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天心情好，我决定给家里添些绿植，下班后，开车去了花鸟市场。
可能是因为工作日，花鸟市场的人不多。
满眼的繁花绿树，让一直闷在办公室的人，心情瞬间好起来。
我看中了一盆富贵竹，正和店主讨价还价，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萱儿，是你吗?”
我怔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又忍不住扭头循声去找。
是康明。
他就站在不远处，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7年了。
从离婚到现在，康明整整失踪7年了。
02
康明是我前夫。
从恋爱结婚又离婚，我们走过了12年。
大一军训排队时，康明就在我后面一排，老是趁教官不注意，小声嘟囔我。
什么正步走得不标准啦，左右手出反啦，平衡感差啦。
“要你管?”我拿眼白他。
“我是你的专职教官。”他脸皮厚得像墙。
我自尊心极强，他总是嘲笑我，让我很难堪。
我把他的种种劣迹，讲给宿舍姐妹听。
姐妹们纷纷为我打抱不平，我们宿舍还把他列为“头号公敌”。
谁能想到，这个“头号公敌”，后来竟然成了我的男朋友。
03
正式开学后，我才知道，没有一点正形的康明，竟然是我们班高考分数最高的人。
他不仅成绩好，体育也在行，一开学就当上班长。
只是，这个班长总是监督我一个人，不管是交作业，还是做实验，他总是忽然出现在我身边：“就剩你了，赶紧的。”
有次在图书馆，我差点和他撞个满怀。
我生气地质问：“你有病吧。”
他顺势一只手捂着头，一只手摸着胸口：“哎吆，我还真病了，我得了相思病，姑娘，你有解药吗?”
这是康明第一次向我表白。
我当然没同意。
04
我虽然来自三线小城，但也算书香门第，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都是教师。
我自幼接受的教育，就是做人要清清白白，端端正正。
康明虽然成绩优秀，一米八多，长相也不差，但他全身弥漫着一种痞气，和我18年来接受的家教完全不符。
我对这个异类充满戒备。
图书馆撞面一两个星期后，有天晚自习回来，我收到室友转来的一封信。
是康明写的。
这一次，他一改往日嘻哈做派，认真地和我聊了人生。
05
康明出生于河北一个山清水秀的县城。
他妈妈在档案局上班，爸爸是县委的小车司机。
3岁之前，他也有个幸福圆满的家庭。
不幸的是，他3岁那年，他爸开车路上出了车祸，车毁人亡。
我爸走后，大院里的孩子开始瞧不起我，他们总爱欺负我，我被欺负了，我妈就难过。
我不想让我妈难过，逼急了，就和他们打。
我个子高，一旦狠起来，他们当然打不过我，就拜我当大哥。
大哥也要有江湖范儿，我就把胆小的自己包裹起来，装腔作势，蛮横又嘴贫。
遇见你，我才知道，现在没人欺负我了，不能老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
今天，我要认认真真地，对心爱的姑娘说：“萱儿，我爱你。”
06
每个女孩心里，都有一个拯救坏小子的梦。
我也不例外，何况，康明也不算坏，就这样，我成了康明的女朋友。
大学四年，我们像所有情侣那样，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最终还是舍不得放开彼此的手。
外表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康明，内心非常细腻。
大概是自幼和母亲相依为命，他见识了人性的凉薄，更懂得善良的可贵，所以总像弱者那样感受世界。
本科四年，他当过班长，当过学生会主席，从不盛气凌人。
他热爱公益，在读书时就多次带团去贵州支教。
大学毕业那年，我俩双双考上本校的研究生。
康明带我回河北老家。
他妈妈言语不多，但言辞诚恳，她说：“我虽然一手带大了康明，但我知道，他不是我的私人财产，读书也好，找对象也好，他喜欢的，我就默认了。
我很感动。
这样自持的妈妈，才教出康明这样纯良的人吧。
07
我妈知道我和康明的事，有点不同意。
“自幼丧父的孩子，多半都有心理问题。”我妈担忧地说。
但见了康明，又见了康妈妈后，我妈放心了。
硕士毕业，我俩都留在读书的这座二线城市，我去了一所大专院校教书，康明签约了世界500强。
在双方父母的资助下，我们贷款买了房，成为我们班第一对结婚的。
一切都那么顺。
有人说，嫁给初恋的几率，相当于买彩票中了200万一样罕见。
我和康明都是对方的初恋，这相当于中了400万。
有时候，他惹我生气，我就质问他：“中了200万，你还不满足?”
他毫不客气地回我：“家有400万，你还想要啥?”
我也不甘示弱：“明天去银行，统统取回来，让本宫好好挥霍挥霍!”
是的，我也变得调皮了。
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说我和康明在一起后，活得更松驰了。
08
我们当然也有争吵。
有次我发现康明公司的一个女孩先后两次深夜给他信息，充满崇拜和爱慕之情。
康明虽然没回复，但我还是郁闷好几天。
“说，你是不是也想纳妾?”我把剪纸的小刀，对准康明，恶狠狠地发问。
康明用手摸着我的大肚子，一脸坏笑：“老婆，我心脏的两室一厅，除了你们娘俩，已经装不下任何人。”
是的，康明要当爸爸了。
我希望是个男孩，康明希望是个女孩。
我要去做B超，康明不让：“男孩女孩，都是咱们的宝贝。我3岁就没了爸爸，我一定要好好工作，好好挣钱，当一个好爸爸。”
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小鼻子小眼，和康明一模一样。
康明下班回来，就把孩子抱在怀里，一口一个“公主啊，我的公主啊，你咋这么好看呢。”
人们都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这话没错。
09
孩子出生前，我妈恰好退了休，就过来帮我们照顾。
我妈是老师，当过中学校长，虽然心底善良，但总爱以领导自居，老爱挑康明的毛病。
康明也不气，总是笑呵呵的。
有时候，我都看不惯我妈教导主任+更年期的强势，忍不住怼她：“不要欺负老实人。”
康明反而安慰我：“妈是来给咱们帮忙的，人家一个大校长，来给咱们当小保姆，说两句气话，不是咱们的荣光吗?”
康明让着我妈，我妈就更强势。
我想找个保姆，不让她带了，她还不乐意：“孩子必须自己人带，有些教育要从小抓起，保姆能喂孩子吃饭，能教孩子学习吗?”
好在，孩子会长大。
10
女儿上幼儿园后，我让我妈回了老家。
我不想老是因为我妈，让康明受委屈。
我妈爱控制人，我觉得对孩子成长也不利。
我工作相对轻松，就一边上班，一边接送孩子。
女儿三岁半时，我想考博。
学校专升本了，我也要提升自己，往上走。
康明很支持，还说，如果我要复习考试，就让他妈妈来带孩子。
我和母校的一位教授联系，说想考他的博士。
教授很热心：“你有空回学校一趟，我给你找些资料。”
谁知道，这个决定，引发的一系列蝴蝶效应，改变了我和康明的一生。
11
我永远都记得，2016年3月14日，那个黑色的星期三。
我拿着资料，刚从母校出来，还没走到地铁站，发现静音的手机，有15个未接电话，14个是康明打来的，1个是陌生号码。
我赶紧给康明拨回去，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接。
我打给陌生号码，接通后才知道是警察：“你家孩子出事了，你赶紧来派出所一趟。”
孩子出事了?
我出来前，明明看见康明开车带孩子去超市了啊，怎么就出事了呢?
我脑子一片空白，声音不停打颤：“出……出什么事儿了?”
“你先来派出所吧。”
我掉头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派出所，推门就看见康明。
他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地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瑟瑟发抖。
我万分惊恐，跑过去抱着他：“闺女呢?闺女呢?”
康明浑身冰凉，缓缓抬起头，双眼空洞：“萱儿，萱儿，我有罪!我有罪啊!”
12
那天，我去母校拿资料，康明带女儿去超市。
他们买好东西，到地下车库取车。
康明把女儿放到后排，正要系儿童安全椅，电话响了。
公司同事急需一个产品的技术数据。
康明放下女儿，绕到副驾座位上，翻找档案袋里那个产品的资料。
谁知道，就在他接电话，前后不过两分钟的时间，一声惨叫，一个急刹车，我们的女儿就浑身是血地躺在另一辆车的车轮下，再也没有醒来。
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公主，就这样被一场飞来横祸，夺走了生命。
我们的天塌了。
出事后，警方调取监控，就在康明接电话时，女儿不知怎么从座位上下来了。
她站在我们家车后，看了正打电话的爸爸一眼，然后，转身跑到五六米远的一辆车后，蹲了下来。
就在这时，那辆已经发动的车，忽然加速后退，从我女儿那软糯娇嫩的身上，碾了过去。
车主紧急刹车，但为时已晚。
康明跑过去，抱起浑身是血的孩子，疯了一样挥舞着双手，瘫坐在地上……
我再也不忍把监控看下去。
但它犹如噩梦，深深地刻在我脑海中……
13
警方认定，这是意外事故。
那个也是两个孩子父亲的肇事车主，在我和康明面前长跪不起。
可这有什么用。
我们永远失去了最爱的宝贝，我们要怎么活下去?
尤其是康明，自女儿出事后，他一天天消瘦下去，常常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高呼着“我有罪，我有罪”。
医生说，他患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急障碍。
内心里，他认定是自己没照顾好孩子，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我知道，除了这个，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3岁就失去父亲的康明，一心想当个好爸爸。
他用30多年的奋斗和追求，去建筑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弥补童年的创伤。
上苍却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夺走了他最爱的女儿，粉碎了我们的家，还给他戴上一顶罪孽的帽子。
他无法原谅自己。
14
女儿出事后，当时给康明打电话的那个同事，上门道歉请罪。
康明拿着刀，硬是把人家赶出去。
他再也没有去上班，常常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吃不喝，偶尔望着窗户发呆。
那段时间，我怕他出事，也向学校请了假。
他拒绝和我交流，甚至拒绝吃我做的饭。
他日益消瘦下去，躺在棉被里，如果不露头露脚，根本就看不出人形。
我安慰他，哀求他，抚摸着他的后背，说我也有责任，我那天不该回学校拿资料，我应该陪他一起去超市，说我们无法改变过去，我们只有坚强起来，孩子才会在天堂安心。
他一把将我推开：“我不想看见你，你也走。”
我知道，康明沉溺在强烈的负罪感里，在悲恸中走不出来。
他觉得对不起我，才不敢面对我。
但是，他怎么就忘了，闺女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也是我最爱的人，我和他一样痛不欲生。
又或者，他就是太懂我的痛，所以才更加自责。
15
有天半夜，我刚迷迷糊糊睡着，忽然听见阳台上有动静。
我一个激灵起来，鞋都没穿就冲出去，一把拉住了那个黑影。
康明又一次要自杀。
之前，他就有过两次这样的举动。
我抱着他，在夜色里，一句话都没说。
黑暗中，我们两具孤独的肉体，就像两个黑色的幽灵，迷失在噬骨的痛苦里，越来越远。
“我们离婚吧。”
第二天早上，康明冷不丁对正在热牛奶的我说。
我坐在餐桌前，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想清楚了吗?”
他看着我，在女儿出事后，第一次认真看着我：“是的。”
我想说，我们可以从头再来，我们可以再要一个孩子，我们可以先冷静分开一段时间再在一起。
但，看着眼前这个瘦得没了人形的爱人，果断点了点头。
我爱他，直到今天，我对他的爱，都不可复制。
但我知道，他看见我，看见这个家，闻到这个家的气味，甚至看见和过往有关的一切，就会想到孩子，想到自己的罪责，进而无法呼吸。
我要救他，就必须放他走。
“离婚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再也不要伤害自己。”我要康明承诺。
“好。”
一米八多的男人，瘦得像个纸片，摇摇晃晃站起来，没有回头。
唯有，瘦得隔着衬衣也能看见的高高翘起骨头的双肩，不停颤抖。
16
离婚后，我们把房子卖了，车也卖了，所有过去的一切，都没有留。
我历经三年的心理治疗，考上并拿下博士学位，返回了讲台。
期间，历经多少个噩梦惊醒又自我安慰的黑夜，多少个绝望崩溃又重新站起的白昼，无法一一言说。
2020年，我遇到了现在的先生。
他曾是我的学生，比我小3岁，读博时和我同一个导师。
他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略有微词后，还是接受了我的过去。
我要勇敢往前走。
我知道，唯有不停地赶路，活得漂亮，我天堂里的孩子，才会安心。
离婚后，我每年都要回康明老家两趟。
他辞了职，换了手机，和所有人切断联系，失踪了。
但他每月都会和他妈妈打电话，还给他妈妈寄钱。
“以后，你不要再来了。”
我最后一次去康明家时，他妈妈送我一个玉镯子，“这是小明外婆留下的，你是个好姑娘，是小明对不起你，你不要再念着他了。”
“妈，我们之间，不存在谁对不起谁。我们最后离婚，是为了拯救对方，康明是为了饶过我，我为了放过他……”
说着说着，我哭了起来。
婆婆就那样攥着我的手，陪着我哭。
17
2021年8月8日，我再次结婚。
丈夫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不幽默，不浪漫，不会说段子，但心底善良，追求上进，共情我，接纳我。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再次梦见了女儿。
她用肉嘟嘟的小手，攥着我的手指，和我一起走在海边。
我们在沙滩上开心地蹦啊，跳啊，笑啊……
突然间，她不见了。
我哭着喊她的名字，只听见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妈妈，妈妈，我在这里啊……”
第二天，我检查出怀孕。
“有好孕了哦，40天了，已经能听到胎心啦，很健康呢。”闺蜜医生说，“加油啊。”
我知道，她这句“加油”里，饱含着怎样的疼惜和鼓励。
2022年6月，儿子来到我身边。
他是个完全不一样的小家伙，嗓门异常大，脾气非常臭。
但不知为何，每次把他揽入怀中喂奶，看着他吃饱喝足后沉沉入睡的模样，都有泪从我脸庞滑落。
这是思念的泪，感恩的泪，知足的泪。
如今，儿子一岁了。
过去的日子，已被我打包尘封起来，放在前半生。
它们依然珍贵，依然是我的挚爱，依然是我自身的一部分。
但我知道，只有把现在过好，才不负所有的疼痛和眼泪。
谁想到，就在这时，我又在花鸟市场和康明重逢。
18
康明胖了，耳鬓有了一簇簇白发。
在花鸟市场对面的咖啡馆，康明说，这些年，他一开始在贵州执教，和大山里的孩子朝夕相处，在自然天地和孩童乡间，慢慢恢复了元气。
执教两年后，他到贵阳一家私企上班，在那里认识开花店的妻子。
“萱儿，我就要结婚了，她是个好姑娘，和你一样好，还有……我……又要当爸爸了。”
我的心疼了一下，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却嘴硬地反击他：“为什么把我们俩比，她是她，我是我。”
康明低下头：“对，没有人能和你比，我也不该拿她和你比，你们是两个人，两个好女人。”
我这才想起，康明一直在贵阳，他为什么回到这里?
康明说，他这次回来，就是为告诉我，他也要开始新生活了。
他从老同学那里，知道了我的一切。
那天，他在我办公楼前等了好久。
我从学校出来，他就打车跟着我，直到在花鸟市场，才有勇气和我打招呼。
“萱儿，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也会好好的。”
那个曾经浑身痞子气的男生，把一双粗壮结实的手，交织放在桌上，朴朴素素地说。
他终究不一样了。
他到底活过来了。
他曾是我爱的人。
我别过头，强忍着，眼泪终究还是再次落下来。
泪眼模糊中，我看见窗外的马路上，一对夫妻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捧着两盆花，有说有笑地从花鸟市场走出来。
我不知道，那幸福的一家人，买的到底是什么花。
只是觉得，阳光下，它们开得朴素又繁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