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轮早春的新月悬于高楼之上,几颗星子散落在幽深的苍穹里。因一首《静夜思》,将我的思绪送回到南边的故乡……
我的故乡是一座沙洲,名叫江心洲。它似一叶扁舟,长久以来,一直静静地偎依在长江中下游北岸的一处臂弯里。
故乡的土地含沙量大,贫瘠的很,只能种植一些耐旱的农作物。一种常被城里人误以为韭菜的东西——小麦,便被选上了。秋后播种,到雪花飞时,便差不多有筷子长了,茎细细的,色绿绿的,确有几分韭菜的样貌。经过霜雪的拍打,春风的抚摸,大约长到齐腿高时,便开始抽穗子,也还是绿绿的。待到暮春,经烈阳一烤,就老了,黄灿灿的。
夕阳西下,白云悠悠,小鸟在湛蓝的天空下翱翔、歌唱,横埂上的绿树下升起了一屡屡袅袅的炊烟,埂后一望无际的麦田欢快地掀着金色的浪花,一浪,又一浪,浪入田间叔伯们的手上,浪到散学归来的小伙伴们的脚边,浪向远方低矮的天际线……
这无疑是一幅美丽的乡村风景画!是梵高画笔下的《丰收》!是国徽上那抹金色的黄!
但我却讨厌它!恨着它!
我大约不比小麦高多少的时候,就开始下地干活了。
暮春的阳光已经很辣了,即便头戴着草帽,也还是辣得两眼发花。我和母亲一样弓着腰,左手抓一把麦秸秆,右手紧握锋利的镰刀,瞄准小麦的根部,“嚓”,一刀割下去,一束小麦便倒在手里了。
母亲割小麦很快,比那些强壮的叔伯们都不差。她将头埋在麦秸秆里,割麦机似的快速朝前推进,小麦齐刷刷地在她身后躺下,眨眼间,一垄小麦便割到头了。她挺起身子,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一把汗,喘口气,走向下一垄小麦,弯下腰,接着割。
腰总是弯着,酸痛的紧。但母亲却说割麦子不能歇,越歇越想歇,越歇腰越酸,抗一抗就好了。
哼!你说得倒是轻巧,我才不信你的鬼话。那是因为你的腰老,我的腰嫩!我心中不服,却也没别的好法子。
我硬抗着,但割了不几米,就委实抗不住了,不得不站直身子歇一歇。总歇,腰总酸,活就干得慢,不消一会,就远远地被母亲落在身后。
割完小麦,母亲用麻绳捆好,一趟趟地往家挑。麦捆太重了,扁担在母亲的肩膀上发出“咯吱咯吱”地哀号。母亲个矮,那麦捆的尾巴垂在地上,在她身后划下一道道浅浅的伤痕,好似母亲额头的皱纹,细细密密。
小麦被摊放在我家门前的横埂路上,从东头铺到西头,又从西头铺向东头,麦穗对着麦穗,均匀地散开。路不太宽,勉强可以铺上两排,然后叫烈日暴晒。
要打麦了。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双手一前一后紧握住连枷,使劲朝天空高高抡起,“嘭”的一声,打在麦穗上。等我再抡起连枷时,母亲嘴里便迸出一声“嗨”(她每打一下,就要发出一声嗨,声音很大),连枷也随之从对面落下来,重重地砸在麦穗上。连枷此起彼落,发出有节奏的嘭嘭声。
“哎哟,阿刚干得有模有样呢,完全是个小大人了。”邻居家的大妈边打麦子边笑着说。
“不干哪照昂,他大大又死不回来,实在忙不过来噢!”母亲也边打麦子边回话。
我紧闭着嘴,由她们说去,将心中的怨气全部撒在小麦上,使劲地拍打它。我要打死它。
我家门前长长的横埂路上,家家户户都在打麦子。打麦声,如同敲战鼓,响彻云霄。惊得鸟儿们四处遁逃;震得老天爷也糊涂了,忽儿明忽儿暗的……
唉!暮春时节,老天爷就是糊涂,总是阴晴不定,变幻无常。我和母亲要同老天爷抢时间,时常要掌灯夜战。倘若遇到老天爷突然变脸了,好心的邻居自家忙完了,就跑过来帮我家抢收;大舅下班归来,也总是急匆匆地赶来助阵。
脱完麦粒,接下来就是扬麦子、晒麦子、收麦子……都是要争分夺秒的,一刻也不能耽搁。
小麦收完后,紧接着就要种棉花了。那将是一场更忙更累也更加持久的劳作。即便是种植油菜籽、黄麻、玉米、花生、山芋等作物,也并不轻松。“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说易做难呢!
我做事总不小心,身上不是这里划一道口子,就是那里碰破一块皮,倒也不放在心上,任其结痂脱落就好了;手掌磨出血泡,更是稀松平常,起了茧子后,就硬实了;汗水犹如泪水一般多,哗哗地往下流淌,衣服总是湿了干、干了又湿。
我生性懒惰,又得了少爷病,怕苦怕累,总拉着个脸子,磨蹭着,不愿去干活。母亲便时常喝斥我,骂我不懂事,或干脆拿着棍棒逼我去劳动。我就恼她,恨她,也因此牵怒于故乡,恼恨着故乡的贫瘠。
我那时连做梦都想逃离我的家,逃离生我养我的故乡!
但故乡,何止我说苦、我想逃呢?在人均不过七分薄田的土地上,故乡人无论怎样辛勤劳作,都无法摆脱贫穷的命运!
穷则思变。
终于,贫穷的故乡熬跑了第一批勇敢的人。多年后,有人回来了,在故乡的东头种上了几座厂房,生产一种叫作“电缆”的东西。这东西很是神奇:可长可短,可粗可细,可以连接五洲四海,可以照亮千家万户。
新一批胆大的农民紧跟着洗脚上岸,摇身一变成了“业务员”,印上一盒名片,打上某某经理或老总的头衔,拎着地摊上买的名牌皮包,走南闯北地去各大厂矿兜售电缆。有人因此发了财,成了百万、千万甚至亿万富翁;也有人行销不得法,落魄了,便回到故乡,到电缆厂去上班。渐渐的,故乡成了全国闻名的电缆之乡,富裕之地。
父亲是个不安生的人,也动了发财的心,将家里卖小麦和棉花的钱全揣进兜里,去了远方。那些年,他总是说快要发财了,却总不见他发财,倒是将家里弄得每况愈下,债务累累。某年春节,他连回家的路费也没,就赖在新疆不归。他若归来,不是借高利贷,便是逼母亲去找大舅借钱。
母亲不比扁担长,腿没有桌腿粗,却似上了发条的机器,每天天不亮就忙起,直到鸟雀全归了巢才躺下。她时常累得腰酸背痛,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她勤俭节约,近乎苛刻。但我父亲是个无底洞,她怎样努力也填不平。我那时连上学的十几元学费都要找大舅去接济。为此,她没少抹眼泪,间或也朝我发几句牢骚,说自己怎会跟了你大大那样一个人?受了一辈子苦!
那时,妹妹年纪尚幼,而我,肩膀毕竟也娇嫩,又能替她分担多少呢?
二十岁那年,我也追随着乡人的脚步去了远方。五年后,我在合肥安了家,终于摆脱了梦魇一样的乡间生活。有很多年,倘没有特别的事情,我就一个人赖在合肥。我不怕孤独。我宁肯守在水泥森林的城市里,呼吸着肮脏有毒的空气,也不愿回到那个空气清新的故乡。我对故乡没有感情,只有讨厌和憎恨。
这样的想法,直至数年前才渐渐有了变化。
想不起是哪天哪个朋友了,只记得他对我说,“婺源真美啊!”我问他,“婺源哪里美?”他说,“婺源的油菜花开得很美,漫山遍野的,如诗如画。”我听后,鼻腔里就发出一声冷哼,“不就油菜开的花么?我的老家遍地都是。”说完,便不屑于理他了。
但我的脑海里,却就此开始长出油菜花的记忆来:
油菜的生长季节和小麦完全一样,也是在棉花摘完之后播种。等到冬天过去,一阵春风吹来,骄阳下,那些青绿的瘦瘦的枝杈上,便晃晃悠悠地吐了蕊,开了花,嫩黄色的,小小的,一朵一朵,挤挤挨挨着。那些蜂儿蝶儿们,不知从哪里得了讯息,一群一群,嗡嗡嗡,扑扇着翅膀飞来了,围着油菜花献殷勤,很是热闹。
我们散学归来,脚步便被绊住了。折花的折花,抓蝶的抓蝶,顿时哄笑着乱作一团。我也折下一枝油菜花茎,凑近鼻前闻香儿。忽见一只美丽的紫蝴蝶,正扑扇着翅膀,对着油菜花翩翩起舞。我忙将油菜花抛了,张开双臂,猛地扑过去,再扑,再扑,终于捉住了。
我笑着向身旁的小伙伴炫耀:“后勇,瞧,我捉了一只多么好看的花蝴蝶!”
他没空搭理我。他手里捏着一只小蜜蜂,掐断了蜂腰,正伸出舌尖舔着蜜蜂的屁股呢。脸上的神情极陶醉,像是舔着什么美味佳肴似的。
“好甜啊!阿刚,你个要也尝一口?”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美滋滋地对我说。
“我才不要呢。”我撇了撇嘴,露出一副很恶心的样子。
一阵急雨驰过,那些油菜花瓣便纷纷零落了,花蕊长成了果实,是一粒粒微小无华的籽。籽可以榨成油,是乡人的主要食用油。菜籽油闻着香香的,乡人因而叫它香油。母亲最爱用香油炒菜,至今依然如故。
忽一晚,我读到张洁的《拣麦穗》,陡然想起,我也曾在幼小的年纪拣过麦穗。还曾在麦茬地里捉过蟋蟀,寻过麻雀蛋。黄口的幼雀也有,只是养不活……
我还发现过一只灰兔子。它长着大大的耳朵,小小的三瓣嘴,绿豆似的小眼睛,毛绒绒的身子,特别可爱。我想抓住它。我将装麦穗的篾篮子悄悄放在地上,缩起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它也发现了我,警惕地瞅着我,大耳朵竖得高高的。说时迟那时快。我猛地向它扑过去……唉,扑了个狗吃屎!我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赶紧爬起来去撵它。但它的小短腿跑得比我快,我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还是让它逃走了。我懊恼不已。邻家的大哥哥是个捉兔子高手,常有收获。我很是羡慕他。但他总要将它们杀吃掉,我就又恨起他来了。
……
一段段经过岁月重新打磨过的往事,将我对故乡的印象改变了。但故乡的土地早已不再种植油菜和小麦了,惟种在我和年长的乡人们的记忆里!乡人们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劳作,应是好事,但故乡似乎也因此缺少了些什么!
如今,故乡的土地上,要么种上了厂房,生产电缆;要么租给了承包大户,种植效益更高的经济作物。故乡的年轻人大多安家在城里或镇上,不是卖电缆,就是生产电缆,再没人种地了;惟老人们还留守在老宅子里,种种菜,养养鸡,实在闲不住的,就去承包户那里打些零工。
我母亲也在租户那里做过几年零活,直至去年由于脑梗才不得不歇下了。但母亲是个劳作惯了的人,总闲不住。她在门前种菜,后院养鸡,定期让我妹夫带到合肥来,给孙子们吃。
母亲隔三差五打电话给我,找她的两个孙子说话。大孙子学习紧,没空和她唠闲话。她多半只能和小孙子叨上几句。母亲不会讲普通话,又只会说些“你个七锅饭了啊?你要七老母兹还是大公兹”之类的话,小孙子年纪太小,还听不懂无为话,二人的对话,因而常常是牛头不对马嘴,各说各话。听来却也很搞笑,常令我忍俊不禁。我偶尔会替他们“翻译”一下,多数时候便由着他们瞎说,反正母亲也只是想听听孙子的声音罢了。
每逢假日前,母亲总要问,“你们放假个嘎来昂?”她虽不明说,但我能听出来,她想孙子了。妻是皖北人,不大愿意去我的故乡。我虽然不再讨厌故乡了,却也说不上多么欢喜回去。但母亲的召唤,做儿子的却不能不考虑。委实推却不过了,就带着孩子们回去住上几天。
孩子们是欢喜乡下的。每回归乡,他们都如同小狗出了笼,在乡间尽情地撒着欢,不是用铁锹扒拉着母亲的菜园子,就是用木刀劈砍着门前的小树林,亦或去江畔看浪涛拍岸、渔舟唱晚、巨轮穿梭和落日余晖下波光潋滟的江景,或在枯黄的芦苇荡里穿梭、在潮涨潮落的滩涂地上寻找寄居蟹……孩子们的叫唤声、欢笑声,同天空中飞翔着的鸟儿们的歌声一起共振,激荡在乡间的天空里、田野里、树林里,成为世间最美最纯真的天籁之音!
春天回故乡,是最好不过的。这时,天空蓝了,江水碧了,江滩上的小草绿了,树林发青了,杨柳也抽条了;茂盛的杂草丛中,满是嫩黄的、粉红的、淡紫的、雪白的……各种知名不知名的小花儿。野菜更是长疯了。遍地都是荠菜、芫荽、马兰、芹芽、芦笋……味道都是顶顶美的,特别勾人的味蕾。
正值菜篮子空空的时节,这些野菜便恰好弥补了餐桌的遗憾。清晨或午后,三几个乡人互相约着,挎着篾篮子,有说有笑地或走路或骑车去江滩上挖野菜。到了午餐或晚餐时间,各家的餐桌上,便满是香干炒荠菜、清炒马兰、芦笋炒腊肉、芹芽炒肉丝……这些城里人极稀罕的食材,乡人们一春下来,总是要吃腻味了不可。当然,餐桌上多半还有一碟名扬全国的无为板鸭和一盘鲜美的江鱼。
……
故乡,我不是讨厌她么?不是要逃离她么?不是要忘记她么?我似乎成功了。但数十年后,却为何只因一句话、一段文字,或看到一个什么人和物,或听到一个什么声音,就能将我以为的那段不堪岁月轻易地勾引出来?且这记忆不再有苦,反倒长出了丝丝的甜味?并赋予了它新的生命?!我蓦然发现,我曾经千辛万苦在心里垒起的那座大厦,已在不觉中轰然倒塌了,烟消云散!
故乡,无论我喜欢,或是不喜欢,她始终都在那里。她似乎有根无形的藤蔓牵扯着我,我此生无论走到哪里,灵魂安于何处,都再也割舍不去了,如同割舍不掉我和母亲的关系!
夜很静,月无声。
小区里的美人梅开得正浓,香飘阵阵。此时节,故乡应是桃红柳绿燕归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