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 起
已是深秋,我和先生的几位朋友一道,开车来到了史家镇。据说史家的黄辣丁特别好吃,因为到得有点早,于是,大家决定去史家中学看看。那里,是先生和几位朋友的母校。
史家中学坐落在沱江边,现在,它的名字叫做内江市第八中学。汽车开到学校门口停下,朋友联系了学校的陈副校长,大家一起,走进了学校。
学校太冷清了,没有见到一个学生。听陈副校长介绍,原来,学校真的没有学生了,而且,即将迎来关闭的时刻,这让我们一行人大感意外,也彻底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小镇炊烟
史家镇,在清代的时候,叫做史家街,镇的主体建筑,沿沱江河岸一字排开。这是我第一次到史家,看见的,是沿河而建的民居,以及临水而居的人们。河岸上,有商人在叫卖琳琅满目的小商品,人们在江边悠闲地散步,同时,也随意地逛逛那些商贩们的小摊,看看有没有自己喜欢的,然后就是一阵的讨价还价声。河对岸,是星星点点的农家小院,偶尔会听到河对岸传来几声犬吠。这是一幅安宁祥和,其乐融融的河滨小镇画卷。
我随先生来到内江市,对于内江,我并不熟悉。史家镇,距离市区大约八公里,这里,是他童年和少年时代学习、玩乐的地方。一路上,我看到了一些别的地名,比如田家镇,龚家镇,凌家镇这样的地名,这让我主观地认为,这些地名所体现的,应该就是曾经在那里的、占主导地位的家族姓氏。史家,大概就是曾经姓史的家族兴旺发达之地吧。我在别的地方也看到过以家族姓氏做地名的,但感觉没有内江周边这么多,这么集中。以姓氏为标志,这是炎黄子孙赖以发展的、最重要的伦理基石。
在小镇的老街上,有一家卖鱼的餐馆,据说那里的黄辣丁最好吃。餐馆不大,门面也过于普通,明显是住宅改造的。但饭点的时候,门口却停满了汽车,我们的车,离店门口老远,才找到位置停下。在餐馆里坐下,服务员麻利地端上桌一盆锅底,打燃火,再盖上一个带入口的大锅盖,将还在盆里跳动的黄辣丁,熟练地从入口处倒下,然后将装鱼的盆,直接坐在了入口上。立即,锅里响起一阵骚动,而后,就安静下来。如此,一大锅黄辣丁,就搞定了,鲜美,微辣,再配上酒水饮料,一餐美食,就这么喜洋洋起来。据说,这家卖鱼的餐馆,在镇上已经有十多年的历史,生意一直都不错。我觉得锅里最好吃的,是豆腐,与黄辣丁一起煮过的豆腐,竟然比黄辣丁更为鲜美,当然,这也可能是豆腐更接近我家乡的口味吧。
酒过三巡,微醺,这时,就是话匣子彻底打开的时候。小时候在镇上的丑事囧事,就毫无保留地冒了出来。这帮一个个都好几十岁的家伙们,讲起了他们偷偷跑到河里游泳的事情。游泳时,衣服裤子就放在河岸上,这时,学校老师来了,直接把河岸上的衣服裤子收起来,看你几个如何跑路?别看我的先生现在温文尔雅的,小时候的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小伙伴们玩斗鸡游戏,他自豪地说,他是最厉害的,基本上没有输过;泥巴战一打响,他的准头最好,泥巴扔出去,一打一个准,于是,他总能赢得“战斗”的胜利。
他玩得最出格的一件事情,是毁了一锅红烧肉!他尿尿失了水准,本想尿到灶膛里,让火熄灭,结果一不小心,就尿进了锅里。这里是小朋友家的厨房,锅里正炖着一锅红烧肉。他回到家后,竟然忘了这件事,直到有人找上门来,才被母亲抓去指认“作案现场”。最后,母亲去伙食团端来两份回锅肉,算是陪上了这顿红烧肉。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一顿红烧肉是多么了不起的美食啊!竟然就这样被他给毁了!但更大的奇迹却是,他竟然没有挨打,只是被母亲批评了几句,可见母亲对他的偏爱,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但他是挨过打的,他是一个倔强的人,挨打从不吱声,咬牙硬抗着,也不求饶。他说,他是“大英雄”!这就是他英雄情结的具体表现。只是现在看上去,哪里还有半点英雄的样子,完全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雅书生!教育和环境对人的改变,在他身上,竟然如此地具体而明显。
曾经的史家中学
史家中学就坐落在沱江河畔,这给那些偷偷下河游泳的学生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天然泳场,但学校是禁止学生下河游泳的,于是才有了前面讲到的,老师下河去抓学生游泳的事情发生。这所中学成立于1958年,那时的内江市叫做内江专区,专区下辖八县一市,内江市区内,有一中、二中、六中、七中,共四所市管学校,而内江县属于农村县,下辖七个区,史家中学对应的,就是史家区。当时的内江县氮肥厂,是内江县最大的生产企业,也是内江县干部培养的摇篮。先生的父母,就在氮肥厂工作,那里,也就成了他小时候的家。
史家中学最辉煌的时期,是1977年恢复高考后的日子。1974年至1980年代,由于内江市区的学校不收农村来的学生,而史家区在内江县的七个区中,是离市区最近的区,在经济发展上,也与市区最为接近。因此,坐落于此的史家中学,受到了附近区域农村学生的极大欢迎。
1972年,经四川省政府批准,史家中学开始招收第一届高中生,至此,学校由原来的初级中学,发展成为全日制完全中学。当时的教职员工有四十多人。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以后,史家中学迎来了历史上最辉煌的时刻,全校学风非常良好,老师们加班加点地备课,改作业,放弃节假日和星期天,无偿地为学生们补课,学生们也废寝忘食地刻苦学习。1979年和1980年,全校初中只有两个班,而高中却多达12个班,并且每个班的学生人数都在六十至七十人。一个农村场镇的中学,每年平均有二、三十人考上各类大学,最多的时候,有将近五十名学生考上大、中专学校,这样的农村中学,自然在社会上引人瞩目,声誉鹊起。我的先生和他的弟弟,就是这一时期的学生,两兄弟先后就读北大,轰动一时。于是,每年学校招生挤破头,甚至有远在新疆、西藏等地的学生,投亲靠友,慕名前来求学。
2008年,学校取消了高中的招生,从取消高中招生开始,生源每年都在减少。由于学生逐年减少,到2022年,区政府申请内江三职中借内江八中校址办学,并紧急投资上千万元改造校园,同时不再招收初中新生。到目前为止,学校的在校学生为零。
现在,学校已近荒芜,杂草丛生,不忍目睹。曾经的辉煌,更衬托出如今的清冷。那天,史家镇的黄辣丁,吸引来了我们几个不速之客,于是,就出现了文章开头的一幕,几位学生,来此寻访母校。我以一个写作者的敏感,意识到这故事的背后,必定大有文章。追问和记录,是我的本能,我试着用自己笨拙的笔,尽力记录下他们的故事。
无奈的落寞
在史家中学的校园里,有一座毛泽东同志的塑像,它始建于1964年,至今,刚好六十年。塑像是钢筋混凝土整体浇筑的,它高3.96米,放置于2.2米见方的基座上,整个塑像恢弘、大气,整体保存完好。主席的眼睛,俯视着校园,高高挥动的大手,仿佛在向学生们招手致意。如今,校园里空无一人,仅余一座塑像,兀自矗立。据友人介绍,曾经,内江市有三座毛泽东同志的塑像,一座在内江火车站,一座在内江二中,第三座就在史家中学。而今,前面两座均已不存,仅剩史家中学这一座保存完好的塑像,它经历了六十年的风雨,依然矗立着。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国内基础设施取得了长足的发展,由于道路交通条件的不断改善,史家镇与内江市区的这点距离,变得越来越不算距离,方便快捷的各类交通工具,让进城变得如去邻家般容易。随着市区各中学的扩建扩招,原来只能容纳几百人的学校,现在动辄就能容纳几千学生。比如市区的内江六中,从曾经的只能容纳千多名学生,到现在扩建成三个校区,可以同时容纳近万名学生的中学。这样带来的结果是:市区附近乡镇的学生,纷纷进入了城里的中学读书。大踏步的城市化进程,使农村居住的人口逐渐减少,父母进城工作,自然地,孩子们也就随行。学校的扩建扩招,需要更多的生源,而农村进入城市的学生,也正好有入学的需求。这就正好应了那句老话: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多年来,我国的户籍制度,是鼓励农村人进城的,农村人可以在城市里买房居住,而城里人却不愿去农村居住。这样以来,导致的结果就是:人口的单向流动。城市们不断地向周边扩展,城市变得越来越大,巨无霸的城市,挤压着农村的地盘,也吸纳着农村的人口,一些边远的村庄,已经消失殆尽;而尚留存的村庄,无一例外的,都是老幼留守着村庄。中国的广大农村,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空心化。
近年来,随着生育率的明显下降,新的生源逐步减少。而农村的小学往往是有需求的,许多家庭里,孩子尚小的时候,一般由爷爷奶奶在老家照看,于是,小学只能就近读书。一旦上了中学,孩子大了,可以住校了,这样,就可以进入城市跟随父母了。所以,农村中学的招生,比小学更为艰难。农村生源萎缩的顺序,必然是以高中、初中、小学、幼儿园的顺序进行的。
黄辣丁与酒一起下肚后,老校友们回忆起了在学校时的点点滴滴。那个叫门二爷的伙食团团长,常常喜欢钻到男生寝室里睡觉。一个冬天的早晨,学生从室外捧回寝室一坨冰,直接放进了门团长的被窝里,门团长一个激灵,迷迷糊糊就从床上坐了起来;那个叫张婆婆的校工,对所有学生都慈爱有加,从无嫌贫爱富之举,她来自农村,对农村来的贫困孩子,她特别关照。提起她,几位校友中,没有人说不记得她的,大家回忆起了她的名字,她叫张志清;那个去河岸收学生衣服裤子的老师,想起来了,他叫吕方杰,是教语文的老师;还有胡开诚校长,钟世荣副校长……往事并不如烟,那些看似已经消失在时光烟尘里的人和事,却还活在学生们的记忆里,回忆的阀门一旦打开,那些人,那些事,就又回来了。
我们正处在一个历史的转型期,面对社会形态的巨变,我们在享受它带来的好处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遇到新的问题。有的问题,我们找到了解决的办法;而有的问题,我们只能面对一个无奈的局面。
校友的期待
这几天,我为这所学校拍摄制作的一段小视频,竟然被许多素不相识的人不断转发着,简直让我有了受宠若惊的感觉。视频后面的留言里,充满了校友们对母校的不舍之情。其中一位网友留言说:“也是我的母校,如果她也拆了的话,那我读的小学、初中、高中都不存在了!”先生他们几个校友,也放不下这件事情,他们积极商讨各种可能的方案,想寻找到一条能够让母校继续留存的路径。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也被他们的热情深深地感染着。
我查了学校的校志,在校友名录里,没有先生的名字。我想,是因为先生没有毕业就离开了学校。那时,他才十五岁,刚刚上完了高中一年级,就直接参加了当年的高考,然后,就上了大学。校志里,有他弟弟的名字,他的弟弟,比他更优秀,以十四岁的年纪,直接考取了北大。这是史家中学曾经的辉煌,曾经可以,现在,没有理由不行。
已经走过了六十六年历程的母校,承载着太多人的追求和梦想,也成就过太多人的理想和希冀。每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学生,不管他们走出去多远,也不管他们走了多久,在他们记忆的深处,在他们情感的柔软世界,都深深地刻写着“母校”两个字,那是他们少年时代的美好记忆,那是他们初恋时候的甜蜜时光,这不是说忘记就能够忘记的。母校在,就意味着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地方,可以承载他们年少时的情感,可以寻找到他们年少时的足迹,可以不管多大年纪了,也能够在这里,再来一次肆无忌惮的撒野。母校,不是两个轻轻飘飘的字,而是爱的层层叠叠的沉积,是人生之梦开始的地方。保护好它,就是保护好我们曾经的自己。
在此,作为一个局外人,我愿意为他们浓墨重彩地书写一笔,帮他们呐喊一声:母校,我们爱你!我们希望你长命百岁!
有没有一条路,可以让母校继续她的行程?
有没有一种可能,让母校继续她曾经的荣光?
如果有,我们愿意为她付出!因为,我们爱她!
今天,我们眼看着无可奈何花落去;明天,我们盼望着似曾相识燕归来。那座历经六十年风雨,而今依然矗立在校园里的塑像,必将看着我们从落寞的日子里站起来,重新走向新的辉煌。因为,我们有这么多优秀的校友,他们对母校都满怀深情。事情是人做的,办法是人想的,天地间,只有人,才是一切事物的关键所在。
2024年10月23-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