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依窗半日独无言,楼外花开花落似当年。久居市里,闲静时心中总会涌起一种怀乡情结。于是,老家那个不大的小庭院,便时常萦绕在我回老家的记忆之中,萦绕在我怀念父亲的梦乡之中。
我的老家位于古城北郊。老家的宅子是父亲生前在村里申请批的宅基地。那是我参加工作第二年的春夏时节,在父亲多次的申请与奔波下,先由村里报给乡政府审批,再由乡政府上报县里批下的宅基地。我结婚后,父亲开始帮我备料盖房子。我断断续续用了三年多的时间,才把院子修建好。说是我盖房修院子,其实都是父亲在操劳。从往宅基地拉石头打根基、找匠人绘图纸、买砖瓦备木料,无一不是父亲在操心的。几间砖混出厦大瓦房建好后,我终于有了一个整洁的小院子。女儿出生的那年,我们三口之家才从老院子里搬进新房子。
我家的新院子不是很大,住在老院子的母亲帮我在院子里种了韭菜、西红柿。新院子土生,种的菜都不长。第二年,我在院子里种了草莓,谁知这草莓一个劲儿地长,竟然绿绿地铺了一院,零零星星地开了许多花,可也没有吃上草莓。父亲说,院子的土得养一养。父亲找来了猪圈肥撒在院子里,院子里有草莓、有菜地,就边种菜边养地。没过几年,在女儿上小学时,我们又迁居市里。父亲在县城里上班,空闲下来的院子,还是由父亲与母亲常常过来打理,种种菜、扫扫院的。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什么农活都会做的人,地里的犁搂锄耙、打谷扬场,以及泥瓦木工等,可以说父亲是样样精通。记得奶奶曾说过,我爷爷就是泥瓦工的“把式”,父亲早早就学会了垒砖砌墙。那时,家家做饭用的是煤炭火,我们家要搬进新院子的那个春天,厨房的砖火台就是父亲垒的。二十多年来,我的小院子就由父亲忙忙碌碌地锄草种菜、收拾打扫。父亲说他种菜有经验,母亲自然就成了父亲种菜的帮手。父母精心呵护的小院,常年是绿意盎然,花香四溢。我每次回家看小院,小院子总是闲窗景处深,花间蜂蝶舞。
去年腊月里的小年夜,操劳一生的父亲离开了我们,离开了陪伴他度过晚年的小院子。父亲走了后的风回时节,小院依旧庭芜绿,依旧柳飞春相续。春暖花开的小院里,父亲用了多年的农具、父亲种菜休息时坐的小凳子,依旧摆在小院熟悉的角落;只是莺飞燕落的花前草绿旁,再也看不到父亲的身影。年岁已高的母亲,常常独自一人去小院开开门,种种菜。母亲没有让小院子荒芜了,她种的蔬菜,品种并没有比父亲在时少,今年又种了蛇瓜、冬瓜。于是,我常回去看看小院,成了我“慢生活”中固定的一个“回家”模式。
父亲离开我们的这一年里,我才真正体会到“父母就是家”的真谛。父母在的地方,就是我有家可回的地方。从我上学到参加工作,父母伴我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夏。一路走来,父母就是我人生之路上避风的港湾与挡风的墙。能常回家看看我的小院子,看看我的老母亲,成为我如今莫大的人生幸福!
02
小小庭院春风过,又是桃红杏黄时。我家的小院子曾种过杏树、桃树、柿子树、山楂树、樱桃树,每到春风又绿小院时,也是父亲与母亲在小院里最忙碌的日子。现在,院子里留下唯一的一棵树,是父亲找人嫁接的柿子树。小院里最早种的是杏树。在女儿出生那年的炎热夏月,大门口的墙角长出了一棵杏树苗。母亲让我把树苗移进了院子里,她用砖块把树苗围上看护起来,就这样,与女儿同岁的杏树苗,成了小院子第一棵结果的树。父亲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想吃核桃十五年。随着女儿的长大,小树越来越高,也开始开花结杏了。
小院里没有专门种过桃树。在杏儿已经挂满枝头的那年,院子里长出了桃树苗。母亲告诉我,这一定是家人吃桃子后丢在菜地的桃核长出来的苗子。在父亲的浇水看护下,小桃树长得很快,第二年就超过了女儿,父亲给桃树进行了修剪。第三年春天,不大的桃树开满了火红的桃花,结的桃子也不少,个儿大,也鲜红,一看就不是本地的毛桃子。院子里有了杏树、桃树、山楂树,自然菜就种的少了。只可惜,小桃树挂桃的第三年生了虫害,早早枯死了。杏树是本地小黄杏,杏小,也不甜。树长大后院子里不能种菜了,后来就让我哥把杏树砍了。
几年后,父亲从城里退休回家。闲不下来的父亲,除了种有几亩田地外,我家的小院子就成了他与母亲茶余饭后主要“休闲劳动”的去处。从那时起,父亲与母亲在小院里忙忙碌碌的,种有黄瓜、北瓜、豆角、西红柿、韭菜,还有小葱苗,各种菜花开满了小院子。
春夏时节,父亲与母亲常常是一大早就过来小院,给西红柿打打秧、给黄瓜上上架,给北瓜点点花,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是一上午。有时父亲一个人过去小院,浇浇水,拔拔草,累了就抽抽烟,与邻居唠唠嗑。我家的小院,浓绿花香、燕呢蜂喃。好一幅农家乐园图啊!
03
我有一个喜好,就是夜深人静时,或是读书写作之余,好独坐或独思,常好独念:暖风迟日的小院子,菜花香溢谁先知?品茗孤想半天,我又不由地笑起自己来,肯定是父亲第一个呗!自我笑过之后,脑海中便会不由得浮现出父亲在小院子里与母亲忙碌的身影。
父亲出生于民国二十八年,他的一生经历坎坎坷坷,主要是从事农村与企业的管理工作。在他十八岁那年,我爷爷因病过早地去世了。从此,身为长子的父亲开始与奶奶当起了家。也就是在那一年,当家的父亲又担任了村里的生产小队长。后来,父亲任过村里的治安主任、村委主任,直至村里的支部书记。多年后,父亲被调到公社的磷肥厂,进厂一年多,他就从车间主任成为厂里的书记。当时,我们村是省工作队驻晋东南地区的重点工作村。三年后,因村里工作的需要,父亲被地委干部点名调回来继续任村里的书记。直到在我上中学的那一年,父亲被县里的市政工程公司聘任,成为一名工程施工员。父亲在公司里的时间不长,就由工程管理提升为车队队长。在别人眼里,父亲有文化,懂管理,天生就是个当干部的“料”。实际上,父亲的文化还真的是不高,他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由于家里贫穷,他仅仅上到二年级。父亲爱学习、爱钻研,他的识文断字都是参加“扫盲”和在工作实践中学到的。在市政工程公司里,车队是公司的一个特殊部门,被职工称为公司的“火车头”,公司里大大小小的工程机械与各种大大小小的车辆,都归车队管理,可父亲还是公司成立以来唯一的不会开车的车队长,就这样,父亲在车队里,靠着他的人格魅力来管理,使车队工作风生水起,保障了公司各项工程的顺利进行,赢得了公司上上下下的赞誉。
在外奔波多年的父亲退休回到了村里,有了更多的时间来管理我的小院了。蝉声小院,燕飞花间。花甲之年的父母,整日里在小院与瓜果笑迎日辉,与花香掩送黄昏。父亲种菜累了,就会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抽着他一生没有放弃的纸烟,看着一畦畦的蔬菜,也会有人倦懒摇团扇的时候。
父亲与母亲只在我家的小院住过不到一年的时间,那还是我们家老院房子重新翻修的那一年。父母没等开春就搬过来了,空闲多年寂静的小院,一下子热闹起来。父亲每天早早就开了大门,不时有邻居串门聊天,或是我家兄妹回家小聚。小院的人气、亲情,格外地香浓。不知不觉过了收秋时节,要入冬生火了,老院的新房也晾干好了,父母搬回了老院。我家的小院又成了无人居住的空院落。小院无人夜,烟斜月依明。父母又照常是过来种种菜,扫扫院。
老院翻修后,与我弟弟分成了两个院,原来的大院一下变小了。父母在狭小的院落里开出了一块小菜地,由原来种我家的一个小院的菜地,现在变成了种两个小院的菜。这下可好了,本就是种地好把式的父亲,也常去村里的种菜大棚与菜农交流,在院子里搞起了塑料覆膜交叉种菜。两个小院的菜,父母哪能吃了?每到菜蔬成熟时,父亲总会给我们打电话,问星期天有空吗?什么时候回家呀?接到这个电话,我就知道菜地有菜了。
父亲无闲日,小院独葱茏啊。父亲年轻时喜欢喝酒,烟是常不离手。他得过两次胃病戒了酒,在两个院子里种种菜、去邻居家打打扑克牌、回家看看国际新闻,成了他消遣时光的主要内容。父亲种菜的技术,不单单是普通的种植,他结合自己的经验与从蔬菜大棚菜农那里学来的方法,形成了自己的种菜技能。父亲在多年的管理工作中,开会讲话是出口成章,往往能把上级的精神变成他的“顺口溜”传达,乐得职工们爱听又没意见。就连他在小院种菜,也有他的顺口溜:“院子不大科学种,一分菜田半亩地。种菜规划与时令,样样都要把握准。吃完北瓜拨(种)萝卜,拉了黄瓜下(种)白菜;腾出豆角撒(种)芫荽,收秋之后摘南瓜。隔年大葱隔年地,年年瓜菜年年栽。”父亲说的年年瓜菜,指的是每年在院子里要种北瓜、黄瓜、南瓜,还种过丝瓜、佛手瓜。今年母亲又种上了蛇瓜与冬瓜,成为邻里街坊常去看稀罕的品种。
一年四季里,我们兄妹每次回家,总是大包小包地不断把新鲜的蔬菜带走。有时父亲还要骑自行车把我不好带的菜送到车站,还不住地叮嘱我们:“家里的菜比城里卖的好,没有化肥,营养大”。
04
一年下来,父亲与母亲在两个院子里忙忙碌碌地种菜,到了冬天还要给我们炒芥菜、做黄菜、腌香菜;下了大雪,父亲还要去给小院的出厦和引路打扫雪。每每想到这些,我的心头总有一种难以言尽的回忆。
奶奶与我叔父住在一起。我小时候曾在奶奶的土炕上睡过几年,每到冬天,奶奶都要到村子外边捡些柴草烧土炕取暖。柴草烧过的土炕,一整天总是温热的。正因为有了热炕,我钻在被子里总是不想起床,非得奶奶一遍又一遍喊我快上早自习了,我才急匆匆地穿衣上学。奶奶那时常给我讲起家里那年月困难的生活:我父亲兄妹六个,爷爷身体又不好。爷爷去世前知道家里贫穷,就安顿家人在他死后可用一床席子卷着把其安葬了就行。爷爷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去世的,一大早,父亲在奶奶的目送中走出村子去外村亲戚家借钱安葬爷爷。夜深了,父亲一个人回家很害怕,路上就用一根玉米秆在空中挥舞着壮胆。好不容易进村到了家门口,就用屁股使劲推门,而脸朝大街四处张望,生怕心中想象的鬼影从后面一下袭来。奶奶用父亲借来的钱,和一家人草草安葬了爷爷。我爷爷去世的那年除夕夜,全家人吃的是粗糠酸菜。在我们兄妹小的时候,我们家八口人,只有父母是队里的劳动力,他们在生产队每劳动一天,仅能换回几毛钱,一年的劳动所得往往在年底结算后,除扣掉全年的买粮款和一年中欠队里的钱,我们家还是村里的欠款户。早早当家的父亲,这一生当的这个家,岂止是一个家,是我们家几代人的家。儿时的记忆随着时光的洗涤越来越模糊了,我们家的流年故事与父母亲在小院里的劳作背影,却深深地印在我的心灵深处。父亲离开我们后,心头深处的这些记忆,我再也无法抹去。
母亲除了一同与父亲种菜外,还喜欢养花,这是母亲唯一的爱好。母亲养的不是什么名贵花草,都是普普通通的、容易成活的小花。院子的砖缝里、泡面的盒子里、喝水的纸杯里,都有母亲养育的花草。母亲养的小花,常年香艳小院。我也多次把母亲养的花带到市里,可总是养着养着,就花谢叶枯了。我说我不是个养花人,母亲说楼上没有院子里的空气通畅。
岁月不饶人啊。父母的年岁越来越大,种地越来越困难了,就把他们经营多年的几亩田地让我哥种了,他们主要是种小院里的菜地。
05
庚子年是父亲八十大寿之年,全家拟定在春日里庆寿,却被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而取消。大红灯笼映红的新春,疫情把一切原有的生活隔离了,居家的电话里得知父亲身体不适,我光着急也回不去,只得在电话里安慰父亲好好吃药、注意休息。社区解除封闭后,我急匆匆回老家。看着一个多月不见的父亲,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父亲面色有些憔悴,身子骨明显消瘦了许多。母亲告诉我,父亲饭量少了。接下来的时日,我与大哥开始跑医院,托朋友、找熟人给父亲检查、买药,父亲最终被确诊是肺癌晚期。这个无法让家人接受的检查结果,被我们兄妹一直压到父亲病危时,才告诉了母亲。
疫情弥漫的庚子年里,我们对父亲也一直隐瞒着他的病情。这个春天里,父亲的后背一直犯困,他再无精力顾及呵护了二十多年的小院子,两个院子的菜地全由母亲来管理。我们没有按照医生说的回家保守治疗,用最好的药减轻父亲的病痛。我们总是在期待,期待在我们的精心护理下,父亲的病情会出现奇迹,渴望上天给我们父子一场多留些时光,渴望父亲在有限的日子里度过他最有人生尊严的时光。
父亲的病需要多次住院治疗,也就是每月要住院化疗一次。父亲第二次住院化疗后,效果很好,人也有精神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父亲来到我家的小院,拿着镢头与母亲一同浇菜。尽管他非常兴奋,但虚弱的身体还是坚持不了多久。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去我家小院种菜,也是他最后一次走进陪伴他二十多年的小院干活。
时光如流水,父亲从抗疫的春天住院治疗,转眼就是炎炎夏日里的化疗。这次父亲化疗,身体明显又瘦了。我们一再安顿出院回家的父亲,不要多出门,更不能再骑自行车到街上,不要摔倒了。父亲从医院回家后,让我二哥给他买了一辆三轮电动车。一天早上,我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问我回不回家?那天本没有回家的计划,父亲突然打来电话,我毫不犹豫地回电话:“回家,十点多回。”电话里的父亲说话很有气力:“坐上车了给我打电话。”公交车上,我又接到父亲三次电话,问我快到车站没有。到站点下车后,我一眼就看到父亲开着他新买的电动车在路口等我。一路上,父亲多次给我讲,他可以开着电动车去地里看看,去我家小院子看看菜地……父亲不知道他已是病危之人,仍旧高高兴兴开着他的新车接我回家,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去车站接我回家,也是我最后一次坐着父亲的车回家……
06
父亲离开我们以后,我们最牵挂的是母亲,更不愿意母亲一个人去小院。我们兄妹回家的次数多了,再忙再累也要回家,家里还有等待我们的老母亲!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个很坚强的女人。我很少见过母亲流眼泪,安葬好父亲后,母亲哭了。每次回到家,母亲总会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在小院里种菜的故事……
回家看看小院,看看母亲,陪着母亲一道去种种菜、浇浇水,锄锄草。小院里,心语不断,花香沁心。听着母亲一遍又一遍讲述种菜的往事,讲述家里的故事,讲述村里的新闻近事,寂寞的小院不再惆怅,花落月明的小院不再空旷,风回的小院依旧情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