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个学生,四五个少年,聚在一起,本来就是诗的艺术的,或者是一个鲜活的感性的美的世界。青春,是最有资格与春天、黎明、欢乐、光明、新鲜的生命相提并论的。
一本《草莓》,太影响自然不会太深远,人们也不会全心的注意,但自有人喜欢,更何况在主办者自己的一生中总是怀念久长的。
鲁迅说:青年总是胜于老年的。我听到老年人都这样说:少年,唉,那时,真……美得很,或说:假若我重活一次……却从来没听见哪个少年说过:我真希望快点老得像我的爷爷那样……
所以,我总喜欢和他们在一起,这里录在大学读书时的旧作,以示一个已经长大了的少年,对《草莓》们的理解和赞美。”
这是叶青欣然为《草莓》创刊写序的开场白,寄语里还包含他在1983年11月创作的诗歌----《黎明风景里的大学生》。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大二那年,我们八四中文班的几个同学,在一位瘦高瘦高操着南京话的老师鼓动下,组建了“草莓文学社”,并为刊物取名为《草莓》----这名字是根据波兰作家伊娃什凯维奇的《草莓》而来。第一时间拿到叶青写的寄语时,我们几个编辑,都兴奋不已。“他们晃动着还太嫩的双肩/从来没有考虑姿势/他们坚信/一个点,一个圆,一枚青果/也能长成一轮鲜红的太阳……”读到这样的诗句,自然深受鼓舞。要知道,那时的我们,正是浸透了“草莓那妙龄十八的馨香”的青春时期,各有各的惴惴不安。可自从有了《草莓》,有了这片练笔和情感沟通的园地后,我们似乎找到了实现文学梦想的入口,内心满是美好与期盼。《草莓》虽只出了六期,却真实地记载了我们青春的热情、骚动、向往、苦闷、彷徨以及对历史、人生、爱情、社会的理解、探求。可以说,《草莓》是我、乃至于全班同学“怀念久长”的一段经历。
假如没有遇见叶青,我们还会对文学有热爱吗?假如叶青没有归于尘土,他还会与诗歌水乳交融吗?假如叶青能重活一次,他还会在“闹中静居”中追求真诚的底色吗?假如我们还能跟亦师亦友的叶青面对面,会有怎样的话题与他去交谈?又会以怎样的方式与他告别?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像被成千上万的虫子撕咬、噬血,痛惜的感觉无以复加,久久不能释怀。叶青,是我最不想去缅怀的一个人。每念起一次,便怅然一次。可他偏偏就会时不时的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脑海里。
在古城独克宗,曾遇见一位名叫“蒙古”的年轻人,留着跟叶青一样长长的头发,一样清瘦的面庞,一样炯炯的眼神,一样笑起来就露出白白的牙齿。我恍惚看到了年轻时的叶青,家徒四壁,清贫度日,却能充满激情地给我们讲舒婷的《致橡树》,给我们读海子的诗: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还有一位四中的校友,也是来自农村,个头样貌性情都跟叶青颇有几分的相像,淡淡的忧郁,特别是聊起诗歌来,语速缓慢,字字珠玑,眼睛里闪着光芒。我一看他讲话的神情,就会想起当年叶青给我们讲他的《童年的相册》,“你给我看了你的相册/看见了你的童年小照/你的玩具车、洋娃娃和字母卡/到我家里/我会给你看/饰满藓苔的农家小院/给你看木轱辘、泥罗汉和计数的竹签/假若你还要看我的童年留影/我只好再去荡槐树下的秋千”。
叶青,是我的文学史老师,他比我们年长个三五岁,教我们的时候,刚从华师大中文系毕业。他的身材很瘦小,头发长长的遮住额头,脸庞清瘦,但是眼睛非常明亮。他几乎不修边幅,牛仔裤、格衬衫、灰色的西装是他永远的行头。走路从来都是不紧不慢,说话也是不紧不慢,一副让我无法描绘的表情——抑或忧郁?抑或沉思?抑或叛逆?
其实,叶青在读大学时,就是一个才华横溢、小有名气的诗人了。《诗刊》《长江文艺》《芳草》《汉水》都发表过他的诗作。
我和同学们都还记得,叶青第一次上课就十分的紧张,常常会从讲台上走下来,面对面、近距离地与我们授课。他深爱诗歌和当代文学,对我们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从“伤痕文学”讲到朦胧诗、讲到意识流。我们认识了张贤亮、梁晓声、叶辛,认识了舒婷、北岛、顾城,认识了王蒙、王安忆、刘索拉。他还拿出他在大学时期的十几本诗抄,字迹飘逸,干净工整,巴掌大小的活页纸,被仔仔细细装订成册,成为一本本的“口袋书”。他还教我们如何把绝美的摘抄制作成卡片,养成碎片记忆的习惯;如何通过索引在图书馆寻找想要看的图书……
还记得学校第一次放春假,我们班把踏青的目的地定在了武当山。叶青带领我们这一组,爬到金顶,七八个人找了一块空地,围成圆圈,席地而坐,相互叶子李子雁子林子这么叫着,轮到给我起名时,叶青说干脆就叫你韩平子吧,子在古代也是对人的尊称,希望你的一生能平安顺遂。
那一晚,我们在武当之巅,目睹了一轮明月隐没西山,也目睹了一枚红日跃然于万壑之上。当温暖的阳光照耀在我们每个人的面庞,我们欣喜若狂,簇拥在一起,欢呼雀跃。那画面,时不时地回放在我斑驳的记忆里。
就在前几天,我见到了叶青曾经的挚友,他给我带来了叶青的诗集《献给女娲》。这本诗集收录了叶青的二十四首诗歌。叶青说:“这微薄的诗集,就是呈给爱的献礼。”
“现在我应该回家了。
妈妈,你又可以像小时候一样,用爱把我监禁在门槛里,只是让我从小窗里看那南来北往的人。
然后,让我再一次出发吧。
我累了。妈妈,让我躺在你怀里睡一会儿。别问我路上的事情,别问我爱着的姑娘在哪里。
抚摸一下我吧,你给我的曾是细嫩的啊,现在都起皱了,爬满了伤疤,可也是更有力了。
我在梦中会流泪的,妈妈,那没有什么。
你不要尽拿疼爱的泪水朝我的心田浇洒。那样,我除了收获怯懦,还能收获别的什么呢?
我还要走的,妈妈,给我讲我小时候听过的故事吧。
到了我要走的时候,你要打开环抱我的手臂。
把你编织的花环戴在我的头上吧。
您来找我的时候,认不出我的手,认不出我的脸,就凭它认你的儿子吧。
但你不要哭,妈妈。”
这首《寄我的妈妈》写于1983年的7月,那一年,叶青年方二十岁。我猜想,那是他考上大学即将离家求学的日子。我读着读着,已泪流满面,这分明就是二十岁的叶青写给自己的挽歌……他们母子早就约定好了相认的密码……
叶青,1963年8月出生在南漳县的大山沟里,一座被烟火熏旧的小村庄,父亲严厉,母亲慈祥,他是家中的幺儿。他敬畏父亲,怜爱母亲,很小就帮着家里干农活。他称“自己原是故乡的牧羊童、不带牧鞭只吹牧笛的小儿郎。”他从小就酷爱学习。家里没有电灯,就在煤油灯下苦读书,被煤烟熏黑了鼻孔;家里没有闹钟,夜晚就把一只大公鸡拴在床腿,每闻鸡叫便起床赶路上学。从那时起,日月星辰,就已在他小小的心灵扎了根。他对水土,生命和自然的依恋与感悟,与生俱来。以他的高考成绩,原本可以报上一个更好的大学,可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他选择了华中师大,开始了他的“浪迹天涯”,“开始了直面世界”。“当孤独、寂寞、疲倦,汹涌而来时,他总是面带微笑,那是母亲的爱意,滋润着他”。于是,他用与生俱来的天赋,用自己的语言激活精彩的思想,文学与精神的互动,弥漫在字里行间,生动、真挚且意味深长。
叶青的爱情萌发在大学时代,一个名叫马媛的小师妹迷上了他,纤细的身材,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这个样貌标致的姑娘爱上了才华横溢的诗人叶青,到了膜拜的地步。大学毕业,叶青被分到了襄阳,马媛则留在了武汉的一所中学教书,天各一方。那时没有高铁,襄阳到武汉的火车需要一天的时间,也没有那么多的闲钱。叶青借武汉出差的机会去看望马媛,并提出了分手。马媛听后伤心地哭了起来。马媛的哭声把叶青的心哭乱了。他一把搂住马媛的肩膀,说:“别哭了,咱们现在就领证结婚。”就这样,叶青在我们毕业的当年就结婚了。马媛也为了爱情,丢掉了正式工作,追随叶青来到了襄阳。
这段过程,是叶青老师当着马媛的面,亲口讲给我和李玉琴、王芳听的。当时,我们仨儿还被这段爱情感动得打湿了眼眶。毕业后,我们的工作都稳定下来了,得知叶青结婚了,就结伴回母校看他。那时,他还住在筒子楼二楼拐角的第一间,房门贴着“闹中静居”四个字。说是婚房,居然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床是两张单人高低床拼在一起的,房间里除了书还是书,床上桌上都是,显得十分凌乱。叶老师看见我们三个得意门生,非常高兴,一定要留我们吃午饭。但吃什么就犯难了。马媛说自己不会做饭,只会下面条。我们三个就动起手来,削莴笋、泡木耳、打鸡蛋,我点燃放在门口的煤油炉子,炒了两个菜,叶青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盘花生米,就这样凑合了一顿午饭。临别马媛送我们下楼时,淡淡地说叶青的胃不好,还喜欢和朋友们喝酒;总咳嗽,还不戒烟;睡眠不好,还总喜欢熬夜。
告别了叶青夫妇,我们沉默了一路,谁也不想开口,就各自散去了。
之后,很久也没有了联系。我们恋爱、结婚、生子,过着如常的日子。我还学会了打算盘、记账本,逐渐忘却了曾经的文学梦想,但叶青常说的“一个好人,一笔好字,一手好文”成为我工作的标准和要求。我把有限的写作特长用在了公文、通讯、领导讲话上,我用手中的笔记录和见证了襄阳建行每一步的改革与跨越。现在想来,写文字真的很苦,常常孤灯作伴,彻夜难眠,真真宽了衣带,老了红颜。可我始终未曾后悔过。那段刻骨铭心的日子,历练了我的身心,厚实了我的底蕴,也成就了我的职业生涯,受益终身。单从这一点上讲,我要感谢叶青!
这期间,也有收到叶青的各种信息:叶老师出了一本诗集;叶老师夫妇对物质的欲望极低,不食烟火;叶老师得了一个儿子;叶老师去北师大进修去了;叶老师正在着手写一本书,叫《汉辞赋》;叶老师评上了优秀教师,当上了文秘系教研室主任……原本以为日子就可以这样过着,无波无澜的。
记得,那是在一个夏末初秋的时节,栾树开始花开花落了。花开时,一树的绚烂,落花时,一地的金黄。那日细雨绵绵,我独自撑着一把花伞,去西门桥的城墙边信步走着。这儿或那儿,偶尔也遇见各色的花还肆意地开放,在风中摇曳着,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匆匆飞过,一副忙碌的样子。此情此景虽不是《草莓》中“那碧绿的树、湛蓝的天”,但我的心田是欢快的。
就在这时,接到留校同学熊华山的电话,他说:“叶青老师得了肝癌,已从北京回来了,再不去恐怕就见不着了。”
叶青的病房就一张床,见到学生们来看他,他很高兴,一个个都叫出了名字。我躲在同学们的身后,以为他没有看见,却听见他微弱的声音:“韩平子,是你吗?为什么躲在后面?害怕见我吗?”我始终没动,甚至没上前去跟他说上一句话,两腿开始发抖,木头一般呆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从同学们身体间隙中去端详他。他的脸因为浮肿而长虚胖,他的声音已经没有底气,一对眼睛失去了昔日神采。他讲着自己的病,已经不能进食,已经肝腹水,已经在等死了。刘宇鸿同学坐在他的床前,安慰他一定要乐观,一定要用精神战胜疾病,一定要相信医学昌明。他却无奈的摇摇头,叹了一句:“英雄末路啊!”听他这么一说,我转身逃离了,没有道别,没有眼泪,更没有勇气再去看他最后一眼。所以,他到底哪天走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宁愿我们的叶青老师,一直就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顾城曾在《一代人》里写下非常著名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叶青又何尝不是另外一个顾城呢?叶青无疑是有大才情的,却又是如此不善于生活的,他被飞快变化的世界灼伤了眼睛,他的敏感而忧郁的气质,促使他一再向内转,向自我的内心探寻真理,寻求着个人精神与自然世界的那条秘密通道,时而分明时而节制,时而忧郁时而清朗。我后来听说,做了父亲之后的叶青,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他去北师大进修,他当上了研究室的主任,他踌躇满志要发表专业论文。
然而,这一切都太迟了。
说实话,当年我是无法理解叶青的。现如今,我能理解了,也能想象得到,叶青写下每首诗的那一刻,与它们会心的相视一笑,体会文字带来的感动、善意与美好,感受文字与灵魂契合的瞬间,那是何等的愉悦啊!
叶青回归自然的那一年,还不满34周岁啊,这般年轻又怎让人不痛惜?!
叶妈妈一定能在天堂找到自己的儿子,带着他回家重新投胎;叶妈妈也一定不会再放开心爱的儿子,让他去浪迹天涯。
……
入秋后,我做了一个看似荒唐的梦,梦里遇见了一位白衣飘飘的少年,他给了我两把钥匙,上面都刻着字:一把上是“爱”,另一把是“真诚”。那少年跑着跑着,就往爪哇国的方向去了。他一回头的瞬间,我看清楚了,那是叶青……
日后,我对外发表的习作,都署名“韩平子”。这名字是叶青给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