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母亲曾到我家小住了一个月，后因父亲病重，匆匆而返。
父亲去后，母亲尚在世十年，与三嫂共守老宅六年，住赤水二哥处两年，住县城三哥处两年。
十年中母亲的每一次迁徙，我都有参与护送，而且总是在许诺说，待自己的新居弄好之后，就接母亲同住。
新居装修将毕，我却被告知将要调往外地，其时母亲住三哥处，我便电话征求他的意见，三哥让我以工作为重，说有他在，一切不用担心。
吾家兄弟姐妹五人，长兄与小妹之间，相差二十岁，几乎两代人，几个兄长，性情各异，总的来说，大哥迂阔，二哥细心，三哥落拓。
小妹幼时，备受宠溺，终究还是被惯出了任性的毛病，人生因此受到些挫折，我怒其不争，曾象征性的打过她，算来已经过去二十余年了，希望小妹不再记恨于我。
母亲最后的岁月，不免三病两痛，频繁的往返于医院与家庭之间，端茶送水贴身护理不离不弃的，唯有“不争气”的小妹和不肖的三哥。
于父母而言，无论子女如何的不完美，无一例外，都是天使。我也逐渐理解了母亲对于小妹与三哥的迁就与包容，学会了不再苛求。
一直以来，照料母亲的事我都极少参与，包括她一生之中动过的数次大手术，住院期间都由三哥和二哥照料，然而人前人后，母亲没少夸我，足见母亲是个偏心之人。
母亲住二哥处的时候，他为她配备了手机，于是母亲便有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且终生未变。
有了电话的母亲，偶尔会与我通话，且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与身边的子女闹点不愉快之后，每逢其时，我就会两边宽慰，化大为小，化小为无。毕竟身在千里之外，极容易让自己超然。
母亲在我三言两语的劝说之下，很快就会偃旗息鼓，或许她原本就没有想过要大张旗鼓，只是想与我唠叨一下。相较父亲而言，母亲不大气，但也不硬气。
我调往外地以后，回家之路也就越发艰难了，而母亲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所以我每次归家，几乎都会驱车两三小时于贵遵路上，然后陪母亲吃一餐饭，家属亦随行。
母亲知我要来，就会一再嘱咐三嫂或小妹，多弄些黔北风味的菜，譬如渣海椒酸渣肉之类，然后我必食指大动，胃口大开，饕餮以归。我偏食的毛病，一半是天生，一半是母亲惯的。
每次见我吃得开心，母亲也会很开心。母亲若是在强作欢颜，那一定便是病了，于是我们就会多呆上一阵，吃了晚饭再走，然而终究会走。
晚饭之后，母亲会主动催我离开，理由是次日我还将行远路回去工作，她只要求我到家后来个电话，偶尔路上拥堵晚回，母亲便不耐久候，主动打电话问及，三言两语辄止，但每个人都会问候到。
果然出生以后，母亲总是惦记要见上一面，并通过小妹转达了她的意思，母亲毕其一生，极少对我提具体需求，这便算是其中之一，我自然会马上落实。见到果然后，母亲脸上写满了高兴，也给了数额不菲的见面礼，我之所谓不菲，其实是就其时母亲所能调动的资源而言的。
然而母亲此举，还是招来了个别人重男轻女的解读，母亲心中到底有无这种观念的延续，已无从问及，也不必根究，我所感知到的，是她对子女以及子女的子女的爱，至于表达的具体方式，因时因地而异，我之看看见面礼，就仿佛童年里收到的母亲从地头带回的新鲜刺莓，感受别无二致。
据说母亲也会与人长时间通话，那就是与小她几岁的姨妈，两个耄耋老人，隔三差五，你来我往，絮絮叨叨，乐在其中，母亲病重期间，无法接听姨妈的电话，姨妈因此倍感惊疑，坐卧不安。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难得兄妹齐聚，我提议一起去探望一下已经腿脚不便的姨妈，但是要对她隐瞒母亲去世的真相。
当我们拥坐在姨妈身边的时候，姨妈空洞而悲伤的眼神告诉我们，所有的隐瞒都是徒劳的，心心相通的事，一直就有，比如母亲与姨妈之间，即便她们只是同父异母的姊妹。
为了便于调用，手机里所有亲人的名字，都被我前缀了一个“阿”字，如此一来，所有亲人的号码，都集中前置了，其中也有母亲的。
在母亲生前，我极少拨打这个号码，母亲去后，我也没有勇气去清理它，从她辞世到现在，已过去十年。我知道按照规矩，该号码早已易主，但是我还是决定不做清理，且会终生保留。
母亲去世的头两年，每当我看见与母亲装束类似或年纪相仿的老人，便会不由自主的联想到她，甚至还有拨打电话的冲动，我也不愿意参与身边关于父母话题的讨论，因为这会让自己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了。
我宁愿相信我的父母还在，在一个只有我才知道的没用病痛的地方，因为母亲的电话号码，还保存在我的手机里，只要我愿意拨打，总会找到她的。
纳兰杜作于2017年5月18日，修改于2024年5月1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