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产队的年月里,红薯是庄户人的主要粮食,一天三顿是红薯,煮红薯轱轮子,蒸红薯,烧红薯,蒸红薯丝,烧红薯片子茶,煎粉芡馍,贴红薯面锅巴子,擀红薯面面条,下红薯叶,炸红薯丸子,下细粉,打凉粉,穴粉皮,就连打番要饭的都是给红薯或红薯片子。可以说那是个吃红薯的年代,都编成了歌,说是:“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蒸的馍,洋火盒,擀的面条捞不着,筷子沏猛子,捞到个红薯梗子。”
那时候,人们似乎只认红薯,玉米小麦种得都非常少,里面既有种子肥料灌溉等的缘故,再就是小麦产量非常低,一亩地也就200斤左右,而红薯的投入少,又不需要浇水,产量每亩可以达到5千到1万斤。
当时种得最普遍的是18红薯,这种红薯青色的秆,粗壮硕长,能长手指粗细,一两丈长,像鞭杆一样,青色的叶子,扇子一样扑扑闪闪比杨叶还要大,有的还开着牵牛一样紫色的喇叭花。满眼望去像是一个一望无际的莲花湖。结的红薯淡红色的皮儿,白色的瓤子,块头大,产量高,水分少,淀粉含量高,吃着干面像沙瓤子西瓜,噎人。
那时候一年种两季红薯,春天种春红薯,夏天种麦茬红薯。往往一开春,队长就安排社员把红薯从窖里拾出来,在牲口院里靠墙用泥巴打一圈矮墙作为秧池子,下面还挖上火道,旁边再垒个高高的烟筒,填满牲口粪,把红薯母子整整齐齐地排好,撒上土泼上水,在上面棚上棍子,再盖上塑料薄膜,还有人专门烧火加温,让红薯母子在里面慢慢地发芽长苗。有的也直接把红薯母子埋到地里,让红薯下蛋。等红薯苗长到三四个叶子,打开塑料布,一棵棵提出来,剪成三四片叶长,红薯母子就分给社员度春荒。
这边社员们就开始把倒好的牲口粪撒到筏子地里,鞭把用犁子冲了之后,社员再用锨覆成红薯岭子。挖个窑把红薯秧子斜着插进去,按结实,用碗点上一点水,两手再封成一个土鼓堆。赶上下雨就直接插秧。过几天等红薯秧成活了,再把头扒露出来。
等红薯秧子长满地了,就翻秧子,把红薯秧从地上拉起来,翻到一个方向,说是这样红薯秧子上面的乱根被扯断了,不再吸收地里的养分,力量全都用在了根子上,根部的红薯就能长得大。通常是妇女在前面翻秧,男劳力在后面锄草保墒,如此三番,光翻秧子都要两三次。
大人在地里干活,红薯地就成了我们小孩的儿童乐园。我们可以在莲花湖一样的红薯地里尽情地玩耍。掐它紫色的喇叭花,把新鲜的红薯叶放在拳头上打响炮。把红薯梗子一节节掰断,留下外皮,变成两个一节一节相连的耳坠,挂到两只耳朵上,然后再逮了老扁用牛草穿着,要是发现一棵香母香,那更是极大的收获,因为在那个没有糖块、巧克力的年代,那个既甜又香又好玩的米黄色樱桃一样珍珠,就是我们解馋的美味。反正不管怎么翻拧,怎么盘腾,只要不怄人,不耽误大人干活就中。即便是被红薯秧子绊倒了也不会管。甚至可以在母猪沟边挖窑,拾叶子烧红薯,尽管烧得不是半生不熟,就是烧熰了,外部全被烧成焦炭里面只剩一点苦芯。
等到五个月以后红薯长到劲了,队里还会派人看红薯,防止被人偷扒,防止猪拱红薯地。等队长喊着上工啦,上工啦,这才开始割秧子出红薯,割秧子是妇女的工作,妇女们倒退着用镰刀像滚雪球似的一片片把秧子卷到一起,再拿扫帚把落下的红薯叶也扫了,弄回家晒干锤成梅禾喂猪。当然,红薯秧子是谁也不准要的,队里会安排人把它拉到空地或甩到树杈上晒干,掺到秆草(谷子秆)里面喂牲口。
男劳力就拿着大抓钩,亮起来,瞅准了,朝着红薯杈子外面一拃多远用力地锛下,把抓钩慢慢往前推一下,晃两晃,小心翼翼地把一堆红薯掂出来,轻轻地放到一边。
队长会计写好纸蛋儿,拿着记工本子,按号叫着,按工分每家分上几背筐。
社员们就都回家拉车子,拿茓子扛闸子,生怕晚了没有自己的份似的。因为一时吃不了,有的就干脆不往家里拉,而是搬来红薯推子,(板凳面的一头挖个长洞,钉上菜刀,再绑到板凳上),直接推成红薯片子撒到地里,每家都撒白花花的一大片。如果下了雨,就是深更半夜也要起来,把红薯片赶快拾掉。如果是好晴天,翻一次,晒得跟瓦子样了,拾回来,茓到簸筒子里。那时候,人好像都不怎么讲钱,小孩成媒相家,都是看簸筒子,谁家的簸筒子大,谁家就有啥吃。红薯片成了富裕的标志。
所以每年都要种两茬,春上种一茬春红薯,夏天再种上一茬麦茬红薯,麦茬红薯就种在收割了以后的麦地里,到了秋天,看下霜了,人们都会去地里掐红薯叶回家下面条吃,有心的就会多弄些,晒干了存放起来,保证一个冬天不吃白眼面条子。
除了抓钩伤,秋红薯人们就很少晒红薯片子了,队里头先留够红薯母子然后刨红薯窖窖起来,队里头刨简便的长方形的,把红薯摆进去,浇透水,在上面棚上棍子,盖上红薯秧子,然后用土封埋住,只留一个小口。
个人分的红薯有很多掏成圆形的,掏得像水井一样,还把两边挖上小洞,便于踩着上下。挖到一丈多深了,再拐弯成隧道,就像抗战片里面的地道。掏这种圆窖虽然费劲,还要两个人配合,一个人在下面掏,一个人在上面用篮子往上拉土,不过这样的窖吃年岁,用的时间长,第二年也可以用,保护好了可以用几年。吃的时候就下到窖里拾一篮子。有的能吃到来年春天。因为大人身宽体胖不方便,所以下窖拾红薯大多是小孩的义务,往往是大人拉着小孩的两个胳膊续下去,再把篮子也续下去,等小孩吆喝拾满了,大人再把小孩拉上来,拍打了身上的泥土,算是完成了当天的任务。
红薯出过以后,这块地就解放了,社员们都会拿着锨,背上箩头,㧟着大篮子,到地里拾红薯杈子,切成片,晒干喂猪,刨红薯,刨红薯有几个步骤:
一是套窑子:先找出过的红薯窑子,看有没有漏网之鱼。这叫套窑子。
二是撵拉:看红薯窑子四周有没有残留的红薯根,发现了红薯根,用锨一点一点地撵,如果是越来越粗,说不定撵到一尺甚至两尺开外,就能刨到个大红薯,这就是撵拉。
三是熘茬子:红薯洞刨完了,开始翻地,就是把地整个再翻一遍,术语叫溜茬子。直到地里连一个红薯杈子,一个红薯形条都找不到了,这才饶了它了。
恰应了擒不尽的鱼,逮不尽的虱,尽管人们把地熘二遍,犁地的时候仍然能拾到红薯,这就是我们小孩的工作了。人多地少,大家谁都不准拦霸,每一个小孩会自觉地分上一段,谁拾谁地盘上的,不能越线。看到鞭把赶着牲口过来了连忙跟上去,等鞭把扶着犁子过去,把大个的拾走以后再拾他剩下的,或者像狗扒窝一样扒他犁子底下犁烂的另一半。虽然一场只能收获半麻竹篮子红薯形条,已经让大人喜出望外了。
尽管经过了如此严格的层层把关,耩麦的时候也能拾到红薯,甚至麦子出来挖野菜的还能拾到霜打的红薯,不但不坏,而且霜打的红薯越发的甜,尽管拿着稀溜溜的像个老鼠。
有伤疤的红薯拉到牲口院里,洗净了用驴拉或人推磨成粉渣,挖到箩里,一边冲水,两个人一边用箩闯子你来我往的晃,把粉芡压到大池子里沉淀,把粉渣糊到墙上地上,晒干后喂牲口。等粉芡沉淀好了以后,挖到一块方布兜单上,四个角用绳子兜了挂起来,晒干了再活成粉面子(面团),团成团放进下粉瓢里,把瓢把子放到肚子上,用打面锤乓叽乓叽地打,把粉面从瓢眼里直接打到烧开的下粉锅里。等细粉飘起来,用大筷子捞进水盆里,再从水盆里捞成把,搭到细粉杆子上挂到路旁扯的绳子上晒干。
下的细粉是不能吃的,如果被队长发现那是要挨批评的,只有队长领着人去路边晒细粉去了,不在现场,才可以从盆里捞几把散落的碎细粉,放到马瓢里,撒点盐,狼吞虎咽地吃上几口。
负责烧锅的也会抓一把粉面,在手心里揉一揉,贴到灶火边烧粉芡,烧的这个就叫狗不及,是因为太烫嘴连狗都不敢吃。嘴里还洋洋自得地哼唱:“老母蹲,我到那边赶集去,锅堆里烧个狗不及,狗扒吃了打死你。”
细粉晒干以后,一部分分了过年,一部分拉到集上卖了分钱。虽然一个人只能分块儿八毛,也够给老天爷割刀头买蜡请香的了,因为那时候的猪肉也就一块多钱一斤,五块钱就能割一个五斤重的大刀头,已经满排场足够让老天爷喜欢得不得了了。
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分了地以后各家各户就很少种18红薯了,大家开始热衷于红瓤红薯和黄瓤红薯,这种红薯可谓是大红大紫,比18红薯秧子细而且短,不但秧子是紫红色的,叶子也是紫红色的,甚至连结的红薯皮和瓤子都是紫红色的,虽然比18红薯块头略小一点,产量低,但水分大,而且甜,像喝糖稀一样,吃过以后不但手黏黏的,能把嘴粘上一圈黑色的糖稀。
而且都不再秧红薯母子,采用临泉太和培植的红薯秧子,他们拉着整车的红薯秧子来县城里卖,大家老五更就骑着车子去县城疯抢,有些人发现了商机也骑着自行车跑去带回来在小集上卖,于是红瓤红薯开始时兴起来,一下子把18八红薯给拍在沙滩上了。
这几年,人们把种地的结构全部调整到了相对比较省事的小麦和玉米上,一年两季,种了小麦种玉米,种了玉米种小麦,像豌豆、绿豆、高粱、芝麻、红薯拿着所谓的杂粮差不多被淘汰甚至退出了历史舞台,从领衔主演沦落成了群众演员。然而我发现,红薯并没有彻底消失,却随着打工人群一起进了城,进了高级宾馆,高级餐厅,被做成高级食品,成了食品贵族。在城市里,不但有人卖红薯丸子,薯片,薯条,更是儿童的最爱,烤红薯还成了专门的行业,他们拉着一个大炉子,专在热闹的地方卖烤红薯,据说生意还不赖。那一次,孙女下幼儿园,看到卖红薯的,非要买一块,我拣了个小的,还没有线穗子大,居然6块钱,价格赶上了炒栗子的价钱,俨然成了仙物。
也许我生就吃红薯的命,到现在还没有改变吃饭的习惯,每天晚上打稀饭,就是放了绿豆,豌豆,薏米,玉米,麦仁,红枣,枸杞,我还是要放一点红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