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近清明，在唐仲书烈士的故居前，我思绪万千，缅怀无垠，时光留痕。
小时候，七十高龄的老姑祖唐世荣对我说，丹桂园出了个唐仲书，是一个不简单的人，在武汉做地下党被敌人杀害，尸体被敌人割成一块一块，抛进了滚滚的长江。我听得诚惶诚恐。母亲对我说，唐仲书只是潭坪村的一个传说，抛妻别子，尸骨无还。我听得心若寒蝉。后来，在武隆区党史陈列馆展厅，我看到了唐仲书仅有的遗物：一个褐色的公文包，两个土陶色的老笔筒和国家民政部颁发的《革命烈士证明书》，睹物思人，我心潮澎湃。2013年，武隆区把唐仲书烈士故居纳入革命历史遗址保护。2023年，唐仲书烈士故居正式揭牌，烈士英魂受人缅怀。年近八十的唐仲书长孙唐宗元自豪地说，他爷爷在中共武隆民主革命时期党史上赢得了六个最：入党最早的共产党员之一，人民政权最早的创立者之一，在党内任职最早、最高的共产党员之一，最早牺牲、最年轻的共产党员之一。说者缅怀，听者崇敬，唐仲书光辉的一生，在我的心头已神光披拂。
我的老家在鸭江镇谭坪村，老屋离丹桂园的唐仲书故居不足五百米的距离。我上小学时，学校组织元旦慰问活动，都会安排老师带领丹桂园附近的学生，拎着一块鲜猪肉、一包糖果和一张年画，敲锣打鼓，慰问革命烈属唐仲书的遗孀蓬世珍。蓬世珍是一个身材不高，满脸慈容，背有些微驼的慈祥老人。她和蔼可亲地站在我们的队列前，说几句简单鼓励的话，每一次她都没落下毛主席说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讲完后，会分给我们每人一把香瓜子、干花生，或者一把炒黄豆、两颗水果糖。唐仲书是丹桂园传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真正见到过唐仲书的人不多，我的老姑祖唐世荣是其中的一人，她是唐仲书房族的堂妹。老姑祖说，她见到唐仲书最后一次回丹桂园，骑着高头大马，气势逼人，威风凛凛，马前马后还有两个卫兵，也是雄赳赳、气昂昂的。蓬世珍老人从不在人前说起唐仲书。老师对我们说，唐仲书是为今天的幸福生活牺牲了的地下党员，我们不要忘记他。
多年来，我一直想走近唐仲书，在武隆涪陵等地的革命实料里找他，在故乡的传说轶事里找他，在相关人物回忆的片言只语里找他，寻找时光留痕。
1931年9月，在谭坪村丹桂园的唐仲书五十三岁的父亲唐永宪收到一封署名覃术的来信。信中，讲述了唐仲书在武汉关英勇就义的经过，信末勉励说：仲书同志是为了劳苦大众，为了子孙后代不受压迫剝削而牺牲的，我们要继承他的遗志，前扑后继把革命进行到底。唐永宪读完来信，老泪横流，没咽下一口热饭，第二天才缓过神来，悄悄清理长子唐仲书出川时留下的书刊，对唐仲书牺牲的消息，他秘而不宣。第二年，唐永宪收到涪陵地下党组织转回的唐仲书遗物，一个竹编书箱，一个公文包，一个铜笔架，两个笔筒和一些书刊和信件，其中还有两本《湘江评论》、几张歌单和一首无题诗。歌单歌词写着：“杀杀杀，杀尽那反动派，把我们政府兴起来，苏维埃!……”一年后，唐永宪把唐仲书不幸牺牲的实情告诉了回乡养病的次子唐世琮，还把遗物交给了唐世琮保管，要次子暂时不要把实情告诉给蓬世珍。唐世琮在悲痛之余，以覃术之名把唐仲书的无题诗刻在了遗物笔筒之上，以作永远的纪念：
大梦何日醒，黑暗几时明?
江山已破碎，缝补赖群英。
十年前，在武隆区党史陈列馆展厅，在唐仲书遗物土陶色的笔筒上，我第一次读到署名覃术的这一首无题诗。覃术是地下党组织的代名词，无题诗是唐仲书的存世孤作，已经无人知晓唐仲书是在什么具体的时间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一首无题诗的。读言简意赅的诗语，感知唐仲书心灵深处深深的焦忧和热切的期许，我热血激荡，吟了一首《唐仲书赞》：
睡狮梦已醒，咆哮震长庚。
热血沃华夏，英魂砺后人。
1937年冬天，唐世琮疾病恶化，临终时才公开了唐仲书牺牲的消息，把唐仲书的遗物递交给了蓬世珍，再三嘱咐家中的兄弟姊妹一定要牢记这一血海深仇，妥管亲人的遗物，宁死也不能丢失，务必传给后世子孙。唐仲书牺牲后，蓬世珍连尸骨都没见着，她矢志不嫁，毅然挑起孝敬公婆、养育独子的生活担子，去世前，才把唐仲书的遗物托交给了长孙唐宗元，嘱托后人世世代代决不能忘记先辈英烈。遗憾的是遗物中的书刊、文件、歌单和无题诗已不知所踪。1982年12月，唐仲书被中共中央组织部批准为革命烈士。1985年8月，唐宗元把仅存的烈士遗物交给武隆党史办公室保存。1994年12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颁发了唐仲书《革命烈士证明书》。
唐仲书，名世泽，字仲书，1907年6月在谭坪村丹桂园出生，五岁入私塾，十岁考入鸭江新学堂。1926年，唐仲书考入了涪陵省立四中，次年秘密加入共产党，被组织安排打入了国民党军涪陵郭汝栋的政治部，以担任军务文书为掩护，发展地下革命力量。1928年，唐仲书创立了为替农民撑腰的庙垭区乡新政权。1929年，唐仲书受中共涪陵特委委派随国民党军刘雨卿师奔赴武汉市，秘密出任中共武汉市委副书记、武汉总兵委副书记和招长江局兵委书记，暗中组织川军士兵起义。1930年，因叛徒出卖，唐仲书被捕。1931年3月，唐仲书在武汉关英勇就义。
又近清明，在和煦的春风里，在唐仲书烈士的故居前，我又记起了唐仲书的无题诗。唐仲书，与我同村的英雄，我找到了他。无垠缅怀，恰如涓涓的清流亲润着我的心扉;时光留痕，犹若缕缕的金光透彻着我的骨髓。故居陈旧，灰瓦、土墙、板门、木牖……此刻，一百年来的时光，已在这一首无题诗里沉淀和结晶，那些消隐的过往，依稀如昨。
活在肉体里的人，随肉体的泯灭而消逝;活在文字中人，随文字的不朽而永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