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孩子朝前走去。
她看见了无休止的风,吹动傍晚安静的村庄,吹动河边金黄的麦浪,吹动粮食在阳光暴晒下的干爽淡薄的香。麦浪无边,她小小的身子,被风吹得越来越轻盈,风无形的巨掌,托起她一只脚,马上又托起另一只脚。
她咯咯笑,举着一条小胖腿,等着,也许下一秒,就会像风筝一样,晃晃悠悠飘离地面,在无边的麦浪上空盘旋。等风止息,她小小的身子,就会穿过针尖般戳向天空的整整齐齐的麦芒的队列,蒲公英般,缓缓降落在那圆鼓鼓的麦粒儿上。
麦粒已经灌浆,采一把麦穗,在手心里搓,吹去薄薄的壳,奶奶紧紧抿着没牙的瘪嘴,眯着眼,认真地嚼着,一会儿鼓着左腮帮,一会儿鼓着右腮帮,好一会,舒了口长气,笑着点点头。她紧张了半天,这才跟着舒了口长气,跳起来,扳下奶奶高举的胳膊肘。
两只小手抓着一只筋骨毕露的大手,那手掌心,还剩几粒淡青浅黄的麦粒,她伸出舌头,小狗似的舔,口水洇湿了掌心的皱纹。麦粒“噗”地在牙齿间炸开,越嚼越黏糊,不舍得马上咽下去,淡淡的清甜,仿佛麦芽糖。
大人们都去哪儿了?在谷仓里磨镰刀?在村里最高的那块地里,一趟趟担着扁担浇水?
风把他们都吹走了吗?就像自己,简直被风推得停不下来,不知不觉就飘远了。
一只白色的蝴蝶,在风里跌跌撞撞,经过一棵大柳树,赶快抓住细细的柳条儿,停下来歇口气。
一群黄绿色的大蜻蜓,嗡嗡嗡,掠过头顶,透明的翅膀闪着磷质的光,呀!中间夹着一只鲜红色的小蜻蜓!她跑起来。风跟着着急,在背后推得更用力了,印满粉蓝牡丹花的棉布裙子,圆鼓鼓胀满了,像满鼓着风的船帆。
粉蓝色的小船,在田埂里时隐时现。细细的刘海,湿湿的,扑打着圆圆的大脑门,两根小辫子越来越松,快散架了,在肩头一颠一颠,起起落落,仿佛两根在风中舞蹈的狗尾巴草。
胖胖的狗尾草,你挤着我,我挤着你,一大片一大片,蹭过她的小腿,软软的,痒痒的。奶奶会用麦秸秆和狗尾草,编小花篮,小花篮里装着紫红的桑葚,染黑牙齿和嘴唇,真甜,可是,染黑了衣服,奶奶就会说搓得手都疼了。
杏子有点酸,奶奶说:妮儿吃吧,奶奶不喜欢吃。
不,就要奶奶吃!抠下来一块杏,硬塞到奶奶嘴里,奶奶一哆嗦,眼睛闭得紧紧,半天睁不开。
蜻蜓越飞越快,飞进了无边的麦浪,不见了。傍晚的村庄,安静地像在沉睡。生产队的牛棚在最西头,看见了牛棚,她知道自己走得很远了。
风里多了一股味儿。她转身,迎着风看,果然,远处那小小的院落,那面彩色的篱笆墙的后面,烟囱里冒出来白色的炊烟。紫色的红色的喇叭花是她种的,碧绿的黄瓜秧和南瓜秧,开出嫩黄的花儿,是奶奶种的。离得远,看不清细长的黄瓜和扁圆的南瓜,只看见一片绿上面,星星点点的紫、红、黄,热闹得很。
炊烟里,闻得出麦秸的味儿,柴禾的味儿。
奶奶最勤快,总是全村第一个开始烧晚饭。带着深蓝色的粗布围裙,洗菜,切菜,炒菜,忙得汗珠一粒粒顺着脸上的皱纹,掉下来。她两只手抱着风箱杆,前仰后合,脸蛋通红,呼哒呼哒,灶膛里的火苗,一下蹿了起来。
她不在,谁帮奶奶拉风箱呢?
她转身向家里跑去。
一路上,又一根烟囱冒出了炊烟,那是东边的婶婶家。越来越多的烟囱冒出来炊烟了。
黑色的大肥猪,咕噜咕噜哼着,拱着猪圈,雪白的小羊,挤着撞着羊妈妈,咩咩叫着,跟着进了羊圈。沉睡的村庄,打了个瞌睡,醒了。醒来还有些愣怔,白色的炊烟,笼着村庄,像一个梦。
柴禾的味儿,馒头和玉米粥的味儿,辣椒炒鸡蛋的味儿,越来越浓了。
孩子小小的身影,走进了炊烟深处。喘着粗气,“咣”一下推开了木头门,大喊一声:“奶奶,我回来了,我饿了!”
风带走了孩子的喊声,带走了淡白的炊烟,带走了穿着蓝粗布围裙的微笑的奶奶,连同那座安静的村庄,也一起带走了。
整整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