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雨,渐渐小了。在这日常而又亘古不变的雨声里,最美的是去听一场戏吧?而且是在乡下,而且是在晚上,脚上烘着一炉火。
身为中国人,大约很少不喜欢看戏的。小时候看戏,看的是热闹;到了一把年纪,就开始喜欢听戏了,现实生活里的热闹与繁华既然已没有了他的份,但戏里还有——不尽的恩爱华丽,永远不完的愁苦酸寒;文官执笔,武将上马,真是没完没了的朝廷大事;“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戏文里反正一天到晚都是过不尽的长远日子。
陶醉于熊集林的说书,是近两年才有的事。他大约提前得到通知,知道我们要来,临时换上了一件新拆的白衬衫,上面的压痕还历历可见,与他这个人明显不配搭。这是两年前的事了。
他坐在我的对面调音,中间隔着一个开缝的四方吃饭桌,刚刚被我们擦拭过。琴弦上一下,下一下,他不间断地轻咳,以便清喉咙,不停的挤眼睛,抿嘴。我是从这时候就开始入戏了的,连那不成调子的音符也一并喜欢——仿佛前来晒箍寻吃的小鸟,不停地试探,往前走几步,往后退几步,唧唧喳喳,那时断时续的音符也是人向算命瞎子对于自己命运的问询吧?小心求肯,像告帮的穷亲戚,想说又不敢说的,被风干的笑容,那样子也只有墟落里才有。
琴声开始顺溜。仿佛小鸟已经吃饱回巢的暖音,那样的熟极而流,听不见他衫袖的綷縩,没有急景凋年的拿不出手的尴尬,他是那样的有把握,将能唱几天几夜的《张四姐大闹东京》、《万花楼》、《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一字不漏地唱出来——这是一个多么聪明的老人,他一天学堂门都没进。
他说书照例在戏文前面加个帽子。我确实想知道,这样有什么必要,别处是不是也有同样的规矩——“未曾说书说笑话,先表辅言后表书文。话无闲言休提论,书无帽子难开声”。沙嗄的喉咙,不知为什么,我喜欢听他加在句末的类似“咧、喏”的拖音,和中间某一个字上的拖转,都让我的心生出欢喜,霎时变得柔软,石头都仿佛在那一刻间能融化成一锅热水。每两句中间都有短暂的琴音,配合唱词时急时缓,让人可以有时间调整下呼吸和心绪。二胡的腔调仿佛天生带来苍凉和凄怆,配上他磨砂般的嗓子,和独有的方言,听的人尽可以在心里伤悲,这与他说的内容无关,仿佛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无甚快乐,尽是忍耐、孝顺、向善,没有随心所欲。人大概都是天生带点悲观主义心结,太过顺心的生活反倒让人着急,不安心,也不懂得珍惜。
“昨日无事街上行,遇到婆媳两个人。婆媳二人有缺相。缺相原来是胎生。媳妇本是六拇指,年纪大的婆婆是缺嘴唇。”这婆媳两人原来相处还不错,但“自古人无千日好,天晴久了也翻阴”,紧着便是两人如何“对头心”,无非就是你捉弄我一下,我捉弄你一下。还记得两年前他说的另一个帽子:一条水牛四两重,两只老鼠八百斤;三个秀才不识字,四个瞎子念书文;五个姑娘生儿子,六个嫂子死都不生。尽是些村野俚语,没有什么大道理,通俗清浅,但我们祖祖辈辈的生活全在这里了,蜗居于市井中的人是无法懂得的。
又来了,那个融化人心的拖音:“当家才知油盐贵,养儿才知父母恩;情愿爹娘千百岁,门前的大树好遮阴”。简直叫人受不了,我的眼泪要流下来了,鼻子酸楚,心里涕泪。我想起来出嫁时,贴在门口的对联子,上联不记得了,下联却一辈子也忘不了——“含泪送娇生”,以前倒不大觉得自己如何受父母娇生惯养,可是那一刻竟然真有点相信了。后来父亲过世,后来大弟弟车祸丢了命,送经的亲戚跪在地上,道士长一声短一声的唱,劝过活人,又回头劝亡人,那声调就像这个样子。
“今生修来是妯娌,来世不知哪乡的人”,劝人和睦的道理简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好,“仁者爱人”的道理不一定愿意听,但听过这句戏文,觉得世间一切的计较都不值得了。“梅花开来是新春,劝人要孝二双亲……二月杏花是重春,劝人兄弟要同心……三月桃花小阳春,劝人妯娌莫失情……四月蔷薇靠墙青,劝君夫妻要和顺……五月石榴赛端阳,姑嫂做事要商量……六月荷花水浮萍,劝人姊妹莫失情……”想想,烟火人家,除了这些关系要梳理,还剩多少?重要的是,把花搬出来打比方,你见过多少?唱出来的理,还有琴声幽咽,听得人想哭,也不一定完全是伤心,只是勾起了往事,一面心里又蠢动着美,是内心自我打扫过后的豁朗,几乎马上想转过身去,按他说的去做。
小生遭难,小姐来相救,这就是中国人的人情味。可以想象,舞台上有大红平金桌围,小姐的眼皮和脸颊上胭脂搽得红红的,富丽堂皇的霞披,珍珠头面——有谁知道,他说书的行头仅仅是一个白色的空塑料油壶,加一根尺把长的棍子。
故事照例发生在原本兴旺的中产仕宦人家——中国人对富足生活到底是放不下。西街头崔家,良田百亩,“螺驮金子马驮银”,老员外到47岁才养下命根儿子崔文瑞,11岁时,老员外仙去,也是崔家该有难,做七时,烧火的丫鬟不小心,烈焰腾空,“万贯的家财是火一焚”,母子二人流落街头乞讨。民间的故事暂告一段落,又说到天上,这回救难的是七仙女中的四姐,她扎了个纸人留在天上,自己偷了摇钱树、聚宝盆等八件宝贝,私自下凡......所有故事的收稍都是圆满的,四姐将勾结官府谋害她心上人的王员外一家杀死,又杀到西安府,救出心上人。包大人奉命前来捉妖,搬来杨家兵马,全被吸进“吸魂瓶”。无奈到地府去查,到西天去查,到天上去查。于是天兵天将带着天罗地网,杨戬、孙悟空全败下阵,统统吸进了“吸魂瓶”。最后还是要靠亲情,王母娘娘把她劝回天上,她提出三个条件:要和心上人做长远夫妻,承诺不给她定罪,允许他们生儿育女。
想想多么不易,费这么大周折,仅仅是为了生儿育女——我们谁不比四姐有福。
他命中也有个四姐,可惜水英姑娘的家里不同意,17岁那年,她染病去世。“现在都过去了,想也没用。要是现在,我会带着她跑到外面去。”
“带她私奔?算了吧,让她跟着你走村串巷子说书?”听众中有人奚落他,但没有恶意,大概看他一提到水英姑娘,就眼睛通红,想让他高兴起来,一再提醒他,“狐狸嫂”(他现在的妻子)也不比水英差,“生儿育女”的愿望也实现了。他对水英大概是用了情的,后来他到处流浪,最远到过江西,碰过的女人也不少,那么多年过去,独独对她还是忘不了,提起水英的名字,许久,泪水蓄在眼眶,像百箩湖一样(他家就在百箩湖旁边,此地叫百箩村)。
他背后的墙上贴着“精准扶贫,精准脱贫”的宣传画,这样的背景,在这样的下午,阴阴的天,略显昏濛的客厅,光线不怎么好,这是个聪明的老人,给我一种身世之感,对他,对我们每一个人。他说书时喜欢挤眼睛,脸上的褶子也与别人不同,别人是生活刻上去的,他是用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堆起来的。不说书时,他眼里有一种不大看得起人的虚藐,那是来自艺术的尊严,可是现实生活上的差强人意又使他的目光神光离合,对来客待看不看的,人还是老实人。艺术与现实之间隔着一块地方,那是他够不着的,不能怪他。
我想象他穿着洗旧的熟罗长衫,拉着心爱的二胡,或者敲着三个耳子的大鼓,在戏台上唱戏——他说大队部有一面鼓,他想要,又说,那是两个耳子的,最好是三个耳子,要到县城四牌楼一个女人开的店里去定做。“只要三寸厚。”他用手比划着,“要一百多块呐。”那一刻,他忘了一切,连水英也不提了,眼睛也不红了,他心思简单,却很真实,此刻,他只是一个载福的可爱老人。
生活说到底也是一场戏。“仙女”从随身带来的聚宝盆里,变出一面大鼓,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是三个耳子的,而且是三寸厚的。
(同行的百箩村金书记听说他想要一面鼓,当场承诺包在他身上,他岂不是“仙女”?政府的扶贫政策岂不是“聚宝盆”?——戏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