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的事了。
家家这几天很郁闷,原因是同村的阿明天天捧着个饭碗在他面前显摆。那带蓝边的白瓷碗里盛着满满一碗浇着鱼汤的米饭,鱼汤黑红黑红的,透着浓郁的鱼腥香,令人馋涎欲滴,一看就知道是用大鱼在油锅里煎熬制的。阿明说,大队干部又在他家开伙了,这次烧了一条8斤重的大鱼,熬了一大锅鱼汤,足够他吃几天。家家最喜欢吃红烧鱼,尤其是用鱼汤泡饭,家家一次能吃几大碗,一直撑到肚子装不下为止,但这样的机会极少,平时每顿饭只能吃腌菜和酱。为抵御鱼汤的诱惑,以免碰上阿明,家家这几天吃饭不像平时端着个饭碗到村中间稻场上去听大人们聊山海经,而是躲在家里吃闷饭。
家家所在的村子有百来户人家,在当地算是一个大村了。村子里人家大多姓钱,阿明的母亲也姓钱,但阿明的父亲姓王,是个外来户,听大人们说,阿明的父亲参加过抗美援朝,立过功,复员后安置到这个村,现在是大队干部。在家家的眼里,阿明的父亲可威风了,整天抽着烟,虎着脸,村里人见到他都堆着笑主动打招呼,经常在大队广播里喊话、骂人。一次,生产队年终宰猪分肉,按往常惯例先按劳力分配后,剩下的肉再按户分配。按户不分大小,将猪肉按肥瘦、杂碎、重量搭配基本均匀,按户数堆在案板上,每堆用小纸条标上序号,再按序号制成若干纸阄,每户派一个人抓阄,阄号与案板上序号相同的那堆肉即归抓阄者,这样公平,没人有意见。但那次阿明的母亲认为她家抓阄抓到的那堆肉猪颈部分太多,熬不出油,要求重新抓阄,众人不愿,正僵持间,阿明的父亲赶来,不分青红皂白,一下子把案板掀翻。
家家的家乡是典型的水乡,村前屋后都是水,水沟交错,水系相连,出门就得乘船,船是必须的交通工具,所以这里大人小孩都会划船。家家在大队部小学上学,村里到大队部隔了两条水沟,每天上学都得渡水。天热季节上学方便,一群小伙伴脱个精光,把衣服塞进书包顶在头顶,凫水而过,放学回家时将书包送到对岸后再弄潮一番。水很清,一眼可看到底,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水下的动作一览无余,小伙伴们个个浑身黝黑,唯有平常穿着裤衩的小屁股雪白,在水中显得尤为显眼;水底铺着一层茂密的水草,犹如水下原始森林,一种叫着扁担薇的水草形似一根根面条,从“森林”中突兀而出,随着水流左右摇摆,不时有鱼儿围绕游历,受人惊扰,攸地立即钻入“森林”。天凉时就得划船上学。村子里小船大人都有用,只有生产队一条大船时常空闲,家家和小伙伴们上学基本是划大船。大船是木制的,用橹划动,橹很重,有二米多长,需二三个小伙伴协作才能架起来。
拔出船头锚桩,用竹篙抵开船,离岸二三丈,掉转船头,二三人合力把橹抬到船尾,将位于橹中部的橹穴架在船尾的橹屌上,由两个个子大的伙伴合力摇橹,船便飞快地前进。一路行驶,不同时节两岸风景各异:春天油菜花一片灿烂,大地铺上金黄色地毯;秋天绿油油的麦苗散发着清香,洁白的棉花竞相绽放;冬天两岸的沟埂黑黢黢地倒印在水里,广袤的田野覆盖着白皑皑的雪,夹杂着一个个戴白帽的稻草堆,宛如一幅黑白山水画。端午时节,船便拐进路途的一片芦苇丛,剥下一捆芦叶带回家做包粽子用的棕叶,九十月间沿途采摘一书包菱角解馋。有时碰上大队副业队组织打鱼,便跟上打鱼船观景。
家家喜欢吃鱼,也喜欢看打鱼。打鱼用的主要工具是旋网,在小船上作业,需要两个人默契配合,一人在船尾持双桨负责划水,一人站在船头甲板上负责撒网,只见他一手抓紧旋网的上纲网绳,一手提着理好的网衣,看好鱼情,指挥划桨人迅速将船驶向指定水域,身体旋转360度,“嗖”地一声撒出手中的网,网衣在空中散开,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罩罩住一片水面,网衣下纲下沉,这时,划桨人迅速倒桨,船身后退,撒网人绷紧手中网绳,缓缓收网,至下纲合拢,猛地用力将整个网兜提入船舱,打开网兜,里面的鱼便活蹦乱跳起来。还有一种捕捞工具是刺网,是用很细的尼龙丝编织成的,鱼在水中游时碰上尼龙丝,一挣扎便被尼龙丝缠住,挣脱不得。刺网高约50公分,长度在10米以上,用小铅石做下纲,上纲有浮子,一般一人操作,坐在腰子盆(一种长圆形木盆)里,选好地点,一手划桨,一手放网,放网结束作好浮子标志,定时收网。这种网捕鱼效率不高,且捕到的大多是小鱼,但劳动量小,网具便宜,操作简单。家家和小伙伴们经常看得流连忘返,每逢看到有大鱼被捕上来,便跟着高兴,仿佛是自己捕到一样。
水沟里生长的鱼是属于大队的,平时是不让任何人捕的,由大队副业队看管着,偷捕的一旦被抓住处罚很重。一次,副业队的民兵逮住了一个放刺网偷鱼的人,押到大队部,当场被阿明的父亲打了两个耳光,并被没收了刺网和腰子盆。家家看见那个人有三四十岁,长得黑黝黝的,蹲在地上,一手捂着鳃帮,一手摸眼泪,家家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男人还哭,印象很深。
大队虽然对鱼看得很严,但对水底爬的如老鳖、乌龟、河蚌和水边游的如餐条鱼、麦穗鱼、黄鳝等小型鱼类是不怎么管的。家家平时只能捉捉黄鳝、摸摸河蚌。捉黄鳝大多在田里。晚稻插秧后,黄鳝纷纷溯水进入水田打洞育肥,晚间出来觅食,这时最容易抓捕。待天完全黑下来后,两人一组,带上一个可装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和一只竹制虾笼出发,沿着田埂缓缓移动,用电筒照射埂边水田,黄鳝被强光照射后一动不动。伸出右手,中间三指张开,中指在前,食指和无名指在后,形成钳状,对准黄鳝颈部迅速钳下,任黄鳝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不出二小时便可捉满一虾笼。摸河蚌是边玩边干的。在水面飘只小木盆,一群小伙伴一边打着水战,一边用脚踏着淤泥,触到蚌壳状东西,扎个猛子下去将其从淤泥中扒出,半天可装满木盆。但奇怪的是,当年乡下生活贫困,常年难见一次荤腥,但除鸡鸭鱼肉外,黄鳝、河蚌这些水货人从不弄来吃,只给鸡鸭吃,似乎越穷越怕别人说馋,会丢面子。偶而摸河蚌时能踩到一只乌龟,乌龟是可以吃的。把乌龟往烧得正旺的灶膛里一丢,原本全部缩在龟壳里的头和四肢急速伸出,枝桠乱舞,一会儿便飘出焦熟的肉香。从灰烬中扒出乌龟,剥去焦糊的表皮,撕出龟肉,蘸点酱油,味道甚是鲜美,但家家总是觉得没有鱼汤泡饭好吃。
钓老鳖也是不禁止的。每年都有外地人到家家他们村附近水沟里钓老鳖,用的工具叫“卡钩”,是一种带倒刺的小金属钩,结构很简单,一根十多米长的尼龙线,一头系着一个或几个卡钩,另一头系着一根小竹签,放钓时每个卡钩上穿上一小块生猪肝作诱饵,看好可能有老鳖出没的水域,抛出卡钩,将另一端的竹签插在岸边固定,黄昏时分放钓,第二天清晨收钓,一次要放出一百多个卡钩,收获颇丰。听放钓人说一只老鳖可以卖到二三块钱,家家听了有些心动。
家家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能看懂小人书了。家家的父亲在外地教书,每次寒暑假回来都要带几本小人书给他,家家每本都认真地收藏着,如今已积累了几十本了。最近街上新华书店到了一批小人书,其中《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套有十几本,要三块多钱,家家很想得到,如果能捕到一只老鳖就能买得起了。于是家家把烧乌龟时剩下的一个乌龟壳拿到经常来村里做买卖的货郎担那里,跟他换了两只卡钩。没有猪肝,就抓了两只青蛙代替,就在屋后的水沟里放下卡钩。第二天一无所获,家家不甘心,换了两只青蛙继续钓,第三天收线时,感到其中一个卡钩有些沉,家家大喜,连忙加快收线速度,等将卡钩拖上岸,却见一条五花斑蛇盘成圆球状,紧紧裹着穿在卡钩上的青蛙。家家生性怕蛇,见状大劾,丢掉卡钩线慌忙跑回家,再也不敢钓老鳖了。
每逢上级干部来大队检查工作、大队干部开会或大队开展活动时,副业队便组织捕捞队捕鱼,打上来的鱼轮流在大队干部家开伙,因此,阿明家经常能吃到鱼,每次剩下的鱼汤能吃好几天,家家很羡慕。
家家的家庭成分高,大队干部从来没来过他家,更不要想在他家里开伙了。但家家和阿明是好朋友,家家请阿明到家里来,把小人书展示给阿明看,并由阿明挑了几本带回家看,阿明则答应给家家在大队副业队弄一段小刺网。几天后阿明果然带给家家一段约有2米多长的小刺网,家家如获至宝,当晚就付诸行动。
找一根与小刺网一般长的细竹竿贯穿上纲,充当浮子,整理好网衣和下纲,寻到一片白天见有鱼群活动的水域放下网,第二天收网时果然捕到了七八条餐条鱼。家家将细竹竿架在两棵树桠上,小心翼翼地将鱼逐条顺着鱼的鳍条从网衣上摘下来,尽量避免弄破网丝,网衣整理后可继续使用。但这样的小鱼家里是舍不得用菜油煎烧的,只能在煮米饭的大锅里蒸熟,也算是一样荤菜了。家家还想捕条大鱼。
公社的排灌站近日在开闸放水,听大人们说,大鱼喜欢在流水的地方戏水。排灌站放水,附近一定形成水流,可能捕到大鱼。家家急忙带上自己心爱的刺网,赶到闸口附近,发现果然水流湍急,于是在一处断坝前放下丝网,并在上纲上接上一根绳子牵引到岸上用石头固定住,防止被水流冲走。第二天一早,家家赶去收网,不料,刺网没捕到大鱼,却网住了几只肥硕的大毛蟹,张牙舞爪的大螯足已经把丝网搅成一个丝球,再也不能用了。家家大怒,抡起石头将几只毛蟹连同丝网砸了个稀巴烂。家家的丝网捕鱼经历就此结束。
后来,阿明送给家家一个副业队废弃不用的旋网网兜,哥哥帮家家制作了一个扒网,就是用两根竹片弯成半月形,一前一后撑开网兜的口部,下端绷紧,形成一个弧形网口,用一根粗细适中的竹竿固定在两根竹片的弧形顶端,手持竹竿的另一端,就可以站在岸边扒鱼了。家家每天晚上扛着扒网出去,收获不大,只能捕些小鱼小虾。一天,家家听说大队副业队又在老垾滩捕到了一条三十多斤重的大鱼。那片水域特别出鱼,家家想去试试。
老垾滩是离村子约有二里路的一个地方,那片水域水很深,靠近村子的东岸是一片坟地,新老坟丘一个连一个,长满了齐腰深的荒草;沿岸长着几棵歪脖子柳树,树干很粗,向水面倾斜着,部分树根裸露出来,根须浸在水里,密密匝匝的;浓绿的柳树枝垂下来,几乎触到水面,把树荫下的一片水面紧紧罩住。平时白天划船经过这里都感到阴森森的,晚上就更可怕了。但听人说,夏天鱼儿就喜欢在有树荫的地方乘凉,喜欢在柳树根的根须下做窝,那里应该是大鱼出没的地方,家家决定冒一次险。
村子里夏天有个习惯,吃过晚饭后,每家每户都要搬上一张竹制凉床,集中到村中间的稻场上纳凉,孩子们穿梭在凉床间嬉闹,大人们或坐或躺,天南海北地扯山海经,这是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平时家家也喜欢在这里凑热闹,听大人们讲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但这天家家有事情要做,于是早早跑回家,扛上扒网,悄悄地从村后溜出了村,向老垾滩走去。
正值仲夏夜,月光皎洁,深蓝色的天空飘着几缕絮状云彩,几颗星星眨着眼睛退到天幕的深处,一阵微风吹过,在刚刚翻耕耙匀过的秧田水面上激起一层涟漪,广袤的田野蛙声一片,家家沿着田埂一路走过,惊起栖息在田埂上的青蛙纷纷“扑通”“扑通”跃入两边的水田。走近老垾滩,家家壮起胆子,绕过坟丘来到柳树边,朦胧的月光中树荫下的水面显得有些阴森,隐隐约约能看见有水纹波动,家家伸出扒网,对准水纹波动处轻轻兜了下去,忽听“哗啦”一声,家家手里一紧,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拖着他向水下冲去,家家赶紧一手抱住身边的树干,一手握紧扒网的竹竿,奋力向岸上拽,僵持了一会儿,家家用双腿环着树干,腾出手来,双臂用劲,拼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网兜拖了上来。月光下,一条约有七八十公分长的大鱼在网兜里挣扎着,巨大的嘴巴张合着,几根胡须特别扎眼。家家认得这条鱼叫胡子鲇,以吃小鱼为生,生性凶狠狡猾,平常很难捕到,不想今天栽在家家手里。家家感到精疲力尽,于是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恢复了一下体力,抖擞精神,扛起扒网,连拽带拖地把鱼弄回了家,母亲拿秤称了重量:8斤7两。第二天,家里烧了满满一大锅鱼,那鱼肉真鲜,尤其是那鱼汤,真香,家家吃了好几天鱼汤泡饭。
后来恢复高考,家家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市里的机关单位上班,或工作出差或私人探亲,家家时常去家乡看看。令家家想不到的是,当年被他用石头砸成肉酱的毛蟹,如今成了村里人致富的宝贝,当年只能喂鸡鸭的河蚌、黄鳝成了餐桌上的上等佳肴,当年不入流的乌龟、老鳖成了水中珍品,鱼的产量逐年倍增,可以天天吃鱼了,但家家总觉得鱼肉再也没有当年的那样鲜,鱼汤再没有当年的那样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