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回族,我对兰州拉面有着深深的情结。
出差开会、随团旅游,诸多都好,只有一样不好——吃不好。因为世代回族,毕业后又在家乡一所回民中学工作了二十年,已经习惯了回族饮食习惯,在异地就经常只好委屈肚腹了。
怕出差,又渴望得到出去学习的机会,往往在旅途中兴奋又忐忑。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出门在外,备的主食就是方便面和茶叶蛋。终于一天吃得一看到方便面和茶叶蛋就想吐。方便面和茶叶蛋解决了我的温饱,却也深深地伤了我,有一次实在难以下咽,整整饿了两天。
1993年我到华东师大参加校长培训班学习,做好了吃不好的准备。买到了几个新疆大馕,心想也能对付几天了。出乎意料,在这里,我第一次遇到了影响我一生的兰州拉面。在师大的侧门旁,我发现了一家清真拉面馆!那一刻,我是说不出的激动和亲切!
门头是回族特色的清真门头,店门口坐着一位头戴黑色礼拜帽长须飘飘的老者,店里一位头戴粉色盖头在擦拭桌面的年轻女孩子,里间两个头戴白色圆顶帽子的小伙子。小伙子把一块大大的面疙瘩只用两臂两手上上下下、展展收收的几个来回,就成了细细匀匀的面条了。这是我第一次吃兰州拉面:牛肉汤的鲜味随着碗面上的袅袅热气飘溢着,红红的汤汁里面条有条有理的蜷伏着,汤面上撒着点点青绿的香菜,碎碎的几粒牛肉隐约在香菜里。这与自己家里常吃的面条真的不一样,我们家里的面条就是清水煮白面,外加几根青菜叶或者荷包蛋什么的。这拉面吃起来的味道也不一样,味道鲜而浓,且辣辣的,面条也很有劲道。我第一次感受到那一股浓浓的原汁原味鲜浓极佳的汤汁拉面的美味。此后二十几年来我吃过无数拉面馆,但再也吃不出第一次的味道。从此,兰州拉面就成了我的一种情感记忆。
那以后,我出门在外,不再像以前那么焦虑,不再会担心饿肚子。因为兰州拉面馆渐渐地多了起来,随时掏出手机用“百度地图”很容易就可以找到。全国各地,都可以看到清真“兰州拉面”的影子。一段时间,我每每在等待之余,就欣赏拉面的技艺。在我眼中,兰州拉面不只是一道填饱肚子的吃食,仿佛是一件纯手工打造的艺术精品。
拉面师傅头戴精致的白色圆帽,拿起一块金黄油光的面团,揪起两端,用力拉、扯、甩,面条在空中上下挥舞,变长变细;面条在十指间重复拉扯甩的动作,越抻越细,眨眼之间就变成条条银丝,令人神奇。将面抻好以后,师傅的一只手迅速抛起,嫩白肥美全身颤抖的面条在半空中翻转,像跳水运动员一样做出高难度动作,以一个漂亮的环形身姿,“啪”的一声潜入水中,莲花一样在沸腾的水里旋转。舞蹈般的动作娴熟连贯,水到渠成,尽管只是那么短暂的一会儿,却足以令我屏气凝神,大饱眼福。这视觉上的快感绝不亚于吃面时味觉上的幸福。
日子久了,光顾的拉面馆的次数多了,我把拉面从1元一碗,吃到了十元一碗。在拉面馆客人不多的时候,我便和主人聊聊兰州拉面。这样的店里,多半墙上会挂有比窗子还大的穆斯林朝圣图,还有兰州拉面来历的介绍,以及“本店清真,禁止饮酒,外菜莫入,敬请理解”字样。
在回族眼中,兰州拉面的创始人是回族人马保子,起初不叫牛肉拉面,而叫热锅子面。据说当初马保子家境贫寒,为生活所迫,用担子挑着锅、碗、刀、面板、炉子等,摆在街头卖“热锅子面”,也叫‘担担子面’。马保子经营到1925年,由其子马杰三接管经营,马杰三在继承和发扬优良品质的基础上,以其“汤镜者清,肉烂者香,面细者精”的独特风味和“一清(汤清)、二白(萝卜白)、三红(辣椒油红)、四绿(香菜、蒜苗绿)、五黄(面条黄亮)”赢得了全国各地顾客的追捧。获得“闻香下马、知味停车”的赞誉。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在兰州专程品尝了马杰三的清汤牛肉面,赞不绝口。于是,经他揄扬,牛肉拉面顿时身价倍增,在全国声名鹊起。
大城小镇,大街小巷。30年来,我走过很多地方,也无数次地吃过兰州拉面,正宗兰州拉面都是由回民经营,我也从兰州拉面中吃出了兰州拉面的文化内涵——清真、回族。
我坚守着饮食禁忌,不是清真的饭店,我是绝对不进的。但惭愧的是,我对回族文化和信仰了解得不多,有时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回族,但心里渴望了解回族文化和信仰的愿望十分强烈。
记得一次聊起清真兰州拉面,店主夫妻都姓马,都是兰州人。五十来岁,男的面色有些黝黑、颧骨突出,女的皮肤白晰,眼睛微蓝。他们说,祖祖辈辈笃信真主安拉,是虔诚的穆斯林。我不由得一怔,“穆斯林”这个词第一次遇到是我在阅读著名回族女作家霍达的名作《穆斯林的葬礼》时。这是一部穆斯林的圣洁的诗篇,通过一个“回回”玉器世家的兴衰,唱出一曲人生的叹歌。它充满悲剧的美感,引发心灵的震颤,让我爱不释卷,心绪难平。因而,对眼前这位穆斯林兰州拉面店主,产生了几分好奇,更有超越普通情感的民族信仰让我心生敬意。我还听说过更虔诚的故事,《民族文学》的石彦伟老师也是回族,有次去贵州参加文学活动,是全程背着一口锅去的。经历得多了,这样的故事在我心里滋生出一份满满的敬仰——不是对某个人,而是对整个民族,对一个民族心中那份坚如磐石的信仰!我对于店主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情感,不知为何当时并没有表达出来。
因为心念一件事,想念一座城,我因为兰州拉面而想念着兰州。于是我产生了一个强烈念头:去兰州吃一碗兰州拉面,给自己心灵一个慰藉,那该多好!
兰州,我来了!站在黄河南岸,远远望去,在一面缓缓耸起的山坡上,是黄泥色的土屋,低矮陈旧,散发出沧桑之感。而在这颜色单调如一的一排排泥屋之间,散落着造型各异的清真寺,高挑的新月和浑圆如盖的叫拜楼顶分外明亮。
那日,路过叫拜楼,浓重如钟的唤礼声,沿着黄河水面缓缓流长,穆斯林群众纷纷走向清真寺大殿,在訇然如石的声音中,时间恍若骤然停滞,寂止的时空里,只觉得我的心变得清静而轻盈起来。
一碗面的来历并不复杂,背后的蕴含才最直击心事。我深夜写字,见繁华如许,人心空虚,我忽然有些隐忧,兰州拉面,让许多信仰笃定的回族兄弟摆脱了贫瘠之困,可是离开了故土,不知多年后他们是否会如我一样,丢失了最可贵的信仰。丢失后,再找回来,要经历何等的痛!生活中我们何尝不是这样呢?习以为常的,在你最需要它的时候才会发现它是多么的珍贵。
现如今,我仍然时不时去吃兰州拉面,但我不仅仅是吃拉面,我是在吃记忆,是在吃情怀,是在品味人生真谛……我默默希望,归途来路都能如是我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