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长沙城还很小,只有五六条主要街道。住在城里,宿舍门口却有一口深井,这事想一想都觉得刺激!我是在搬家后的第二天发现这口井的。那口井的确很深很深,一开始,我只要靠近井沿就会全身发软。一直望下去,看到那么深的下方有一湾发亮的水,那种感觉是既害怕,又觉得神奇。我早就知道井水的好处:冬暖夏凉。夏天里,用它来泡西瓜总给孩子们带来惊喜。于是我想学习从井里打水。这该有多么难:我没有绳子,井那么深,要有高超的技术才能打上水来。
我常守在井边观察,看那些住在街上的小姐姐们是如何打水的。在我的眼里,她们都是一些类似灵仙的女孩。双腿叉开站在“8”字形的井沿,从容地放下又细又长的棕绳,秀美的小手腕轻轻地那么一抖,井水就进了小木桶。她们每一位都懂得这种绝招。我凑近去,半张着嘴看着那幽深的处所,几乎听见了小木桶吃水的那种特殊的声响。我央求其中的一位让我试试。
第一次,什么都没打上来。第二次也如此。第三次,我打上了两小杯井水。
我终于等到了我的好运。我从一位邻居那里借来了打水的桶,可以用两天。那时候,我已经不再害怕站在井沿上了。但学习技术却是我的弱项,尤其是手工操作的技术。我知道我必须苦练。
那一天中,只要井口那里没人,我立刻跑过去打水。我想象自己像那些小姐姐们一样,将手腕那么轻轻一抖,木桶就会在下面的水面上翻转,吃水。可是那种事并没有发生,扯上来的木桶是空的,或者只有两杯水。我练了又练,还是没有进展。第一天的机会就在我的焦虑中被浪费了。到了夜里,我还在暗暗琢磨如何打水的事。我觉得关键也许在于棕绳对于木桶的牵引。
天刚亮,我就从床上跳起来,提着木桶去井边了。
我不善于靠手感做动作,于是我死死地盯着放在水面的木桶和棕绳。我将绳子那么一拖,木桶似乎倒向一边了。天哪,我拉上来小半桶井水!这是多么大的成绩。我的心怦怦地跳。
我倒掉井水,再一次放下木桶。我在心里默念:“绳子,绳子……”我更加小心翼翼地完成了那个动作。这回拉上来的是大半桶水。我的心在欢跳。我会打水了!我会打水了!我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每次都打上来大半桶水。我的技术一点都不完美,但我在一定程度上成功了。几十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那一次我对于“手感”这种微妙之事的领悟。
槐 花粑粑
在那个年代,岳麓山上好吃一点的野菜都被挖光了,只剩下最难吃的野麻叶和蒿子草。如果家里有足够的油和白面,这两种野菜其实都可以做得很可口。可那个时候,怎么会有油和白面?即使有一点点也是那么宝贵,炒菜时都只能在铁锅里放几滴油。在我的印象中,野麻叶和蒿子草做成的粑粑又苦又涩,可还得天天吃。
大家都在说槐花做的粑粑很好吃。我和弟弟们提着小篮子上山时就总想采到槐花。山上槐树本就不多,再说花儿早就被那些饥饿的人们采光了。难啊。我们为了不空手回家,还是采野麻叶。
那天下午我们走得远一点,来到了那座寺庙外面。远远地我就看见庙门边有三棵槐树,树上开着花儿。我们平时很怕庙里的和尚,觉得他们很凶,所以见了就要跑开。那位中年和尚本来在靠近庙门里面的地方浇菜,我们就在外面等着。等了好久,那个和尚浇完了菜就回庙里去了。我们三个像贼一样溜到那些树下,轮流对着每一棵槐树的树干用脚去踢。槐花纷纷落地了。虽不是太多,也算是有收获了。我们赶快将地上的花儿一一捡进篮子里,然后择一条小路离开了那里。我们还用野麻叶盖住槐花,怕被庙里的人看见。
外婆夸奖了我们,又说晚上做槐花粑粑给我们吃,会好吃得很。
下午我们疯玩了一阵,忽然一齐记起了槐花粑粑。
厨房里,外婆正在忙乎,我们跑去守在锅边。后来锅盖揭开了,蒸汽升腾,好闻的气味弥漫开来。我心里想,一定会很好吃!
槐花粑粑放在碗里,一人两个。吃起来却并不觉得好吃,当然也没有野麻叶粑粑那么难吃。清香是有的,可是在缺油缺主食的日子里,清香怎么能解得了我们的饥饿呢?我们飞快地就吃完了,吃完了又继续玩,将槐花粑粑抛到了脑后。当我后来回忆起槐花粑粑的味道时,我只能承认:很一般。
多年以后,我又在朋友家吃了一次槐花粑粑。我记得那真是满嘴清香,回味无穷。当然那做法和用料是截然不同的。那一次,槐花粑粑引起了我的伤感:为我们那幼小可怜的胃,也为我们的小小愿望。
除了在梦中,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家乡去看看了。那寺庙,那几棵瘦瘦的老槐树是不是还在原来的地方?我那么快就忘掉了它们,但却又永远忘不掉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