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黑瓦,一 扇破旧古重的木门,婷婷玉立的少女,旗袍包裹,线条流畅。这是我珍藏的一张老照片,照片里的美人是妈妈的外婆。少时候从妈妈的箱子底下发现了这张照片,小小的我被那袭旗袍打动,觉得好漂亮,就偷了妈妈的宝贝,至今也没告诉她。
妈妈的外婆年纪轻轻就已去世,可她留下了青春的面容和这张古老的照片。妈妈的妈妈也早已不在,无法证实这照片的来历。在那个拍照十分稀有的年代,不知是怎样的机缘才得以给后人留下了这个念想。几经风雨,几度搬家,我一直带着它。我珍藏着一个飘渺远去的梦——照片里那件飘逝的使女子“千般袅娜,万般旖旎”的罗裙。
白居易说“媚气杨柳叶,裙妒石榴花”, 李白说“移舟木兰棹,行酒石榴裙”,都把它描画成当时髦得合时的石榴裙。这一服装流行概念影响着语言的发展,“石榴裙”已经成为女人的代名词。宋代女子穿“背子”,李师师在闺房中接待微服的徽宗,就穿着这种典雅大方的对襟衫;明代的秦淮河,波光潋滟,陈圆圆、董小宛、李香君们争先穿上元朝贵妇的“比甲”,穿梭在《后庭花》缱绻的声箫里。这些,尽是旗袍的祖宗。
在我看来,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走向经典的旗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性服装。那个时候,各式旗袍被电影明星们穿得娇柔妩媚、分外妖娆。同是影星的阮玲玉和胡蝶把旗袍穿到两个极致:淡泊柔弱与雍容华贵;旗袍穿在宋庆玲、王光美这样的女士身上,偶尔搭配当时时髦的西式开斯米羊绒衫或呢绒大衣,高贵丰盈、雅致庄重。再有巩俐,领奖台上她充满着女人的自信,杨谰申奥席上怎一个才貌了得!
旗袍真是美丽的代言物。丰腴的立领,婉约的削肩,圆润的袖口,窄狭的腰身,浑厚的臀部,把女人的温婉柔媚、优雅尊贵演绎得淋漓尽致又恰倒好处。滚边、绣花和盘扣,精致纯朴,丝丝缜密,缠绕迂回,女人的细腻、优柔、智慧全在这儿了;腰身、肩背、臀部拉长的曲线,把女人描画得玲珑柔美、软玉温香;立领露出小截细长脖子,高开叉口若隐若现的修长美褪,藏而露,露而隐,意境朦胧,真正自然天成恰倒好处,既含蓄又铺张,既隐忍又张扬,容温柔敦厚与性感撩人于一体。
然而,在旗袍面前不是人人平等的,旗袍对身材的要求非常高。张曼玉在《花样年华》中穿了几十件美仑美奂的旗袍,可说是上个世纪旗袍白皮书。可是这些旗袍要是让玛丽莲梦露来穿,会怎样呢?梦露的墓碑上刻着她引以为骄傲的三围数字:36—24—36(英寸),这样的黄金分割可是世间奇品。但如果她穿旗袍会是怎样?可以想象,梦露的曲线毕露,凸凹更分明。而旗袍应有的韵味却失去了,就如一道可口的辣椒炒肉,要是用的广西大而水分多的辣椒做原料,味道就不那样纯正。女人着旗袍,胸部不能过于丰满,也不能太扁平,臀步不能过于宽大,也不能太瘪窄,腰必须细、腹一定要平、腿(大腿、小腿)要美。梦露前突后翘的线条太夸张了,像娇艳的玫瑰,难于演绎百合的静谧。
突然有个奇想:如果我们家各辈女子都留身旗袍、留张照片,若干代以后会怎样呢?是不是就写了一部旗袍史,或者被文人书写而在文字里永远摇曳?是不是立领盘扣削肩的旗袍,将来又会演变回石榴花、背子、比甲呢?早就听说上海有三家怀旧服装店,出售手工旗袍。真想去寻一件这“千金裘”, 让它给我做朋友,厮守一生。再拍张旗袍照,跟妈妈外婆的照片放一起,存起来。挂在衣柜,常常看一眼养养神,一辈子偶尔穿它一次二次,那就是穿着梦的衣裳了。那是一场做了几代的梦,从妈妈的外婆开始。我生的要是女儿,还不知道梦到哪里是个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