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老宅早化作历史的尘埃消失了。在我的印象里,老宅前不远处的巷口,有一棵老榕树,高大婆娑,枝叶勾勾连连,纵横交错,亭亭如盖。每年春风乍起,大树周围,就会泛起点点新绿,入眼是诗,开卷是画。即使老宅已经不在,多年之后,这棵榕树的身影还是会时时萦绕在我的脑际。
榕树是南方热带、亚热带地区特有的一种树种,也是福州市的市树,它已成为福州最具代表性的文化地标之一。据史书记载,宋英宗治平年间,张伯玉守福州时“编户植榕”,至熙宁年间早已“绿荫满城,暑不张盖”了。程师孟有诗赞云:“三楼相望枕城隅,临去犹栽木万株,试问国人来往处,不知曾忆使君无。”正因其有此种气概,才有了后来的气象,遂历千年而不衰,不负“榕城”之美誉。
自我有记忆起,榕树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视野,在街道的两旁,在起伏的山岗,在蜿蜒的乡间小路。它默默站立于风尘和喧嚣中,努力张开宽阔的臂膀,去拥抱这座城市的四季晨昏。它们在朝晖之中挺立的样子,无比的峻拔优雅、谦和友善,伏夏清翠,秋冬暮紫,已成为城市一道非常靓丽的风景。故宋代诗人谢翱曾感叹道:“岸池藕尽无浮叶,唯有青青榕树枝。”
榕树的功用是多方面的。常常地,人们把它种植于江边或湖畔,以维护堤岸,保持水土。也有人把它植于路旁,作为行道树以遮阴,正如嵇含在《南方草木状》里所说的“其荫十亩,故人以为息焉。”还有的植于庭前院后,以绿化美化环境。在城市里,它实在算不得贵族,确非雕梁画栋之材,可以成为宫室广厦之梁柱,它质朴得像平民。很多人都误以为它是无花树,其实它是隐花植物,果生于叶腋。树的繁殖的确不在其子,只在其根。榕树的品格在于它不显光华,随遇而安;也无意于高攀远行,争奇斗艳于世间,哪怕是开花结子也隐于人前。此种怀抱,也许正是其超越寻常的特殊品格之所在。无怪乎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对它如此深情厚爱了。
榕树还是一种长命树,其寿命之长,也许不亚于松柏,所以人们有时也称它为“不死树”。它有着极其旺盛而顽强的生命力,不但易成活,而且生长、扩张特别迅速。这种有着坚韧雄奇特征的树,可谓是实实在在的母亲树——孕育、开花、结果,一年一年,生生不息。即便是在冬天的寒冷和生硬里,它也要沐浴着朗朗天风向上生长,迸发着永不枯竭的勃勃生机。
在林聪彝故居的一棵老榕树前,我曾经驻足良久,思绪飞扬。
林聪彝是虎门销烟的民族英雄林则徐的次子,其故居坐落在福州三坊七巷宫巷的24号,紧挨着林则徐二女婿、船政大臣沈葆桢故居东墙。这里原是明末唐王朱聿键在福州称帝时的大理寺衙门,明灭,房屋数易其主,至清同治之后成了林聪彝故居。林聪彝曾官至道员,代理浙江按察使。他是林则徐一生最信赖、最亲近的人之一。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林则徐谪戍伊犁,林聪彝与弟林拱枢随侍,并写成《西行日记》。清道光三十年(1850),林则徐奉命督师广西,林聪彝随行。十月,林则徐不幸病逝于广东普宁,林聪彝扶柩回到故乡福州。
林则徐和林聪彝父子俩一生都喜爱榕树。林聪彝故居花园里这株苍劲常绿的古榕是一棵小叶榕,俗称白榕,它胸径1.2米,树高20米,冠幅12米,背倚墙边。在铅灰色的天空背景下,它就像寒风中一位无语的老人,刚直挺立,枝丫伸张,铁骨铮铮。经历了长时间的风吹雨打,其皮色皲裂斑驳,但粗糙的外表却蕴含了它高古、独立、顽强的品性,有比骨头更硬的心劲。那巍峨的树冠,给人以一种庄重而又孤傲的感觉,无论远观还是近览都得仰望,它都具有一种威严的气势。
穿越苍茫的历史烟云,我可以想象,曾经有那么一位目光如炬的智者,时常徘徊在这棵树下,默默体会它风中的成长、雨中的期待、繁茂的盛开和落寞的伤怀。他知道,当落英散尽,那褪色的树木才会尽显生命苍劲的脉络,那是一种阅尽人世沧桑的厚重。所以,尽管经历了人生路上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他依然可以做到宠辱不惊、去留无意;初心不改、砥砺前行。
清同治七年(1868),林聪彝署杭嘉湖道,督修海塘。他与民同甘共苦,前后5年,修建了不少水利工程,深受百姓的拥护和爱戴。同治十一年(1872),林聪彝因病回福州。光绪三年(1877),浙江巡抚梅启照请林聪彝再出。刚好福州连年发生大水灾,上司获准疏浚河道,林聪彝被挽留在福州负责治水。他不辞辛劳,日夜奔走于江岸河边,终因积劳成疾,旧病复发,于光绪四年(1878)五月病逝家中,享年55岁。林聪彝用自己短暂的一生,践行了“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父训。他的人生仿佛就是庭前的那棵老榕,用屈原的话讲,是“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立着,就要翠拂今人,泽被后世;倒下,就要化为一抔泥土,融进大地的血脉,造就一方沃土葱郁,一片天空蔚蓝。
榕树,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种树,却是这座城市的根与魂。它见证着历史,辉映着未来,使福州这座有着2200多年历史的幸福之城更显岁月的从容。故乡榕树下,走走停停,且歌且吟,我们的内心总是变得更加充盈,步伐更加坚定。年年岁岁,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