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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晓华:户 口

  • 作者:汤晓华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4-03-23 10:4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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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大早,在派出所门口迎面撞见他。这次,他没有低着头,迎着我,微微哆嗦地说:拿到了!一边说,一边将冻得通红的右手伸进皱巴巴的黄军装大衣内,费劲地掏出一个红本,双手有些颤抖地递给我。户口,城镇户口!里面印着:王喜,男,1953年生,未婚,1992年12月农转非。拿着带有他胸口体温的红本,看着他的白发、皱纹、泪花,我一下扑向他,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第二天上午,接到他弟弟的电话,哭诉着:哥哥死了!我怔住了!昨天见到他,好好的,怎么一下……?电话那边:昨晚喝了一瓶酒,早上发现,人早凉了。我立马赶过去。那是一个巷子内低矮的出租小屋,人已被殡仪馆拉走了。大约十平方的简易屋内,一张床,一张小桌,一个木柜,一台电视,几个空酒瓶。正中墙上挂着镜框照片。墙上的他,个头中等,胖胖的,脸色红润,五官端正,没有笑,紧挨着我站在后排的边上。那是1970年我们初中毕业的合影,弟弟告诉我,那是他最后一张照片。

      为什么喝那么多?我问。弟弟告诉我:高兴!我不问了。是的,高兴两个字还不足够吗?盼了三十多年的城镇户口,终于到手了!从小生成的最大期盼,用全部生命燃烧的热望,今天实现了!今天,戴了三十多年的“农村人”的帽子,终于摘去了!今天,终于跨进了城里人的行列!可是,你走了,仅仅一天一夜!

      他的家在城乡结合部的山脚下,是最靠近县城的农家。三间茅屋依傍着山脚,屋后是一片竹林,屋边有四季不败的野花,屋前是开着滿塘荷花的一汪清水。这个在今天人眼中可视为农家乐的地方,在那个年代,在饥寒交加的农人那里,可感的却是“苦”与“痛”。户籍制度将城乡居民划分为两个世界。工资,是城里单位人的独享,票证,是城里人的专权。跳农门,是农村人最大的心願,如果不能参军、招工、上大学,那只能在面朝黄土背朝天中,望城兴叹了。

      我与他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班,他上学要经过我家,我们常结伴而行。在同学中,他与我走的最近。他很少说话,更没与女生说过一句话,他是很想说的。居于前茅的成绩,并没有减少一些同学对他的轻漫,因为他是全班唯一的农村人。他的背已经微驼了。

      初中毕业回乡后,他没有下田出工,三线工程的筑路,他倒报名参加了,他以为,那不是农活。家人与大队知道他的心结,将工农兵大学的名额给了他,但他拒绝了。他被“社来社去”四个字困惑了,毕业还要返乡,那上大学干什么?他犯下了一生肠子都悔青的大错。

      放弃社来社去后,他在城里租了个小屋,给居民和单位送煤。他整日拉辆板车,奔波在大街小巷,满街人都夸他的好。也有城里好心人给他介绍对象,但农村户口,吓跑了姑娘。

      当天晚上,我接到县民政局长的电话,邀我参加他的告别仪式。这位局长,当年接盘了他放弃的社来社去,户口松动的消息,正是局长告诉他的。他对局长千恩万谢,花了五千元买了朝思暮想的农非户口。可是仅仅一天,户口,就夺走了他只有三十九年无恋无婚无育的孤苦生命!

      清明,我打算去看看他。告诉他:城乡户口的划分早已终结,农村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很多农村人活出了比城里人更多的精彩,农家乐、乡村遊,已成为今日城里人的时尚。王喜,我的老同学!你竟倒在了天亮的时候!王喜,你一生皆悲,一喜夺命啊!

      富农

      他是富农!民兵排长指着站在人群边缘的他说。声音清脆坚定。那是我们知青刚进村的时候。我们当时没有在意谁是什么“农”。

      没多久,队里给我们盖新屋,砌灶的安锁的就是这位富农。那是我与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个子不高,壮实利索,国字脸上的一双不大但有神的眼睛转动很快,低头干活,从不看人。彻灶是门技术活,不是每位农人都会。半天过去了,灶彻好了,门锁也装好了。暖灶试灶,锅周不漏烟,烟囱直抽烟,灶膛火苗熊熊。我倒了杯水递给他,他微笑着摇摇头。从头到尾,没和我们说过一句话。那把锁,装得稳固,那囗灶,发火好用。富农不愧是好把式!当这个结论油然而生时,我知道,我已忘了排长的提醒,显然偏离阶级立场了。

      队里唯一的老牛病了,请来的兽医看了说,准备后事吧!队长心不甘,叫他试着看看。他每天都去与老牛作伴,好几个晚上,牛棚都有灯光。十来天后,老牛昂首挺胸迈出了牛棚。其实,队里的猪病了,也都是他看,还有人家的鸡病了,也叫他。至于像修水车、板车,屋顶检漏等活,没有一项少了他。甚至后来队里通电时,架杆布线,安表装阐,也没少了他,他已是队里唯一的兽医、木工、瓦工兼电工了。

      我纳闷,剝削阶级的富农,哪来的劳动人民的技能?我想接近他,可又不敢。同队三年,几乎天天照面,竟没与他说过一句话,也没见过村民与他说话。村民说他是聋子,而且是板聋。我不知道,这对他是幸还是不幸。可以肯定的是,那些此伏彼起、震耳欲聋的口号,也未能进入他的无声世界。他每年都在村里消失几天,那是全公社专政对象集中劳动改造的时段。低头劳作的地富黑类与臂缠红匝的监管民兵,同在一片蓝天一个太阳下的场景,是那个年代独有的“红与黑”。

      如今,他早已过逝了。可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姓名,不知道他的技能从何而来,不知道他是祖传财产致富,还是个人技能致富,不知道他有多少剥削的罪与恶,更不知道他的道德人品和爱恨情仇。我不知道的还有很多。虽然划分阶级成分的时代早已终结,今天的人们正在追逐财富的路上争先恐后,可那几百万与财富直接相关的地富群体,他们在历史的星空中却是一大片空白。他们是如何形成的?他们在旧社会和新中国的生存状态如何?他们的子女在他们被专政时是如何熬过来的?我们该如何从经济政治文化上给他们以准确的定位和客观的评价?在文学艺术的经典群像中,是否也应该站列着属于他们的类以阿Q的艺术经典?我仰首问苍天,苍天无语。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汤晓华:户 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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