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搬家,总得来个“断舍离”。书柜是我重点关注的地方,常年累月都忍不住买些书,越积越多,以至于书柜都负担不起了,这块板那块板都有坍塌的危险,移到新居也得来个“减负”吧。
新购的书是要搬过去的,现在就扔总有浪费的感觉,自己专业的书还是要留着的,随时可能查用。而一些老旧的文学作品自然是主要清理对象,毕竟已经跨入网络时代,要查找一些文学作品还是相对方便的。于是,硬着头皮去挑选,虽然百般的不舍,还是尽力挑出了一些书籍扔进了纸箱。将纸箱拖到门口,忽然感觉其中一堆牛皮纸包了封面的书格外醒目,忍不住又翻动了一遍,这些书又回到了书柜。
这些书在封面上都盖了两个章,一个是“苏州钢铁厂工会图书专用章”,另一个是“低价处理书,归读者所有”。这些书都是被父亲收购回来的,而且是一本一本精读过的,其实好些书我都没有看过,比如那些俄国文学作品,看到作品中那些人物的名字,就让我脑门发胀,也懒得往下看了。虽然我也买书看书,但父亲对书的爱好,我是远远不及的。
父亲大名叫逸帆,应该是爷爷奶奶希望他们长子的人生一帆风顺吧,但父亲经常写成“一凡”,是他自以为的笔名?我没问过他,反正当年也不这么讲究,好像怎么写都可以,就像我名字原来的“卫”字,经过那年的人口普查就变成了“伟”字,似乎大家都不讲究。
我“认识”他时,父亲在钢铁厂工作,1977年在单位给他平反后“返回”他的思想汇报中,我才知道他还呆过好几个单位,什么地委统战部、法院、供销合作社等等。苏州钢铁厂在浒墅关,离家有六十里路,虽然有厂车接送,但因当时交通比较落后,来回折腾一下还得两个小时左右,所以他平时住在厂里的宿舍,一般在周六晚上才回家,周一一大早就坐厂车回单位。这样一来,我与父亲接触的时间就少了,对父亲的印象也就淡淡的,似乎只是一些片段,不如对母亲那般立体。
对父亲的印象基本与书有关。父亲爱看书是每个认识他的人都知道的,古今中外的书都看,如果当年厂图书馆也有借阅量统计,我觉得父亲的阅读量一定可以列前三的。只要有空闲,他一定在看书,上下班的班车上在看书,宿舍狭窄的钢丝床上也在看书,完成母亲布置的家务劳动之余也是在看书。印象中他被母亲责备过好多次,都与看书有关——比如拿起书了,眼中就没有家务了,让拖着疲惫身子回家的母亲一顿啰嗦:“难得回家一次还不帮家里担当一些”。每当父亲被母亲责备,我和姐姐们都特别同情甚至有点可怜他,虽然不敢当面表露,但私底下仍会对母亲有些抱怨,父亲又没做错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等我们自己都有了家庭,才理解母亲疲惫心态下的情绪,当然我们依然没有责备父亲的意思。
于我而言,挺支持父亲看书的,因为他看了书就能给我讲故事。记得我在六、七岁的时候,总期盼着他周六能回家,吃过晚饭后,他总会把我往房间方桌的玻璃台面上一放,然后他会从书架取一本书,坐到椅子上,一边翻阅一边讲述。当时觉得这是两全的好事,我听到了故事,父亲读到了书,现在想来未必,父亲给我讲的故事都是《一千零一夜》《聊斋志异》之类里的故事,可能不是他的兴趣。当时的我怎么就没感受到玻璃台面的冰凉?也没嫌弃父亲带着浓浓的家乡口音?我都听得欲罢不能,愈发期待父亲的休息天,甚至会缠着父亲去他宿舍狭窄的钢丝床上住上两晚。
对于看书这件事,父亲始终抱着“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态度。记得我十来岁时的一个周日早晨,母亲夜班回家,同时带回菜场买的大排和空心菜,我和姐姐们看到后很是兴奋,那时猪肉是凭票供应的,吃顿红烧大排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母亲洗好大排和其他蔬菜后,又将调料等等作好准备,还和父亲作了详细的布置,才安心去休息。父亲的厨艺不及母亲,但有肉吃,我们已经很满足了。那天不知怎么,两个姐姐都出去了,而我独自在家做飞机模型,一阵阵的肉香飘过来,多少有点影响我专注度。“嘭”一声门响,我被吓得一激灵。母亲跑出房间冲父亲呵斥:“我睡个觉都不能安逸!”接着又说:“你去看看你烧的排骨!”随着父亲掀开锅盖那股焦糊味弥漫出来,我也闻到了焦糊味。父亲急忙把铁锅端下炉子,他还想将烧焦的排骨清洗一下,看看能不能挽救一些,母亲看了一眼,顺手就将炭一样的排骨扔进了垃圾桶。父亲尴尬地站在一旁,被母亲又是一顿臭骂。那天吃饭时,母亲一直虎着脸,根本不顾父亲的殷勤,我看看桌上唯一的空心菜,再看看姐姐们脸上的表情,知道她们一定和我一样失望。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父亲看的书叫《十日谈》。印象中类似的事一而再地出现,甚至母亲还撕过两次书,估计父亲给图书馆报失了,然后用他伙食费去赔偿了。在每次“事发”时父亲都谦逊地表达了改正的决心,却任由同样的事重复发生着。
时光如梭,一晃就到了八十年代。有一天父亲下班回家,拎了个沉甸甸的袋子。打开一看居然有几十本书,都以牛皮纸作封皮,拆开封皮才看清书的封面——《拍案惊奇》《官场现形记》《子夜》《战争与和平》《乔叟文集》……古今中外的名著都有。看父亲红光满面的样子,就知道他很兴奋。他说图书馆处理一批书,让他先去挑了。可能那几天母亲心情比较好,面对父亲花了几十块钱私房钱买的书,母亲只戏谑了句“能当饭吃啊”。那天晚饭后,父亲便专注于他的书了——将一些破损的地方粘贴好,在封皮上端端正正写上书名。父亲的字很漂亮,不仅端正,还很清秀,当年他抄录的毛主席语录就像字帖一样。这些书伴随了父亲很长一段日子,有些书不知看了多少遍,真能算上精读了。母亲经常说:“看看你看书的样子,快贴到书里了。”父亲总是呵呵一笑,依旧保持着原样。父亲不管场合的执着样,让他近视的度数增加到近千度。
父亲到晚年得了帕金森病。母亲说一辈子没享到他的福,反而受他累。后来几年父亲又有些老年痴呆,虽然我和姐姐们每周都回家看看,但毕竟都要工作,便只能在物质和精神上给予一些支持。一天下午大概两点,同事说我母亲打来的电话,是父亲头被玻璃扎破了,全是血,我吓得赶紧请假回家。当时单位离家挺远的,骑自行车也要花半小时,等我跨进家门,场面已平静下来,父亲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坐在方桌一边的椅子上,额头上方被纱布包裹着,母亲则坐在方桌的另一边椅子上,一副很生气的样子。我顾不得安慰母亲,赶紧询问父亲伤势,他说没事了,血止住了。我还是不放心,拉着他去社区卫生所处理了伤口。直到把父亲弄回家安顿好,才从母亲的叙述中了解到事情的经过:家中阳台门边有水泥砌成的壁龛,上下共五层,父亲就以此为书柜,将书整齐地摆放在其中,又在书柜外做了个布帘遮盖,平时阳台门开着的时候,也正好把书柜挡住。不知为什么,父亲糊涂时就会去折腾书柜。今天母亲正好在阳台上晾洗好的衣服,父亲又去折腾他的书了,一不小心头磕到了阳台门的玻璃,摔倒在地。父亲看似瘦弱,但受伤后却依旧让母亲束手无策,只能打电话给我。父亲躺在地上,母亲拿纱布先堵住额头的伤口,待血慢慢止住后,父亲似乎也清醒了,才配合母亲慢慢坐起来。我进门所看到的一幕,已经是打扫过残局了。其实那时候父亲已不看书,就是纯粹折腾书。
或许是早年父亲在家的时间不多,对父亲的印象始终不是那么完整,只给我留下一个又一个与书相关的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