。那一仗打下来,兵力只剩下了五六十人。我增援带领的三十来人,只剩下五个人,战友一个个倒下,谁心里都不是滋味,可是不能放弃,放弃了就功亏一篑。
坑洞里,战场上,横尸遍野,来不及悲伤,拼命打,打到弹尽粮绝,打到能回家的那一天……
我们的打法就是以命换命,没有先进武器,就拿自己的胸口往上冲。编制打散了就零散着发动攻击,全师边打边散。战友为了掩护我们放弃后撤,直接和美军主力死磕。
为什么,因为我们都是中国志愿军!
李毅也是这样牺牲的。
敌人的手雷是朝我投掷过来,但是李毅把我扑到在地。我听见手雷的震烈响声,听觉暂时失去作用,我又闻到了他身体的焦糊味道,那些味道混在战场的味道里,蜷曲成了死亡的调子。
后背慢慢变轻,就好像一颗灵魂从我身上升腾。我说,李毅,李毅,你是不是活着……
李毅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木了一阵,才有了知觉,肩膀开始疼,开始流血,我知道肩膀被手雷碎片炸伤了,血把看不出颜色的衣服给浸透了,但那不是血,那是李毅凉透的英魂。
那一阵,我很想彻底地死在这儿。
可是我满脑子都是李毅那句话……李毅想要回家,他那么想要回家,还是要给我挡手雷。
我直起身,我告诉自己,我得带他回家。
炮弹很密集,嗅觉都被屏蔽,我看不到美军丢下来的凝固汽油弹,我只能看见燃起的一处一处火焰。
美军的战斗机时不时在天上盘旋一阵,视野里全是浓稠的烟雾,我听不见声音,手上的枪换光了子弹,手臂也被后坐力震得抬不起来,只能倚在土包包上。哆嗦着拿掉保险盖,投掷一枚枚手榴弹。
这战打了三天三夜,换防的战友来了,我才把李毅和其他战友掩埋,就掩埋在那个离家乡两千多公里的地方……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有了儿子,孙子。
我记得我那外孙小时候爱偷懒,要日上三竿才能起床,他爸工作忙,也就我能管着他,天天给他定个时间起床。
咱们老祖宗讲,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们那一代,都是吃着硝烟炮弹长起来的,哪里有他们幸福,他们是中国的脊梁,脊梁要是塌了,国家要是落后了,侵略者能不卷土重来吗?
小时候他不懂这些,我就慢慢讲给他听。
朝鲜冬天的风特别大,唔唔地刮着树林,就像是野兽的嚎叫,那树枝都被折断。行军的时候,就往战友的头上砸。物资紧缺,连棉衣都穿不整齐。
抗美援朝时,美国佬有肉罐头,咱们只有炒面。他们肉罐头用桶装,我们的炒面得小心翼翼的存放,连怎么吃都是问题。
我们的手冻得通红,生了冻疮又痒又疼,连枪都拿不起来,要是饿急眼了,就把雪往嘴里塞,嘴里早就没有知觉,一开始还能知道牙在打颤,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还得吃东西啊,不然无知无觉地饿死多亏,我这条命,要是用的好,还能抵敌人的几个枪子。
等雪化在了嘴里,就把炒面掏出来窝在手心里抿着吃。有时候不背风,炒面就得被吹走。几个人呐,就围成个小圈,拿后背挡风,这才吃下去一口粮食。更多时候,炒面都吃不上。我们打过美军,他们冬天穿着翻毛陆战靴,还有羊毛裤,罐头多得能做掩体。压缩饼干,鸡蛋粉,水果罐头,他们的军粮要是不亲眼看到,想都想不到。
当时就那么困难,咱们就想着,仗要是打赢了,以后的以后,咱们中国的军粮比那都要好!
我这样讲,小外孙就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有时候他追问我,有时候他就沉默。
后来啊,我给他讲了许多,也给他定了很多规矩。他听话,吃饭也不剩饭了,米粒都吃得干干净净,偷懒的毛病也改了,自从学了一篇课文,就天天和我讲周总理的那句话——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我这么讲,他就说要去打侵略者,要当英雄。我就告诉他,战争哪里有什么英雄主义,战争只有罪火和命换命。
打仗,对哪个国家都讨不到便宜。伤的伤,死的死。就像我肩膀上被炸出的伤。
后来他上了高中,越是叛逆,连军训都要偷懒,嫌热嫌累。
我就给他讲,他小时候的志向,他说他要做个英雄,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他听完仍然是沉默,可是我知道他还是听进去了。
“你小时候经常问姥爷这道疤怎么来的,姥爷这道疤其实是打完仗留下来的,你把姥爷当作英雄,但是你知道吗?英雄不是牺牲,也不是受伤,是做一个无愧于心,无愧于社会的人。”
他摸了摸那道疤,皱着眉点了点头,问我:“姥爷,您还疼吗?”
我疼,疼那个已牺牲的李毅,他浸在荒芜的历史里,永恒地守护着他的信念。
人这一辈子啊,要走很长的路,要有很多的信念,也有很多动摇。我不能逼迫他,我只会告诉他,他曾经想成为一个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英雄,而不是为了一时安逸而沉湎的懦夫。
我希望我的后代成为对国家有用之人。
外孙常常和重孙说我有军人的气质,眼神特别锐利,他还说我那伤疤是军人的勋章,我笑着却不知道说什么。
什么是军人气质,我一时说不上来,但我知道,那是李毅的眼神,也是很多人的眼神。
现在,我在很多年轻人的身上都见得到,那可能不是枪林弹雨的喂养,那是欣欣向荣的见证,更是薪火相传。
外孙不知道那道疤的具体来历,他更不知道这道疤从来没有愈合,它还在淌着血,或许是我的,或许是李毅的,或许是牺牲同胞的……
他只需要知道,这个疤是命换命的。
是战争的无情,也是苦涩的传承。
像那枚“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
像一九五零年,我们唱着歌过了鸭绿江岸,我们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让鲜红的印记代代相传,铭记先烈们从容不迫,舍生忘死保国家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