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久居繁华喧闹的都市,习惯拿普通话与人对话,但生长在农村老家那熟悉而亲切的家乡话,怎么也掩不住它悠久而厚实的韵律。
老家在人信物丰的信丰安西,它存在不同的方言,家谱有记,志书有载,这并没什么大惊小怪。公元七世纪中叶唐玄宗年代,外来武装叛乱入侵信丰,朝廷派一官员率领一支征剿军队,在安西中堡与龙州、隘高一带安营扎寨长驻,官兵就地娶妻成家,耕田种地,成为屯军。明清时期,中原先民南迁也散落安西。民国时期周边县人逃难的、躲壮丁的进入安西……历代安西人繁衍生息,东南西北混交腔的赣方言和客家方言自然就应运而生了。
安西宋元以前叫安乐,明朝宣德年间改为安息。据《信丰地名志》载,安西原为安息,有一朝廷命官追寇至此,得了风寒病逝于此,其部属将其葬后,在其坟前默念“安息安息”。不数日,命官亲属梦传噩耗,查访命官辞世之地,传名安息,久而久之成为地名。20世纪“大跃进”期间,当地为官者认为“安息”这个地名死水一潭,不合“跃进”时宜,提出将“息”改成谐音“西”,因此“安西”之名沿袭至今。当然,安西的“西”,与它所处于县城东南部的地理位置“南辕北辙”,要是有人在当地突然间冲出一句“安西”的普通话音,听者还真的一时回不过神来。
不到安西,是无缘欣赏它那奇妙而独特的方言。即便是我,对它的理解也有些不尽完全,它传播在村村寨寨,飘响在田间地头,不张扬也不媚俗,宛如一种与世独立的声音,让人静心倾听得深邃和别有情调,叫人情不自禁要去寻觅和探索。譬如人们叫“休息”,安西人则叫“歇刻”;人们叫“工作”,安西人则叫“做工夫”,人们叫“天黑”,安西人则叫 “段夜”等等。听着原汁原味的家乡话,有一种在热火中淬炼后升腾起来的快感和舒畅,不能不叫人深深感受到这方土地丰饶、风调雨顺,以及这里生生不息的村民生活充满诗意与激情。它又像一张形影不离的身份证一样,时时刻刻提醒着从老家出去的人,无论漂泊到哪里,鬓毛长得再多,也不要忘记与生俱来的家乡话。
但老家的方言难以留住年轻人,他们一旦有机会出去,到乡村之外的地方去求学或参加工作以后,转眼间就会急着放下一脚泥一脚水的家乡话,试探着用混杂浓重乡音的普通话,略带怯意地与他人交谈,以示对外界的向往和对他人的敬重。唯有留在家乡的老人们依旧固守着家乡话,像是固守住着这块土地上的文化与祖先,神圣而不可蔑视。正如村里老人常讲的一个笑话说,有个初中毕业后到广东打工的小伙子回家相亲,席间提着酒壶给准岳父添酒时,“东施效颦”一样打广东白话劝酒:“我知您酒量好的啦,喝这毛子酒是洒洒水的啦!”气得准岳父不欢而去,因为安西方言“洒洒水”是“拉拉尿”的意思。
后来,老人们把这则笑话常讲给流着鼻涕的孩子听,趁机教训孩子长大了可不能忘本,天真的孩子们如同捣蒜般地点头。可是等这些穿开裆裤的孩子开始凸起喉结冒出“青春美丽豆”时,早就把这笑话给忘了个一干二净,一旦走出家门,照样该“工作”的就“工作”,该“休息”的就“休息”。而老人们只好把这笑话接力棒一样传给下一代的孩子们。
尽管知道老家人听不惯普通话,但我每次回家,我依然会倔强地操起“国语”腔与乡里人搭话,遇见大叔大伯,他们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脱口说:“昨晚。”在一旁的父亲不是用杏眼瞪我,而是在一旁做手势解释说:“孩子在外面待的时间长了,与不同层次的人打多了交道,不说洋气些的话别人听不懂,现在回家一时改不回来,在家多住几天,就会把话哇好了。”
不过,时过境迁人心移。我离开家乡多年,对家乡话不知不觉地平添了几许温情几多眷恋与深入骨髓的思念,对家乡话的怀旧感也与日俱增,偶尔遇到不遂心愿的事,或者太久不与家人联系时,居然萌生出一股想听家乡话的瘾头。
那年,我回老家过春节。水泥公路从村前锋利地穿过,别出心裁的楼房,湮没在茂密的树林和茫茫的果树里,这熟悉的乡村风景,变得愈来愈亲切起来。一路走来,面对乡亲热情的问候,久违的家乡话也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像风吹土地般自然。我原以为,多年不说家乡话,说起来肯定生涩、拗口,但想不到会如此流畅,如顺山而下的溪水,又如随风飘舞的柳絮,自然而然地从口中飞溅而出。老人们听了没有感到意外,他们都会心地笑笑,那成竹在胸的睿智神情仿佛在说,从村子里出去的后生人都曾经埋藏过家乡话,可是等他们成家立业以后,又陆陆续续地捡回来了。
看着村里来来往往的时尚男女,身着琳琅满目的时装,流动着一样的家乡话,每一个声音都透露出乡村特有的气质和清丽,让我感受到它无处不在的东西——一种血脉相连的动听、优美、和谐。
也许,老家的家乡话只属于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乡亲,假如让我对普通话去作更深的思考,而我的思考又需要伴奏的话,那只能选择家乡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