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正在翻阅古诗,外面传来了渺远的爆竹声,哦,原来是立春,春天来了!春意味着风和日暖、鸟语花香,也意味着万物生长、春耕播种。在南方的农村,立春后开始春耕、撒种。不违农时,谷物不可胜食也。如果不及时耕种,收成减少,甚至绝收。书本里,春耕是一种美好的事情,是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然而,我们的记忆里,春耕却是农民辛苦劳作的代名词。春寒料峭,漠漠水田里就留下了父辈们那瘦小的身影。
天刚亮,母亲就利索地起床生火做饭。春天潮气重,灶房的柴火返潮,一时生不着火,只听到母亲用麻杆吹火,烟雾缭绕,从厨房扩散到卧室,扩散到大厅。父亲准备好农具,如犁,耙,碌碡等,然后拌好米糠,蔬菜喂牛。等母亲的饭煮熟了,父亲匆匆扒了两碗稀饭,有时也会用米汤冲鸡蛋,然后扛着农具牵着牛去耕田,父辈们就这样拉开了春耕的序幕。
天气晴朗,春耕的好时机。春天的空气里夹杂着泥土的芬芳,田间的小草也探出了头,踩上去柔软的;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我们仿佛闻到了稻子的香味。近半小时的跋涉,到了自家水田旁,父亲放下犁耙,然后安装在牛背上,左手扶着犁,右手拿着小竹鞭,嘴里不停地哼着催牛曲“嘿,嘿”。不一会儿,干裂的农田在父亲的面前伴随着父亲的笑容片片翻滚。经历了一个干枯的冬天,水田开裂,犁完后,必须用耙耙平整均匀,才能撒秧。稍事休息,父亲在田埂上抽一袋旱烟后,把牛背上的犁换成耙,然后双脚站在耙上继续耕田,马不停蹄地翻耕;牛累得直喘气,父亲也腰酸背痛,精疲力尽,饥肠辘辘。隔壁的水田传来了农夫的骂骂咧咧声:“这鬼田,真难耕,太干了。还有我家的抠搜婆娘,那稀饭真稀,没多久就饿了。”父亲喊他休息,一起在田埂上抽旱烟。这是农耕的独特风景:一起抽烟,一块骂老婆。其实也不是骂,就是太累了,出出气缓解缓解压力。
“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春耕时下雨,水田湿润,容易犁耕。但南方春天,一下雨就是连绵不断,正如范仲淹所说:淫雨霏霏,连月不开。但农民不能违背农时,下雨算什么?哪怕下刀也得及时耕田。于是农民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光着脚丫奔向农田。厚厚的棕绳蓑衣穿在身上,犹如战场上的将士们,盔甲太重了。一旦雨水浸透了蓑衣,衣服也会湿。春寒料峭,湿湿的衣服透过背心,钻心的冷。不仅如此,耕田时必须光着脚,穿着套鞋下田很不方便,套鞋被水田的烂泥吸住,干活迟钝,也容易摔跤。寒冷的阴风伴着冰冷的春雨,打在农民们的脸上、身上,此情此景怎一个“冷”字了得。裸露的脚踩进冰冷的水田里,就像烧红的铁块放进冷水里的感觉一样,嗞一声,那凉气从脚板穿透到心脏,然后凉透全身。耕牛也冷得发抖。蓑衣上的水渗进脊背,脚底的冷水穿过全身,风雨拍打着脸,这日子真的难熬。在风雨中犁完了一丘田,等饭吃。
送饭是农耕时的一道风景。为了节约农民们来回跑路的时间,让他们多耕一点水田,家里都会让小孩送饭到田间地头,她们用木制饭桶装好饭,炒几个小菜、装好,放在饭桶盖上。浩浩荡荡的送饭童子军小心翼翼地提着饭桶,一会儿左臂提着,一会儿换右臂挽着。他们走在田间小道上,一路聊天,一路欢笑,各自夸耀着自家的饭菜。老远看见自己正在耕种的父亲,开心地加快步伐。一声吆喝,父亲们放下手中的活计,把牛牵到田埂上吃草,然后自己蹲在田埂上吃饭。我们送饭的小孩最喜欢这种吃饭场景,拿起碗和父亲一起吃,津津有味的,回味无穷。下雨天送饭,出门时家长反复交代,路上小心,不要打破了。道路泥泞,田间小路更是不好走,一个趔趄,送饭的孩子摔了个四脚朝天,赶紧起来,看看饭桶,完了,饭菜打翻了,全用来祭天祭地了。送饭的孩子哭哭啼啼来到田埂上,耕种的父辈得知情况,叹了一口气,安慰一下孩子。饥饿难耐,从口袋里拿出几块被雨水淋湿的年糖充饥。我们既内疚又心疼,同时害怕回家挨打。父亲让孩子把饭桶放下,催我们回家,以免淋湿身子感冒。看着那雨水横流的脸,看着湿透的蓑衣,看着那冻得通红的脚,心里很不是滋味。
父辈继续耕种,看着参差不齐的白茫茫的水田被耕得平平整整匀匀称称,想着秧苗撒下去、收获的丰收,忘记了饥饿和寒冷。傍晚了天色暗下去,一丘水田基本耕完,一天的劳作,体力消耗殆尽,牛也累得哞哞叫个不停,父辈收拾好农具。一阵阵呵斥着牛儿的声音,田间拥挤的声音,母牛呼唤小牛的声音和着袅袅升起的炊烟在田野的上空飘荡。
终于到了渡口,父辈洗农具,洗脚穿鞋,牵牛喝水。渡船靠岸,大家挤上渡船,有序地放好农具,把牛放入水中,牛的水性很好,很快泅渡过河,在岸边等着主人。一天的耕种就这样结束了,等待他们的将是撒种插秧收割。从年头忙到年尾,还要期待风调雨顺,否则难以维持家人的温饱。
现在,大机器时代,这种苦耕方式已经消失,但却化成一种融入血液和骨髓的记忆,那滋味刻骨铭心、五味杂陈,让人想笑,然后想哭。春耕生活让我惧怕,让我回味,让我敬畏。它的艰辛苦涩,让我在茫茫人生中学会了节俭,学会了坚强,学会了珍惜。如今的孩子再也不会有这种经历,也不能理解这种艰难困苦却又激情燃烧的岁月。他们坐在食堂,吃着白白的精粉馒头和面包,稍不合口味就随手一扔,这在我们小时候,母亲会顺手拿起一根藤条,狠狠地抽在孩子身上,一绺绺的血痕清晰可见;然后罚孩子一餐不吃饭,并用最狠毒的话语咒骂,那咒骂声会让你三天梦魇不断。这不是父母没文化没素质,更不是不疼爱孩子,那时因为粮食太金贵了,“粒米似珍珠”,浪费粮食就是亵渎神灵。现在的孩子放学后吹着空调玩着手机,无视父母的辛劳,谁还会体会父母的心酸与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