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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长文:天机(节选)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08-21 09:2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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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中秋节一过,九龙山就熟透了,好像正在哺乳的少妇,满身散发着乳香。哪怕是鸟儿飞过带起的风丝儿,也会让天空充满秋的香气。

      程秀秀阴了一夜的脸,突然放晴,蓝天白云,阳光灿烂。

      秋露还没彻底下岗,黄绿相间的叶子上依然挂着残留的水珠儿,一闪一闪地反射阳光,剌人眼睛。程秀秀戴着一副浅黄色太阳镜,沿着满是石子的山间小路走了上来,去她的养鸡场。这是条近道。能通车的路在下面,她不走,她想在树丛中感受一下秋天的惬意。

      养鸡场坐落在大山深处,是分给她家的山地,里面长满松树、桦树和榛子树。春天,程秀秀在林子里办起了养鸡场,一次投进五千只肉用雏鸡,长了一夏的鸡,野性十足,能飞能跳能跑,连山里的狐狸想抓他们都费劲。这批鸡就要出栏了,一百多天的担心受怕总算熬了过来。

      夜里作了一个梦,着实让她郁闷了半宿。梦见自己在城里闲逛,走到一个卦摊前,摆摊的是个老者,鹤发童颜,大有仙风道骨之相。老者向她微笑,她站住,老者手指卦摊,她不由自主抽出一帖,交给老者,老者看了一眼,把帖递到她手里,一句话没说。程秀秀一看,一行黑字:焚烧鸟巢,下面小字写着:飞鸟树上垒高巢,小人使计用火烧,君占此卦不为喜,一切谋望枉费劳。这是个下下贴,她心中不悦,两眼呆呆地看着老者,心想,我怎么这么不顺,连作梦都让我不通快。老者看她难过的样子,轻声慢语地说,夫人,不要信以为真,这不过是我糊口的把戏,你看,我能让你痛哭流涕,也能让你喜笑颜开。说着,那帖在他手里变成了上上帖,红字:百步穿杨:将帅领兵去出征,骑着烈马拉硬弓,百步穿杨射得准,箭射金钱喜气增。程秀秀再看老者,鹤发已改,童颜不见,变成一个年轻人,程秀秀惊喜万分,上前拉住那人说,田舍,你怎么在这里,让我好找。那人笑着说,夫人,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田舍。程秀秀嘴硬,你骗我,你就是田舍,我认得。那人挣开她的手,程秀秀上前又去拉,那人悠然不见,程秀秀醒了。梦境,让她心跳了好一阵子,天亮,她才恢复了平静。直到秋天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到院子里,她才恢复常态。

      树丛中,程秀秀如同一只大型猫科动物,灵活地闪着身子,两边的枝枝叉叉像多情的男人,热情地揽着她的细腰。程秀秀柔和地拨开只只树手,向前走着。

      梦里的阴霾荡然无存,她很高兴。高兴的是除了即将得到的收获外,还有……她不愿往下想,联想往往会过早的带来兴奋,带来冲动,过早地触动那颗将熟的果子,会失去鲜味。毕竟是经历了播种、拔节、抽穗三部曲,等待往往形成焦虑。可是,当收获闪电一样划破天空,降临到眼前时,却有些坦然。她的等待,她的期盼,她的梦想,她的寄托,都将随着五千只鸡的出栏而布上满天彩霞。

      程秀秀走着走着,心里又琢磨着另一件事,怎么与董清谈判。香格里拉大酒店的老板昨天与她约定,今天来这里看鸡,如果相上了,签单。上午9点钟就到。日头已爬过大石门,她掏出手机一看,八点半了,她接通场部,问,董老板到没,回话,还没听到车响。程秀秀说,来了先让他屋里喝茶,我这就到。

      程秀秀加快了脚步。到底是山里人,无论脚下的石子、树棵子怎样拦着,都没能让她放慢速度。拐了一个弯,她不得不放慢脚步。

      一条蛇挡住她的去路。

      那是条灰色的山蛇,脩长的身子竖卧在路上。这里是急转弯,路的左边是陡峭的山崖,右边是长满荆棘的大沟,无法绕过。程秀秀站住了,看见蛇吐出红红的蕊子,心里有些胆怯。虽说是山里长大的,可对蛇一类的动物,惊艳恐惧。她想从蛇的身子上跨过去,试了试,放弃了,她没有那么大的步幅。她想起小时母亲说过的话,路上遇到蛇,千万不要伤害,蛇是有灵性的,你央求央求,会给你让路。程秀秀柔情万种地说,蛇仙,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请你让一让。蛇没有听懂她的话,一动不动。程秀秀换个语调说,你给我个方便,我会让你活得更自在。蛇似乎听明白了,这是等价交换。动一下,还是没了让出路来。程秀秀想,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是动物里的缠头,难怪上帝惩罚你用肚子走路。程秀秀是忠实的基督教徒,圣经里的故事,她熟悉。程秀秀一看这样下去,不知什么时候与人玩腻才爬走。往边上一看,正好那里撂着一根进山人扔下的木棍,她拿起木棍,伸向蛇的身子底下,闭上眼睛,挑起,往右边的荆条棵里一甩,说,下去吧,我主保佑。

      路边的树稍微微动了动,是对一个女人胆量的赞许。

      程秀秀甩掉蛇,突然,心里有点不自在,仿佛觉得有什么龌事将要发生,联想到夜里的梦,梦见的田舍,她还是有些匪夷所思,这些年来,每当大事临头时,事先都有一些预感,前兆。难道蛇这个灵性物前来报信?

      二

      程秀秀真的怕命运再捉弄她。

      二十年前,算命先生看她头上长着三根红发,口出一占语说,头顶红发三两根,克夫相子恶运生,莫非姻缘酿大错,枉走东西南北中。程秀秀怒从丹田起,气向两肋生,白了那人几眼,抢回交给他的十元算命钱,愤愤地扬了他的卦摊。那时她还在初中读书,本来是算升学有无障碍,可偏偏算到婚姻上去了,气得程秀秀当天夜里就把那三根染成的红发拔掉。

      高中没有升上,扬卦摊的事却传了出去,一夜间,程秀秀的声望一路飚升。中听点的说她是满身带刺的野玫瑰,嘴赖的叫她葛剌。野玫瑰长到成熟少女时,头上真的长出三根红发,这回不是染的,是自己悄悄地生出来的。程秀秀看着那三根红发从脑前的流海处向外伸出曲线,弯弯着形成美丽的造型,她舍不得拔掉,那时,她早就把瞎子的咒语丢到脑后去了。

      三根美丽的头发,给她带来初恋的激动和幸福。

      那年,田舍正往俄罗斯发运服装。程秀秀找到田舍说,田哥,算我一份。

      田舍瞅着含苞欲放的程秀秀说,一份是多少?

      程秀秀说,说多少就是多少。

      田舍说,你兜里有钱?

      程秀秀说,没有,一分都没有。

      田舍有些傻气地问,拿啥入股?

      程秀秀甩了一下秀发说,怎么,这三根红发值多少钱?

      田舍让她的秀色迷住了,往事电影一样回放,连连说,值,值,你说值多少就值多少。

      田舍是她的同学。还在上小学时,一年夏天下大雨,路上过河,程秀秀来例假,让田舍背她过河。正值青春年少,田舍巴不得有机会与她肤肉接触。程秀秀扒在田舍的身上,田舍觉得十分舒服。走到河中间,故意身子一歪,眼看程秀秀从背上滑下来,田舍双手一捧,把小巧玲珑的程秀秀接到怀里,两人头碰头,田舍的嘴唇吻在了程秀秀的香唇上。程秀秀猝不及防,田舍狠狠地啄了她一口。到了岸上,程秀秀从她怀里下来,扯着田舍的耳朵说,

      我把青春存在你的银行里了。

      田舍说,整存整取,照拿利息。

      程秀秀捏着田舍的耳边,你还得起?

      田舍不解地问,多少?

      程秀秀嘴角上翘,说,初吻值千金。

      这时,一只大鸟飞过,他俩同时说飞龙,飞龙。紧跟着后面是一只老鹰,追赶着大鸟。他俩齐喊:飞龙飞龙快快飞,飞进深山变成灰,变成灰,找不着,老鹰气得掉了毛……

      十年过去了,程秀秀的三根红发垂到唇边,粉嘟嘟的香唇向世人展示女孩的性感和靓丽。

      田舍如梦方醒,程秀秀是来取“存款”的。他高兴地拧了自己腮帮子一把。

      程秀秀在去哈尔滨的火车上,靠在田舍的身上睡得正香,田舍把她搂在怀里,也甜甜地睡去了。车过长春,程秀秀让尿给憋醒了。她把田舍的手拿开,扒在他的耳朵上说,本利没还,你又提息了。

      田舍愣怔了,下意思地说,对不起,越位了。

      程秀秀撒完尿精神劲来了,她两眼瞅着田舍说,你上当了,你以为我与你合营?其实,我就是随你出国走走,见识见识,我那三根红发,不是花钱染的,自己生的,一分都不值。

      田舍说,我说话算数,你入干股,我绝不反悔,盈利对半劈。然后趴在她的耳边悄悄说,到了那边,我让你好好开开眼界。

      程秀秀说,怕是有什么附加条件吧。

      田舍诡秘地笑笑说,不是附加,是正式的条件。

      程秀秀说,什么?

      田舍说,傻子才不明白。

      程秀秀说,我是真傻不傻的半彪子。

      说完笑得车厢都跟着颤动,满车的人都往他们这儿看,程秀秀大声说,看什么看,没听过飞龙鸟的歌声。一下子把人们镇住了,缩回身躲进靠背里。

      田舍魂不守舍,出了海关他就没把程秀秀从心里移开。到了境外,货发出去后,田舍领她看了异域风光,看了架在山上的大炮,听了正午12点鸣放的炮声。然后到野味餐厅,田舍点了一个鸡菜。程秀秀耻笑说,傻帽,家里的鸡有的是,上这吃鸡。田舍说,这是俄罗斯的特色鸡,吃上你就知道了。俄式鸡排,油光光的,闪着诱人的美色,程秀秀切下一片肉,放进嘴里,一股清香扑喉而来。是什么香型,说不上来,是松味,是槐味,是桦树味,反正与树与自然有关。田舍说,秀秀,这是俄罗斯人养出的野味鸡。有了资本,咱也干一场,让家鸡具有飞龙鸟的味道,那时,我也不跑买卖了。程秀秀说,异想天开。夜里田舍拉着她看艳舞,看得程秀秀傻了眼,心里唱起了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回到住处,找准机会,他俩在旅馆里写下了第一页浪漫诗。

      从俄罗斯回来,田舍在大树下正式向程秀秀求婚。程秀秀没拒绝,也没马上答应,只说了一句:渠成水到。

      田舍说,红旗渠,还是白沙渠?

      程秀秀风一样地转身走了。

      这仅仅是两个人的密事。两家人还没挑明,屯里人却都知道了。

      山里的男人都是实心汉子。田舍把娶程秀秀当成平民政治任务来办。把程秀秀娶到家,是田家的荣耀,是田家地位的提升。但是,不能糊弄人家。人家是什么人,是一朵鲜花,是标志性品牌。在田舍看来,钱能提升一个人的地位,也能让幸福更多地挂上光环。田舍制定个子百日万元的奋斗目标 。那年月,想挣点钱,不是件容易的事,往境外发运服装,一是要吃辛苦,二是要有胆量,三是,这是田壮自己琢磨出来的,得广交朋友。

      程秀秀已经半个月没见田舍在屯子里了。

      一天午后,程秀秀正在屋子里看电视,小毛慌慌张张跑进门,神神密密地说,田舍出事了。

      程秀秀愣神,两眼瞅着小毛等待下文。这几天她正寻思田舍怎么没给她发短信。往他手机上打,都是不在服务区。听小毛的话,心里激凌一下,你说什么?小毛说,城里公安局的人都来了,正在村上,说是田舍哥在俄罗斯失踪,八成让人给害了。

      小毛的话不是谣言。

      三天后,田舍死在俄罗斯的正式通单发到田舍家。田舍被人杀死在乡间的面包房里。据海山崴的警官说,初步分析是一起假货引起的报复杀人案,凶手潜逃。在中国驻海山崴领事馆的帮助下,田舍的骨灰盒半个月后回到砬砬屯。田舍的遗物一件无有。中国驻海山崴的工作人员说,他们追问过为什么不见遗物,钱财,护照,俄罗斯的警方说,现场只有一具破了相的尸体,他们也只是凭遗留在地上的身份证判断此人是中国公民。余下的什么也说不清楚。

      这半个月,程秀秀衣带渐宽,脸色变黄,浑身无力。田舍出殡那天,路过她家门口,她疯了一样向屋外冲,她妈妈抱着她的腿不放,向她喊,孩子,没过门的人,要躲殃,门口我都撒了灰,你不能出去。程秀秀喊道,不,不,我就是要田舍那口殃。她妈看到她狂成那样,给了她两耳光,她才消停下来。

      田舍的家笼罩在愁肠寸断之中。

      在炕上躺了一个月的程秀秀起来了,她要去看看那个不幸的家庭,看看那个不幸的母亲。真的是命?还是什么天外的力量让她与田舍生不能同床,死不能同穴?她不信,一个小小的盒子,就能让一米八零的田舍躺下?他的魂真的回来了?他怎么没给自己托梦?他怎么像一阵风说没就没了?程秀秀脚步沉重,身子绵软,魂飞魄散, 刚走到田舍家的大门,屋里传出妇人的哭声,边哭边数落,她不由得停了下来。

      儿啊……你死得屈呀……是那葛剌把你的命要了。要不是为了娶她,你不会命丧它乡……

      这声音像钢针一样,隔着衣服剌进她的肉里,扎在她的心上。程秀秀僵住。妇人的话有些难听,又不是白纸黑字写明了程秀秀要多少礼金,又不是程秀秀逼他去俄罗斯,事出偶然,什么是屈?什么是不屈?这话与巫师的咒语如出一辙,是咒死者还是咒活人?又一想,死了儿子又怎能不让人说话,至于说什么,那是人家的权利,又没指名道姓,葛剌可以是自己, 也可以是其它什么人。程秀秀忍着心里的巨大疼痛,回去。

      一个月亮高悬的夜晚,程秀秀手里捧着一束山花,来到田舍的墓前,她向田舍鞠躬,流着泪水说,田舍,你是为我死的?如果真是为我,那就是我真的命硬。命里注定不能与你相伴……月光如水,那水是秋天的露水,是降到冰点的凉水,心里拔凉拔凉,哭着,说着,摊软在青草地里,她的嘴唇吻着坟土,呜咽着,久久没有抬起头来。

      悲悲戚戚的声音,震颤着田舍的墓地,夜宿的鸟儿再也无法睡下去了,鼓起翅膀飞走。

      婚前丧友,青春的不幸刻在心里。

      程秀秀昏在坟地上,是让人背着下的山。地凉身软,程秀秀右腿不听使唤。

      从此,程秀秀走路总是向右倾斜。

      就是在山路上行走,也是重心右倾,仿佛她的右腿短了一截。

      屯里读书人又叫她比萨斜塔。

      走着走着,斜塔栽向右面的树丛中。

      三

      牛倌李长生放牧到大石门山口时,正好看见程秀秀栽进沟里。等到他气喘吁吁赶到救援时,程秀秀已经从沟里爬了上来。

      她的两手起了血泡,身上粘了一些枯枝败叶,两只鞋帮与鞋底裂开一个口子。太阳镜钻进草棵里全无踪影。好在衣服没有刮破。但是,两只脚有些不听使唤。她意识到可能是崴了脚。走路跌跤本是平常之事,谁也不会大惊小怪。可是,程秀秀跌下沟,李长生却当成行星撞击地球一样,可不得了,连跑带颠,在树丛中像头失控的大象,把树叶撞得四下逃窜。李长生从地上扶起程秀秀,用他独特语言问,

      摔哪儿?疼不疼?

      李长生是个半语子,有些字发音不准,屯里人听惯了,听音猜意,也能弄懂。

      程秀秀说,没啥大事,骨头没折,大概是崴了脚。

      李长生问,要不要来付担架?

      程秀秀说,不用,让人抬着,多吓人。

      李长生蹲下,要背程秀秀。

      程秀秀说,扶着走吧,山上背一,平地背俩。

      李长生不好意思说,秀——秀——你走。

      程秀秀扶着李长生的肩膀,一步一步向上走。这是段上坡,程秀秀有些吃力,李长生让她走在前面,他在后面推着她的腰,走着走着,一个陡坡,李长生在下面已经够不着程秀秀的腰了,程秀秀在前面喊,

      托我一把。

      李长生在坡下,抬头只看见一个女人的屁股,他不知道往哪里下手,眼看程秀秀从坡上往下滑,李长生双手一举,浑身用劲,嗓子里蹦出一个“嘿”字,程秀秀上去了。

      李长生知道,前面不远就是她的养鸡场,没有险路了。他悄悄地钻进树丛中,豹子一样消失了。

      程秀秀坐在坡上,微微地喘着气,想起了她生活中的第二个男人。

    【审核人:站长】

        标题:许长文:天机(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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