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一个夏天,苏州的朋友张洁带着小孩来蓉。思忖着与小朋友初次见面,得准备个见面礼吧。于是我去成都购书中心看看。在书架上偶然瞥见一本《文章自在》的书。“自在”二字,没有阻碍亦无所达致,何等畅快。继而在封底上读到一句话:“作文,若不是与一个人表达自我的热情相终始,那么,他在本质上根本是造作虚假的。”由此,我记住了张大春。这与朱光潜在《谈美书简》里主张“修辞立其诚”的美学理念是一致的。
购书,通常情况有两种需求,一是喜欢,再则是有用。我买书的欲望,大多是前者占了上风。由此可见,我是一个趟着心走的人。我曾写道:“如果说阅读是为了吸收,创作则是读后喷薄而出的感动。”当然,这个读是广义的,读书亦阅人。
回首自己杖笔而行的初衷,竟是为了避免是非。年幼时,发生过一件小事,但对我震动很大。跟小伙伴分享秘密,转过背那个秘密就像雪片飘落人间,众所周知。那件小事改变了我的一生。“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断弦有谁听?”等我长大一些后,便找到了一生的知音——落字成墨。
这是一种原发性的内生动力。写文章,归根结底是为了表达对外界刺激产生的喜怒哀乐。这种由衷的动力,即是张大春先生主张的“表达自我的热情”。
固然,能用文字表达自我是一种能力,真正让我受益的,是写作在长久的生命历程中,演进为一种自处的能力,且是一辈子的能力。
刘勰在《文心雕龙》有这么一段话:
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
寥寥数句,行文之境界,可谓清明。张大春、朱光潜主张的美学价值讲究情感的真,说散文写作,在感情上“修辞立其诚”,文章便成功了一半。刘勰此章句,对行文讲究用字精准,也计较修辞立其诚。至于究竟能“诚”到什么程度,杜子美老先生在千百年前就有了透辟的总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偶题》),归根结底,那杆秤在作者心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三国文学家曹丕说“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唐朝著名的苦吟诗人贾岛与唐宋八大家之韩愈因此还有一个典故。“鸟宿池边树,僧推(敲)月下门“。“推敲”从此也就成为了脍炙人口的常用词,用来比喻做文章或做事时,反复琢磨,反复斟酌。可见,自古以来,真正的文人大家,对词工的准确、妥帖地把形象物化的要求,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杖笔而行,转眼三十年有余。累有数十卷,存于世者极少。但让我颇以为傲的是,我始终是一个真诚的书写者,并以此为乐。在多年的文学创作中,依然秉持最初的感动,键盘句读的是骚动的文字。比《夏洛的网》里的女孩翁芬儿幸运的是,越年长,越能听见动物的私语,听见人间的哭泣和欢笑,拥有一颗草木之心……
随着年轮纤维不断拔节,这种自我表达的热情有增无减。那年回到合川肖家镇上,发现曾经熟悉的地方易名,我内心涌起一种危机感。那些僻壤小镇,原本记载就不多,上一代人逐年老去,我这一代人鲜少再回去,下一代人或者两代人,便无从考证。这些僻壤小镇,恐怕真的就湮灭于岁月。于是,我想留住一些风物,当敲击键盘时,封存的记忆翻箱倒箧而来,一发不可收拾。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月光,在中国人意向里常常用于代指思念,思乡。遂整理40篇共两个篇章,16篇收于旧城篇,24篇收于我的月光篇,合为集子《我的月光》。离开合川三十载,一生无所有,聊赠一卷册。
言之浅陋,但真诚,姑且算作口实。是为序。
2021年9月初 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