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金富老师
金富老师姓魏,因为我们村有三位魏老师,包括教小学的一位(已专门写过他),教初中的两位,为有所区分,在这里暂且以名字称呼这位魏老师。
金富老师,腰圆,体宽,大脸盆。
略显富态的金富老师,是当年镇上那所高中的第一届毕业生,毕业后回自己乡里的中学当代课老师,后来转正。他教英语、化学和农知,或许别的课程也会。大凡学校的一期生都是厉害人物,比如黄埔一期生,好多都是响当当的人物,镇上中学虽与黄埔比有着天壤之别,但英雄不问出处,伟大出自平凡。金富老师无疑是平凡的,又透着不平凡的气质。他常穿一身靛蓝色的中山装,风度翩翩,神采奕奕;上课不需看教案,因为早已烂熟于心,信手可拈来;说起话来更是声若洪钟,精气神十足。
学校距离我们村大概三里路,金富老师坚持每天步行上下班,晨钟暮鼓,心无旁骛。
既然住农村,也多少有点田地的,课后空余时间,他与村里的老农一样都要下地干活。
但我总觉他没一点农民的样子,即便是去田间劳作,也带着一副教书匠的做派。他服装笔挺,除了出汗没办法控制,劳动时身上的泥土污垢竟看不到多少,始终保持着适度的干净体面。有一次他与人家合力抬一件农用器具,见他扎下马步,气沉丹田,先用肩膀试了试轻重,然后连问对方数声“对不对?是不是?”。我忍俊不禁,这是田间,又不是在教室里教书,可他还像面对学生一样问人家对与错是与非,岂非来错地方表错了情,我当时真想替他纠正过来。
金富老师教我们班只化学这门课。说实话我是不太喜欢化学的,物质之间的化学反应和转换简直太复杂繁琐了,完全不是我这种头脑简单思维迟钝的学生可以驾驭得了的。连并不复杂的化学方程式配平,我也总感到摸不着边际。“配平的技巧有多种,分别有最小公倍数法,奇数配偶数法,代数法,电子得失法,归一法…...”什么什么打住,需要这么多方法吗?我就像学凤凰筑巢的那只猫头鹰,最多也只是麻雀,不耐烦听金富老师的唠叨,弄个一知半解就自以为是了。
我注意到金富老师上课时语速一快,就会出现个别语法错误的现象。比如讲到混合物、纯净物、单质和化合物的区分,有的同学就是容易搞混,事实上很简单的,错在没有认真地思考归纳,他在一番分析点评后,要求我们对待知识不但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但他一着急,说成“不但而且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多次,因此我在私底下常喊他为“不但而且先生”。有一次上夜自习,他坐在教室里监督我们。我悄悄地捅了捅同桌说今天又轮到“不但而且先生”当值了,同桌会意地和我一起窃笑。金富老师似乎有感应,抬起头来朝我们这边方向看,还瞪了我一眼,吓得我赶紧低下头翻书。
我对读书不上心,放学回家常叫上弟弟一起去河边夹鱼。夹鱼完全是个力气活,两根长长的竹竿前端有一张夹网,这是费力杠杆,支点就在我小小的肚子上,但我乐此不疲。每次收获的鱼不少,白眼浆眼、厂丝、昂刺、鲫鱼、鳊鱼的什么都有,付出的代价是腹部上磨出了两个圆圆的疤痕。金富老师知道后,着急地跑到我家来对我父母说:鱼什么时候都能吃到,可孩子的功课要是耽误了,那是影响一辈子的事,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父母向我转述了他的话,但我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没放在心上,
有那么一阵子,我对金富老师是颇有意见的,甚至愤愤不平。事情是这样的,还在我一点点小的时候,他只要见到我,就会走过来用他的大手捏捏我的脑袋,口里直说“小脑袋瓜这么软真像一只软壳的蛋”。说的次数多了,“软壳蛋”就被好事者叫开了。这个让人“羞愧”的绰号一直伴随我小学毕业,直到上初中长大了才没人再叫。现在想想已理解金富老师了,谁叫我小时长得白,又有点虎头虎脑呢!
金富老师今年83岁,本可以一直乐享天伦安度晚年,但遗憾的是前些年突发中风瘫痪了,又因不肯按时服药,使他在短期内连发了三次中风。命运有时太会开玩笑。如今的他只能坐在轮椅上艰难度日,连话也说不出口,吃东西靠流质和营养液滴灌,当年意气风发的金富老师不见了,代替的是一位被病魔打倒的羸弱不堪的老人。
“魏老师,还认识我吗?”有一天我走进去,指着自己问坐在轮椅上的金富老师。他看了我一眼,随即就点了一下头。这让人太意外了,好久不见,居然还认得我。“雨打窗门笃笃响…,魏老师,下一句是什么?”但金富老师表情木然,半晌没反应。这是他以前写过的一副对联,就贴在自家的房门上,上联写景,下联会意,表达的是退休以后生活安逸平淡的心情,他曾高兴地当着我面朗读了一遍,如今已被撕掉丢弃了,可遗憾的是,下联的内容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真心希望哪一天奇迹出现,或者医疗科技够发达,使我们的金富老师能够重新站起来,重焕生机和活力。我有时也出现过幻觉,仿佛金富老师从不曾病过,依然挺拔地站在我们面前,用他独特的大嗓门侃侃而谈,即便偶尔爆出个“不但而且”的自创语,也会让我们倍觉合理而亲切。
6、阿方
阿方跟我同年,好像也是腊月出生。我八岁上学,他九岁上学,因此我是他的学长。他家挨我家近,中间只隔了一户。那个年代,村里人基本住上瓦房了,可他家仍是草屋两间,当村里兴起盖楼房热,他家依然没什么动静,直到九十年代末,才终于拆了茅草屋,在原址上新造了三间二层楼房。可以说,以阿方家拆草屋造新楼为标志,全村由此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开始一个不落地朝小康生活迈进。
我其实挺怀念阿方家的草房子。春天一到,可爱的小蜜蜂成群结队地飞来,在他家草房子的土墙上安营扎寨,钻出一个又一个的小洞洞来,顽童们闻讯持竹签和空瓶子赶来,和阿方一起快乐地捉拿小蜜蜂;下雨天,阿方家外面是唰唰唰的雨声一片,屋内则是水声叮咚的交响乐。“这水的颜色真像酱油哦!”我指着屋内接水的瓶瓶罐罐说,阿方挠挠头,嘿嘿一笑。停电了,阿方点燃油碗上的灯芯,灯光暗淡,又一闪一闪的。此情此景,让我不由地想起电影中革命前辈挑灯奋笔的镜头。问怎么不配个带玻璃罩的煤油灯,那个亮多?阿方只傻傻地一笑,低下头做他的作业。
阿方的右手大拇指缺一节,这不是先天遗传,而是一次意外事故造成的。还在他幼儿时期,邻居一位小哥哥学大人玩铡刀,好奇的他帮忙递草,一不小心被那位哥哥铡掉了一截手指头,留下了这个终生遗憾。
阿方虽略带残疾,但身体素质是极好的。那时冬天呵气成冰,我穿棉袄还嫌冷,阿方只有一件薄薄的毛衣御寒,却从没见他喊过一声冷。阿方喜欢练武,不知是从哪找到的一本武术教程书,有配图,他每天对照着勤加练习,居然把一套拳打得虎虎生风,只可惜没有洪七公这样的前辈指导,不然阿方早就可以像郭靖一样独步江湖了。阿方的身板打小结实,有时见到路上的电线杆,他一时技痒,挽起袖子上前,“啪啪啪”地用小臂击打,大有将水泥杆击倒之势。从桥上过河到对岸的小路,他懒得绕行,径直从桥墩往底下跳,落差那么大,看得人都心惊胆战。
阿方的另一特点,就是喜欢与人争论,或叫抬杠,这有点类似武侠剧《天龙八部》中爱说“非也非也”的包不同。他与谁都争论,争论最多的对手是同村的阿迪,两人棋逢对手,常在上放学的路上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嗓门大得隔老远都听得到。
我是与阿方打过架的。那天我放鹅回来,阿方正和两三个小朋友在我家院子里的水泥洗衣板上打乒乓球,见我回来,阿方热情地迎上来,摆出架势与我比武过招。一开始纯粹闹着玩,拆招过程中我俩还不停地笑,但玩着玩着就动真格了,直到强壮多的他把我结结实实地按在了地上。这太伤自尊了。我登时委屈地大哭,哭了一会就想起了什么,站起来冲到水泥板前,将当球网用的砖头和木棍统统拂落在地,这一疯狂的举动唬得他们几个都纷纷逃离。可第二天上学遇到阿方,早忘了“仇恨”,彼此又嘻嘻哈哈起来。
阿方的学习成绩怎么样不太清楚,只知道他的字很有特点,每个字的左前端必带一个长长的勾。这字毁誉参半,好多人评论要是没这个勾,他的字应该算好的,但阿方满不在乎,坚持写他有点“画蛇添足”的字。因字结缘,初三时有位家境甚好的女生爱慕上了阿方,向阿方示好,但阿方有自知之明,没轻易开启这段早恋故事。
阿方初中毕业后就外出打零工赚钱了,后来娶了一位来自贵州的女人,结婚又生子,他过着平淡而无奇的生活。可生活有时不是想平淡就能平淡的。他购置过一辆带马达的三轮车,用来载客做生意,有次转弯时发生侧翻事故,自己没受伤,车上载着的老太却经不起摔,没了,为此他差点坐了牢。他的孩子也不够争气,读书时居然瞒着他借了高利贷,后果显然是严重的,放高利贷的不断过来催债,把他惹急了,有一天晚上纠集了一帮人持柴刀在路边等候,别人怎么劝都不听,好在那天讨债的并没过来,避免了一场群殴械斗事件。阿方又去过贵州做生意,批发钢筋水泥,看看还好,但有很多款项一时难以收回,这样他的发财梦很快就像肥皂泡一样地破灭了。
离经多年,现在阿方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工作,具体做什么不知,因为我们已有好多年没遇见了。
有时想想,或者替阿方想,还是小时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好,想争论就争论,想淘气就淘气,长大后承担的社会责任一多,烦恼也如影随形。
新的时代,阿方家的生活条件改善不少,但远没达到理想状态,革命尚未成功,阿方同志还需努力。
写下此文,一是纪念小时代的难忘时光,二是希望小时的玩伴阿方他们,都能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开心快乐地过好每一天,三是……三就留给读者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