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鳅是一种鱼。成年钢鳅有五寸来长,手指头粗,尾巴是红的,所以叫它红尾巴钢鳅。
我曾学得一种钓钢鳅之法。现在想来,仍觉有趣,钓具就是一棵艾蒿。
艾蒿在我的老家会东又叫蒿枝,野生的。钓钢鳅的蒿枝需在沙窝地里去选。倘那沙窝地的表皮有点板结,则用脚后跟在蒿枝一周跺上两脚,地就松了,蒿枝一拔即起,还不会伤及根须。那根须一般有二十来根,四五寸长,牙签粗细,匀称而绵韧。将小指头粗的蒿枝主干去掉枝叶,截除茎稍,即成。
接下来是准备鱼饵。鱼饵可以是掐成节节的蛐蟮,但最好用鱼虫。鱼虫状如幼蚕,生活在滩口上的石缝间,且由它自己吐出的丝将自己紧缠在顽石上,以免被湍急的河水冲走,或被各种鱼儿吞食。滩口上水声哗哗,一般只深及脚胫。捉鱼虫,是将一个个老海碗大因糊了层黑绿色青苔而滑腻的石头从水里捞出来,翻看底面,那鱼虫就附着在上面,差不多每个石头上都有一条两条。人于是屈体弯腰,左手将那石头稳在腿膝上面,右手抠下鱼虫。因此,捉鱼虫又叫“搬鱼虫”,其实是搬起石头来抠鱼虫。抠够一把,回到岸上,将鱼虫逐条拴到蒿枝的根须上,每须拴一条两条。
然后,一手执钓具,一手拿筲箕,复回到河里,开始钓钢鳅。
数十年前,故乡的鲹鱼河和横滩河里,尚有很多的钢鳅。钢鳅喜欢在石头下侧的洄水处扎堆。谁都知道,水流冲击河床,会在洄水处形成一个沙坑。我的感觉是,这坑里往往挤满了钢鳅,那拴了鱼虫的蒿枝根才杵下去,钢鳅们便来抢食,仿佛在这里聚集、等待已久,要的就是这一时刻。
但那拴牢在蒿枝绵韧根须上的鱼虫,岂可轻易吃到。吃不到,便摇头甩尾,使劲拽,这其实是在催你“起竿”了,右手将整棵蒿枝往起一提,左手立即将筲箕送过去接住,咬着鱼虫的钢鳅嘴一松,便落在了筲箕里——当然也有那脾气犟的,一时不愿松嘴——但也可能是不愿落到下面的筲箕里——就稍等一下。事实上,再性急的垂钓者,这一点耐心还是有的。那钢鳅脾气再犟,也不可能死咬着那原本吃不进肚里的鱼虫不松嘴。说到底,它并不会耽搁你多久。何况,水下的钢鳅们,会一直聚在坑里,“嗷嗷待哺”,不愿散去,直等你将它们钓得一条不剩。
何以知道一条不剩?指标有二:一,蒿枝插下后,再没有谁来拽那鱼虫;二,蒿枝离水时,再没有谁来吮你的脚趾丫、撞你的脚胫骨。而这个时候,你端筲箕的左手很可能已经又酸又麻——尽管那筲箕的下部有水面支撑,像过节一样活钻乱跳的半筲箕钢鳅,也还是颇具分量的。
红尾巴钢鳅刺少肉厚,烹、炸、烧,皆宜。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那场人为造成的全国性大饥馑中,我和若干家乡父老之所以没有成为饿殍,很有可能,拜此小鱼之赐。毕竟,由它提供的一份蛋白质,于那个饥饿的年头,是太重要了,以至于有那么一段,家乡的河滩上,全是搬鱼虫的男女老幼,起眼看去,便全是朝天翘着的屁股,仿佛回到了渔猎时代。不过,这也没有维持多久,钢鳅愈钓愈少,肚里愈来愈空,有的人搬着搬着,一头栽下,就再也没有起来……如今,数十年过去,河水日渐枯瘦,那河里的红尾巴钢鳅,怕是更见其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