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放鹅
家里每年都要养些鹅,七到十几只不等。为节约成本,鹅都由自家的母鹅孵化。孵的蛋需挑有孕的才行,奇怪的是自家的公鹅往往等不及就上了餐桌或被送到集贸市场卖了。母亲抱着母鹅去别人家给鹅拉郎配,我也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自此,知道了一个动物间(鸡、鹅、鸭)行羞涩之事的名词“打水”。刚孵出的小鹅,黄毛绒绒的,看到来人会拍打着一对小翅膀欢叫个不停,让我喜爱地捧在手里亲了又亲。每天回来放下书包,先去田间垄边割一篮青草,青草挑最嫩最嫩的,割回来由母亲切成细细碎碎的喂给小鹅食用。一个多月后,就可以放去外面觅食了。
说真的,我挺喜欢放鹅这活,比割草轻松多了。放鹅时手里持一棍子,这棍子其实就是竹扫把扫秃了剩下来的柄,前端带弯钩。遇有不听话的鹅,就用这带钩子的竹棍往鹅脖子上一勾一拉就成。半路遇到蛇,还可起到防身作用呢。
赶鹅出栏,我用弯钩棍朝前方一指,鹅就排着队振奋着翅膀往水沟方向奔。沟里的水无论浅深,对已换了毛少年初长成的鹅们来说皆为区区小事,若待他日翅膀长硬了,还能见识它们在水面上施展“凌波微步”这门绝顶轻功。
水沟是泥沟,两侧长满嫩绿的草,群鹅顺着长长的水沟从这头扫荡到那头,又从那头梳理回这头,长长的颈脖上的食腔鼓了又瘪瘪了又鼓。它们一边啄食一边排泄,像胃量大得惊人的饿汉永远都吃不饱。我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扬扬手中的棍子,吆喝着让鹅一只只爬出水沟,见有实在挣扎不上来的,就俯下身助其一臂之力。只消抓住鹅颈向上一提,鹅就被扔到了路面上。
我家屋后是田野,放鹅很方便,可以做到风雨无阻。在雨天,我撑把伞蹲在横跨沟渠的青石板上,一边打量着鹅伸长脖子勤奋啄食的动作,一边听雨有节奏地敲打伞面的声响,恍惚中有种整个世界就剩下我和鹅的错觉。晴天拿本小人书(不够优秀,居然从没带过一次课本),哪怕看入迷了,也不担心鹅会走失。当近处的青草吃得差不多了,就会带去稍远的地方探寻。草,是那些鹅唯一的幸福源泉,走远点吃点好草,对鹅来说,当然要举双翅赞成了,谈不上有何非议。
有次我率鹅队顺着傍小村的江边向北急行军一段路,再翻过一座桥,来到桥下靠南的窑边。只见窑边靠水的低洼处,草色青青,暗虫唧唧。这是我来钓鱼时偶然发现的好牧场。群鹅见状惊喜万分,拍着翅膀闹腾了一阵,便成散兵阵形开始埋头吃草。我则坐在树下乘凉,抬望眼,见窑那头有一处平房,三间大小,里面不时有人影闪动。我并不以为意,自顾自放我的鹅看我的杂志。过了好久,才发现身旁已立着一位大姐姐,悄无声息。我大吃一惊,站起来先默默地清点鹅的数量,见一只没少,内心才稍稍平静。“侬这本杂志借给我看看好伐?”大姐姐恳求道。我略思索了下,点头同意,便把杂志交给了她。“明天来放鹅时我会还给侬的。”大姐姐微笑的时候,我注意到她脸颊的中间露出了浅浅的小酒窝。
第二天的太阳有点大,稍一走动就出汗,且一丝风都没有。翻看台历,上面赫然写着该日不宜出行。但我满不在乎,况且老师说过迷信的东西不能信。我只盼着自家的鹅每天多吃点快快长大成材。我又赶鹅至窑场。过了好一会儿,寻思着鹅已吃得够尽兴了,就走向那幢从没靠近过的平房。大门是开着的,我没敢擅入,转而踱到东边那间的窗底下。两扇窗玻璃向外打开着,不用踮脚也能透过窗户通视室内。靠窗摆着一张写字桌,一位陌生的女人正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捧读我那本杂志,再往内,靠墙边是一张挂着透明蚊帐的竹榻床,床边侧身坐着的应该就是那位姐姐了。她的两条光洁的大腿垂在外面。“姐姐,那本杂志看完了吗?”我人小声音大,像一记响雷越过窗户在屋内炸响。坐床边的那位姐姐闻声竟有些慌乱,抓起一条短裤就往身上套。看书的女人倒是镇定,只抬头瞄了我一眼,继续坐在那看她的书。“看完了,拿回去吧,谢谢哦!”那位姐姐走了过来,脸上堆满了笑容。她上身仅一件背心,下身一条平角短裤,身材丰腴。大概是长期受到太阳晒的缘故,她的肤色分成白与黑两个层次,头颈部和四肢远端稍有点黝黑,其他地方又显得特别的白,一小截白花花的肚子还露在外面。不谙世事的我,此时也被此等光景逼得低下了头。这荒山野岭的,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这平房不会是盘丝洞的妖精变的吧?我生怕再过一会那位姐姐的肚脐眼会丝绳乱冒,还有坐窗前的这女人也奇怪,一直纹丝不动,除了眼睛眨一下,其他什么表情也没有。我大悚,接过递出来的杂志,像要给自己壮胆一样,立即挥动着手中的棍子,口里“哇哇”一阵乱叫,飞也似地逃离了那个地方。当然,惊慌失措中,并没忘了带走我的群鹅。
之后,我仍会找地方放鹅,但那窑处附近,即使草再多再嫩,也断断不敢再去了。
2、虱子
“1,2,3……”我数了数,一共六只虱子,还有一粒圆圆的白色虫卵。这虱子个体小小的,还没米粒大,前端带吸管的尖嘴处,有六条细细的看上去很拽的腿,整个模样有点像地狱使者般的狰狞可怖。虫卵我们叫虱籽,其实正确的学名是虮子,白色,圆圆的,不仔细分辨还以为是头皮屑。虮子—若虫—成虫,是虱子生长发育的三个过程,若虫和成虫终生在寄主体身上吸血,每天吸血数次,吸血时分泌的唾液进入皮肤,会让人觉得奇痒难耐。
这些虱子虱籽,是我用木篦子费力地顶着自己头皮篦过几遍后的战果。本以为已一网打尽,从此高枕无忧,孰料过些时日,虱子又卷土重来,强悍地占领了我头顶这个制高点。“要么试试敌敌畏吧!”我恨得牙痒痒的,突发其想。“侬个港度,读书怎么读的?这是农药杀虫用的,很毒,人怎么可以用,前头那个村不是有人想不开,喝了敌敌畏几分钟就没了。”父亲喝斥道。没辙,看来同归于尽不是最好的选项,在现有条件下,用木篦子篦仍是我唯一对付虱子的手段。我有点像当年奉行闭关锁国的清政府,面对人数不多但船坚炮利的外敌侵入,苦于手头只有原始的长矛短刀对抗,地大物博也只能成为别人觊觎掠夺的一块肥肉了。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的反抗是坚韧的,是卓有成效的。每个周末,我都能或多或少篦些虱子下来。看到那些隐藏在我头皮上的吸血恶魔一个个地篦下来,暴露在床头柜的玻璃台板上,哆嗦着腿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我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痛快。但大快人心的还在后头。我缓缓地举起最有力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抵住大拇指,翻转,大拇指的指甲盖朝下,如泰山压顶般落向这些卑劣成性的小丑。“啪,啪……”,声音清脆无比,转瞬间,这些寄生虫全部化为肉糜灰飞烟灭,台板上只留下星星点点的血斑。这原本就是我的血,两清!“你所欠下的,总有一天必须连本带利地还回来。”这话说得多经典呀,但贪婪的虱子们又怎么能听得懂人话。
那些年,头上长虱可不是我的专利,说不定作为亲爱的读者您也曾经历过,没有经历过也必定听长辈们提起过。这里我敢打赌,当年我那一届读小学的全班同学都长过虱子,特别是我的同桌,一位女生,长相如何我就不描述了,我只提她那一头“飘逸”的长发,真的是恰如鸡窝一般的乱,还有一个不得不说的事实就是,我亲眼目睹众多虱子在她的发丝丛中开派对狂欢,但她还滑稽地用小刀在课桌上(有损坏公物之嫌,忘了有无报告老师)与我划定了三八线,规定未经允许不准逾越。切!谁要靠近你,这都谁传染谁呢!
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当家里奢侈地用上了洗发水,当我耳后和颈脖上显眼的泥垢不见了的时候,虱子猖獗的时代终于画上了句号,我们的生活从此少了阴霾和纷扰,多了阳光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