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楠异常地珍爱一副肖像画,画中人就她自己。这幅画,长年累月挂在她的卧室兼工作室里。我读过那张饱尝了人间苦难而微笑着的脸,我读过那双充满坚毅与执着的圆眼睛。油画的作者正是石楠的丈夫程必。老程是第一位读懂了石楠的人,所以他的作品才能肖其形而传其神。”
这是海燕笔下《女传记作家石楠》中的一段文字。她是将石楠与程必当一副画作来欣赏,一个在画中,一个在画外,在石楠油画像上有双“第一位读懂了石楠的人”——程必的深情的目光,永恒地欣赏着她,画里画外,相映成趣。海燕读了眼馋技痒,于是有了这段美文。
离安庆之前,我是大姐家常客。她时而邀我去神聊。每当我落座,程必先生备好香茶香果之后,就会与我倚角而坐。这时我所见到的往往是比海燕笔下更生动的画面。程必言语不多,除偶尔插话,他总是目不斜视,静静地望着石楠大姐,像罗丹在美术馆忘情地凝视着蒙娜丽莎。目光中充满着诗意。石楠似乎习惯于作为艺术品被程必欣赏着,欣赏着。她在与我的交谈中,偶尔会忙里偷闲眼角一闪,口角一牵,给程必一个妩媚而深情的回应。这从生命深处升发出来的微妙表情,细微而恰到好处几乎难以被外人发现,而只有他俩自己能够读懂。目睹这精彩的一瞥,我实受感动,并沉静片刻,不敢打搅这对老情人的眉目传情。
石楠是从人生的秋季才踏上文学创作道路的,经过近三十年的辛勤耕耘,如今已成为名满天下的实力派作家。她每有新作问世,总不会忘记从她特定角度来言及程必对她创作的独特贡献。
不说灵感的相互激发,不说文字的共同推敲,也不说结构的双手比划……单说文稿誊清,一部文稿三十万字,反复三次就是一百万字,十部书稿就可能是一千万字。石楠似乎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才换笔改用电脑写作的,此前十年十几部书稿全由程必一笔一划为之誊清。我相信在当代中国,很少有男子能胜任此项使命,充当这种文抄公的角色。我每年都会收到一些朋友寄来的著作,打开后记一看,在最末部位往往有行字感谢妻子在其写作过程承担了全部家务,或深夜为之敲文稿,表现了男性作家学者们的高雅或狡诈。作为一个男性作家像程必这样长期为妻子当文抄公,真可谓绝无仅有。不过,“文抄公”是我们强加给他的头衔。他可不是如此这般的见识。程必将为妻子誊稿视为美差。他欣赏妻子的智慧,欣赏妻子的才华,欣赏妻子的魅力,他视抄稿,是一字一字地与妻子作心灵对话,他愿倾听妻子灵魂深处的声音,这往往比秉烛夜谈更深入更动人。抄着抄着,他仿佛在与妻子共抚生命的琴弦,在共同弹奏着人间美丽乐章,时而为之陶醉,时而为之惊叹,时而停下笔略作沉思,或小心翼翼地提出点建议,抄着抄着,他也进入了状态,或身为角色;这样,才使他乐此不倦,一干就是十年,毫无审美疲累之感。颇似那脂砚斋主一边评点着《红楼梦》的初稿《石头记》或《风月宝鉴》,一边奉献出种种修练的方案,遂使那一芹一脂的文坛佳话续写成一石一程的新篇章。
然而,石楠终于换笔了。海燕对之又有解读,说,石楠买了台电脑,好把十多年来为一字不苟抄写书稿的她的先生程必老师解放出来。做妻子的心疼相濡以沫的丈夫,不忍心再看着他拖着病体和自己一同拼命。我仿佛已听到啪啪的键盘敲击声在大姐的工作间里萦绕。只是,编辑部、出版社恐怕就很难见到程老师那端秀的蝇头小楷了,这难免又将是一件有些遗憾的文坛佳话。
海燕的话说对了一半。石楠用起了电脑这支魔笔,敲敲打打,那书稿似乎从人脑直奔编辑部的电脑,编辑何乐不为。石楠原想将程必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程必却不免有失落感,因为他从此“失业”了。“失业”后的程必另谋生路,他也换笔了,换得更传统,钢笔换成毛笔。他买来宣纸,划上朱丝栏,用毛笔来抄石楠已出版了的书“寻乐”。这是换一种方式的互相欣赏。程必用这种特殊方式来重新阅读、欣赏妻子的作品,其实也就是在更深入地阅读、欣赏妻子。好书不厌百回读,爱妻则尤其如此。石楠则非常欣赏程必的书法。她说,他不承认他是书法家,但我喜欢他的字,秀美端庄,特别是小楷行书,有如流水轻戨,行云舒卷,而我们牵手的缘份中就有我喜欢他字的成份。
当年程必一纸漂亮的书法,就打动了大姐的芳心;如今面对了程必的书法,仍觉满本是情书。程必首先以宣纸直排重抄了一遍石楠的处女作《画魂》,接着抄了《寒柳•柳如是传》《陈圆圆•红颜恨》《不想说的故事》等,近三百万字。这样,如石楠所云:“我的许多书就增加了一种十分珍贵的手抄本。人见人爱,一个年近八旬高龄的老人,能写出如此养眼的蝇头行书,朋友们见了喜爱不已,都希望得到一本。我们就萌生了将其中的《画魂》影印出来,以飨朋友的愿望。”得朋友的赞助,宣纸影印本的《画魂》终于2008年元月由扬州邗江古籍印刷厂印行,限量发行660套。2008年春节我路经安庆回南京,大姐赠我一套。拿着这套古色古香别具一格的书籍,我真是爱不释手,抚卷再三,感慰良多。
今年七月大姐经南京去香港,在电话中告诉,今年又以同样的方式再印了她的《刘海粟传》。她说共有八册,太沉带不动,嘱我暑假路过安庆时去取。暑假我一直在忙赶写一部书稿,没能去安庆。幸好今日有安庆作家姚岚来宁办事,便中带给了我。果是更加沉甸甸的一套奇书。石楠在序言中说:“这部书是根据1995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刘海粟传》所书,长达一千零七十多页,四十多万字,书稿盈尺,是他为我所书的最后一部书,他八十岁生日前完成。我以为是他写得较好的一部,由于年岁的增长,视力日渐衰退,写这样的小字已不再可能的了。”
这是一部由一个八十岁的男性作家为七十岁的女性作家的书影印的著作,弥足珍视。相对于每日大量涌现的粗制滥造的出版物,这两部精美的书,是注定要留芳后世的。
我却更看重这种书写方式、出版方式中的情感因素。其为程必、石楠二位老而弥坚爱情的结晶,是他们深情地相互欣赏的见证,人生艺术化的现代版。
叹人间多少家庭名存实亡,多少家庭成了“维委会”;社会上多少男盗女娼、鸡鸭成群的丑态,多少红旗不倒、彩旗飘飘的奇闻……我更艳慕石楠、程必的恩恩爱爱。影印本的《画魂》《刘海粟传》,是否是他们金婚的纪念品,大姐密而不宣,没有告诉我,任我浮想联翩。写此短文,全是对大姐赠书聊表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