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榆钱儿的感情是很亲的,去看榆钱儿的心情和去姥娘家一样急切。这种感情源于姥娘的村庄种着太多榆树吧,房前屋后,河堤沟岸,哪儿都是榆树的安身之所。榆树自带古意,皲裂的树皮,横七竖八的斜枝,冬天的风一吹,小小的榆树枝就无休止地落一地,姥娘背着筐子拾柴禾,拾的多是榆树枝。
榆钱儿从榆树枝上长出来,像小木耳,倾听着春天的声音。榆钱儿时节,从榆树下经过时潜意识里是不敢大声喧闹的,生怕惊动了可爱的小榆钱儿。榆钱儿稠浓时反而没有去姥娘家的印象,倒是榆钱儿一落,我突然想吃姥娘做的榆钱饼子来,于是去,姥娘也不让我失落,就采了榆叶儿给我蒸饼子。
故乡的榆树真少,现在想来真想不起谁家有榆树。村外应该有孤零零的几棵吧,但榆钱儿一开全村人家都吃上了榆钱儿苦累与榆钱儿饼子。榆钱儿应该和井水一样不短人,自己村没有,一定就去姥娘的村庄采摘了,姥娘村距离我故乡只有二里地。我的记忆里已没有深刻的采榆钱儿的场景了,但只要看到榆钱,记忆里就闪现出奶奶辈的人挪着小脚拿着拔勾提着竹篮往村外走着,三五个孩子簇拥着,蹦跳着,快乐溢得到处都是。不多会儿回来,竹篮是沉沉的了,在孩子们抬着的木棍上悠荡,几个折断的绿榆树枝很是惹人注目,拿在手里,抱在怀里,边走边有几朵榆钱儿跑进嘴里,空气里洋溢的榆钱儿特有的清香气羡煞旁人。
榆钱儿可生吃,孩子们通常是边采边吃,吃够了,还要把口袋塞得满满的,见到伙伴赶紧掏出来让伙伴尝尝,就像尝爆米花一样。生吃榆钱儿是不用洗的,在故乡人心里,树上结出来的东西都干净。回家蒸饼子,老奶奶会洗洗它,滤去暗红色的点点。洗过榆钱儿的水稍浑浊,春天的尘土随着风儿搬家,自然也喜欢在干净的榆钱儿上休憩。
榆钱儿,看似凑在一起的绿绿的小花瓣,其实是榆树的种子了。也不知是谁给榆钱儿起了这么个高贵的名字,它真像旧时的铜钱。榆钱儿老了,就像碎纸散落一地,铜钱样的白花花的榆钱儿随意流浪,愿意在哪儿安家就在哪儿安家。这样说来,姥娘村的榆树不都是种植的,很大一部分是老榆树的种子滋生繁衍出来的,要不怎么那么多榆树呢,真是多,整个村庄像是跌落在了榆树林里。
喜欢榆树细细的枝儿,初春,榆树枝儿就轻软起来,和柳条一样也有了摇曳的节奏,仔细看,苍老的枝上有密密匝匝的暗红点点。杏花谢幕,榆钱儿就款款出场了,它从红点点里探出头来,露出崭新的绿瓣,花朵似的,欢欢喜喜挤在枝头,看上去既精致又规矩。高中时我写过一首赞美榆钱儿的诗:杏花落了,榆钱儿笑开了脸,嫩嫩的,并不绿得耀眼......是啊,榆钱儿的绿没有光泽,算是黄绿,是春天的绿色中最平淡的。
榆钱儿和杏花,都是深得庄稼人喜欢的小风物,杏花落了结杏子回报主人,榆树也是一直给予庄稼人希望的树,榆皮可以磨面,叫榆面,掺杂在荞麦面里做成的饸饹就有了粘性,不容易煮烂。我家每吃饸饹的时候,母亲都会说起姥娘村的榆树,说再去姥娘家了拿点榆面回来。榆树是母亲的乡愁。
榆树木质硬,做成的家具是不走样的,还可以在家具上雕刻图案,如果进了一户人家,按着木头的质地猜测家什来自什么木料一般错不了。圈椅是柳树做的,柳树容易折弯;板凳是梧桐木做的,梧桐木轻;如果一个看起来很实在的平盖柜,柜子上雕刻着花纹啥的,那多半是榆木做的了。榆树做女子的嫁妆再适合不过。我家有一个雕着花的板凳面,是母亲从姥娘家拿回来的,让木匠大脏给做了两个板凳腿。一个很矮的小板凳,当时不知道珍惜,现在想去老家把它找来做纪念,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了。那个想想就美好的板凳面,是榆木做的吧。
前两年去看四舅,恰好是春天,站在四舅家的院子里,可看到墙外的榆枝摇晃着绿色的榆钱儿,顿时就心生感动,仿佛姥娘还在,仿佛喊一声“姥娘”还能吃上姥娘做的榆钱儿饼子。旧时的日子是真苦啊,饥荒年月,是榆钱儿走进烟火充当主角,填饱了一家人的肚子。母亲常说起她是幸运的,她与长她十几岁的我的大姨都上过学,可怜我的三姨赶上了灾荒年,天天背着麻袋采榆钱儿与挖野菜,供一大家子人吃。那时树上的榆钱儿都被采光了,我的姥娘是舍不得吃榆钱儿的,她吃山药蔓磨成的面,吃得手背上拱出了一个大疙瘩。
小城路上有几棵榆树,我可以年年春天与榆钱邂逅,看见榆钱儿的第一眼,那个亲切啊,就像走到了姥娘的家门口一样,定是停下车子,好好与榆钱儿对视一会儿的。城外有一棵榆树,没怎么修整过,有着姥娘村庄的榆树的风姿,我年年春天也习惯去看看它。
大姨家的门外有棵小榆树,生长得最散漫,个子很矮小,一伸手就采到榆钱儿了。那个春天去看望大姨,正好是榆钱儿旺盛时。大姨得了脑梗一直沉睡着,不知道春天来了,不知道门外的榆钱儿长出来了,若知道,一定会蒸榆钱儿饼子的。从旧年代走来的人,更珍惜大自然的馈赠。如今,大姨走了很久了,不知道那棵小榆树还在不在,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去采它的榆钱儿,若有,多好,小榆树会欣慰的,毕竟来世间一趟,就是为遇见珍惜自己的人。
近年来近距离凝视过的榆钱儿,就是大姨家门外的榆钱儿。小城的榆树很高,出门看见,也只是站在树下望一眼,亲近感依旧,就是没有采下来的愿望。榆钱儿是属于乡下的,我觉得在车水马龙的街头采榆钱,是很不合时宜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