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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总是好人给好人添堵

  • 作者:方烟雨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1-10-17 00:3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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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为什么总是好人给好人添堵

      ——严歌苓的中篇小说《白麻雀》读后

      忘了是谁说的,一部优秀作品,往往很有趣,同时还会给读者添堵,让你不痛快,遗憾,窝火,委曲。合上书,你还在替主人公扼腕,捶胸,顿足,乃至耿耿于怀,长吁短叹,瞅谁谁不顺眼。

      严歌苓便是给我添堵的作家。读她的书,堵得难受,嗝不出气,瞅着老伴嫌胖,瞅着外孙女嫌瘦,但读了一本还想读接着读。

      中篇小说《白麻雀》系军旅题材,与《芳华》一样,故事发生在军区文工团,出场的全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为什么会堵?因为你看到的是一个好人如何好心好意、全心全意甚至不遗余力地关心和培养另一个好人,收获的却是后者的恨。如果你是那个人,你也会恨。但他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啊,你说你心里堵不堵?

      白麻雀是一个来自草原的藏族姑娘,天真,乐观,开朗,没心没肺。她的真名叫斑玛措,因为汉语不标准,听上去像是“白麻雀”。年轻的女作家萧穗子到军马场的女子牧马班体验生活,那天在野外挖好了女厕所,刚要方便,感觉到被一双眼睛瞪着,那眼睛的主人便是斑玛措。

      萧穗子准备与对方搏斗,这时对面的黑刺巴深处,出来一个脸庞。这是一个高大魁梧、十分肮脏的藏族姑娘,又厚又长的长发粘着灰垢,乌蒙蒙的毫无光泽,两只眼珠子被脸上陈牛血旺的紫红色衬得又白又鼓,成了庙前的门神。她瞪了萧穗子半天,咧着嘴笑了,一笑便露出了两排鲜粉色牙床和一堆白牙。她说:“解放军好白哟!”她承认自己在牧马班附近藏了好些天,全靠偷来的马料果腹。她还说,她想当文艺兵。

      这是一个与文艺兵完全不搭的形象。牧马班的女孩子纷纷嘲笑斑玛措,然而她唱开了:

      “索尼呀啦哎!”

      严歌苓这样描写姑娘石破天惊的歌喉:

      “第一个感觉是她嗓音的结实,一口长音吼出去,直直往上跑,快到‘降B’了,还有宽裕,还远远扯不紧撕不碎。说它优美有些文不对题,但它非常独特。萧穗子虽然不太懂声乐,却明白这副嗓子是宝贝。”

      萧穗子把斑玛措推荐给了招收文艺兵的声乐指导王林凤,说她发现了一个“才旦卓玛”(西藏著名女歌唱家)。

      王林凤当然也是识货之人。他早上起床前听见了萧穗子向他形容的歌声。他承认这形容基本准确。声音是好声音,少见的本钱。他判断歌是从篮球场外的山坡上传来的,惊人的音量、音域。咬字舌头有点大,不碍事,一训练就好了。他在几个滑音上皱起眉,他不喜欢她的花腔,近似羊叫。不过这也不难纠正,高音太漂亮了,海阔天宽,一点儿不让你捏紧拳头。位置是野位置,应该可以调整,位置找得更好些她还能唱高一个调......本钱好,主要是本钱太好了!

      在前往成都的路上,斑玛措再一次证明了她的本钱,这一回,她的歌声变了。她嗓音不是一贯的嗓音了,是低回喑哑的,每个句子都滑向她音域的最低限,终于低不下去而化为一声叹息。那一声叹息让王指导伤心了,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音色,那个姑娘有着无比巨大的潜力。

      在前往成都的路上,闻讯赶来的牧民和抢修公路的藏族民工围绕着他们最热爱的歌手,纷纷献上了洁白的哈达。斑玛措属于草原。没有一个人舍得斑玛措离开草原。而在我看来,斑玛措就是草原的象征,或者说她就是草原。

      可悲的是,草原闯进了格格不入的城市。

      王老师领着斑玛措走进文工团大门,后面是何小蓉和萧穗子。男兵女兵们看着三个军人夹了个高大壮硕的形影走来。那形影驮一个口袋,毛发飞张,腿有些罗圈,走在玲珑小巧的何小蓉旁边,像一匹穿了绿军服的大骆驼。——这是外在形象的格格不入。

      从未离开过高原的姑娘受不了成都的闷热,洗衣台成了她的床。到了秋天,斑玛措瘦了,白了,头发也剪了,新军装的僵硬消失了,帽子也不再是一张绿烙饼,嘴损的男兵说:“原来斑玛措是个女娃儿!”你不难发现,“草原”在收敛野性,在试图融入城市。——这是生活习惯的格格不入。

      然而,形象和生活习惯根本就不算什么。

      错位的训练开始了。

      在王林凤眼里,斑玛措是一座金矿,是他手里的必将一鸣惊人的秘密武器。他要斑玛措一手摸肚子,一手拢耳朵,“咪”一声“吗”一声地吊嗓。斑玛措记着出声便忘了喘气,找着气流就忘了发声,忽而发现王老师和自己的姿态都很丑陋,一个音发到半截便笑垮在地上。斑玛措的笑不能叫“一阵笑”、“几声笑”;斑玛措的笑是“一摊笑”,她偌大个身躯顷刻间会哈哈哈地坍塌成一摊或一堆,然后无论什么样的地面都任她翻滚踢蹬,满地垃圾的水泥院子让她滚成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地。——王林凤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正在改造的不是一个姑娘,而是天宽地阔、无边无际的草原。

      斑玛措开始发声练习,王林凤坐在孩子的上下铺上为她弹琴,同时大声给她指令:“注意气息——往下往下!又上去了!位置位置!”为将就斑玛措的理解力,他把语言修改得更形象,一手按着琴键,一手在自己脸上头上比划,五官用力运动,“打哈欠!忘了打哈欠怎么打的?!对对对!这个哈欠打得棒!唉,别真打哈欠啊!”斑玛措抹一把打哈欠打出的泪水,无所适从地张着嘴。王老师停下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她从他的表情知道“位置”早跑了,早不知跑哪儿去了。其实她从来不知道王老师最看重的“位置”是什么,只知道她唱到最受罪的时候就得到一句表扬:“好的,保持这个位置。”她不懂原先与生俱有的歌唱现在怎么变得如此之难,一张口要记住怎样喘气,怎样摆口形,怎样提升鼻子,怎样持续“打哈欠”,又不能打成真哈欠。十八年岁月,斑玛措有百分之三十是唱着度过的,唱像吃喝、睡觉、行走一样自然,难道吃喝、睡觉、行走还需要学吗?

      唱歌成了受罪。受罪便是唱歌。

      唱得最受罪的时候得表扬,唱得稍微舒服点被指责,这,还能唱出属于草原的天籁般的歌声吗?不知为什么,读到王林凤训练斑玛措时,我想到的是古时候女性的缠足。斑玛措每回唱得痛苦不堪,王老师高兴得搓手搓脸的样子,便如同在欣赏三寸金莲。斑玛措一想到草原,就会黯然神伤,嗓子抽紧口子,鼻腔堵得满满的。王老师对她无比耐心,打不得骂不得地爱她,她不能伤他的心,只能跟着琴声唱。音阶一个一个把她往高处带,她无知无觉地“咪”一声“吗”一声,唱出的是别人的声音。

      王老师的心血,换来的是学生难言的痛苦。

      斑玛措觉得自己随时会两膝一软,跪地求饶。但她看见王老师更想给她下跪的样子,就忍着唱下去。直唱到王老师也糊涂了,她自己都听不下去的声音,他却说好,从下铺钻出来给她冲白糖开水。

      你不得不承认,王老师是为了学生好,是全心全意替学生的未来着想,就像父母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斑玛措是从一个最懂善恶、最知恩图报的古老民族来的,她知道王老师是绝不该恨的,恨一个好人是造孽,然而,斑玛措却想跳起来对王老师说,我恨死你了!但她不能说,只能暗暗地恨。

      秘密武器终于登台了。

      涂了个樱桃小嘴,化成大丹凤眼长柳叶眉的斑玛措嘴唇微微翘起,吸溜吸溜得像给辣椒辣伤了,眼睛动作也是新的,抬不动大黑眼皮似的,目光从半垂的睫毛下打个弯伸上来,就有了一点暗送秋波的意思。女舞蹈二分队的女兵一块跑来看热闹,发现斑玛措抹白了脸和脖子,也是娇滴滴一个美人。——大草原变成了小草坪。

      面对舞台上的天幕,斑玛措忽然回到了从前。她唱了,如核爆炸般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天幕画的是若尔盖草地。斑玛措面对着它,又唱得牛吼马嘶。她微挺着肚子,两肩耸起,每“哦嗬”一下头就往后一仰,膝盖也跟着一屈,完全是个赶牛群下山来的牧女。那一刻,在斑玛措眼里,台下黑压压的观众,不管是首长还是士兵,统统成了牦牛。

      斑玛措这下可为自己做了回主,唱得心舒肺展,回肠荡气。她把歌重复了三遍,不顾后果地拖长腔,加滑音,解痒止痛地狠狠“哦嗬”。下台来你枪毙她,她也不在乎,只要让她把绑了八九个月的歌统统松绑,放飞。

      王老师大半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对斑玛措全无半点怨言,仍然充满信心。本来,斑玛措只盼着王老师给她劈头盖脸一通骂,她就当场撕下领章、帽徽,搭长途车回草原去。她憋屈够了,她什么也不稀罕。可是,面对老师满脸慈祥满脸的爱,她只好乖乖地跟着老师回家,乖乖地寻找“位置”。事后她更加恨老师,但她的恨却窝窝囊囊地化解了。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魔鬼附体似的,在无边的黑暗中寻找那永远也找不着的“位置”。

      军区首长审查节目时,斑玛措再一次发飚了。这一回,王老师选定的歌曲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和《共产党来了苦变甜》,而且伴奏升格为交响乐团。乐池里指挥棒抬起,长笛出来了,然后是四把圆号:风吹草低,遍地牛羊。斑玛措的脚猛跺几下,嘴里出来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调子。乐池里一片混乱,七七八八地静下来。只见斑玛措一人又蹦又跳又唱。也很难算作唱,一些地方是吆喝,一些地方是喊叫。低下来时又是喃喃低语,再低,便是呻吟。歌声是狂喜的、泼辣的,舞蹈把地板上的灰尘跺得半人高,一位首长给呛得大咳起来。她唱得高兴,还抽空打个唿哨,不一会儿,腰带也挣断了,松快的斑玛措感到了彻底的舒服。她想这下可好了,看我怎么惹翻王老师的好脾气。让你“位置位置”,让你慈祥关爱,斑玛措统统不认了。几个月来斑玛措对王老师窝窝囊囊的屈从,此刻全部清算。她在王老师夸她进步时就一直预谋,要在此刻全面报复。——令人意外的是,不少首长居然给了她好评。

      在我看来,斑玛措压根没有意识到她报复的对象并非王老师,而是一种价值评判,或者说是一种抹杀音乐个性的习惯势力。在那个时代,最终的胜利者只能是王林凤。

      当文工团再一次迎来军区首长审查节目时,昔日的马背歌手终于成了地地道道的“演员”。

      斑玛措这回是百分之百照着约定俗成的标准演唱的。表情规规矩矩地做,像全中国所有女独唱演员那样含情脉脉,两眼顾盼,手随眼波,丁字步站得前挺胸后撅腚,手势是“阳光”、“春风”、“雨露”,嘴里有词眼里更有词。谢幕也谢得标准,含蓄领颚,微撤脚步。人们却不去想,这样一个歌手团里有几十名,全国有几十万。也就是说,王林凤活生生地完闷死了一个别具一格的天才歌手。

      要命的是,“不懂音乐”的首长很不满意,说这个女娃娃大大退步了!唱得一点也不好听!

      一句话决定了斑玛措的命运——一个本来应该前途无量的歌唱家退伍了。

      可怜的斑玛措已经习惯了规规矩矩唱歌,更要命的是习惯了城市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与王老师终于达成了一致,终于成功了。而正是这种“成功”,使她失去了眼前以及过去的一切。师生二人好不容易有了共同的希望,从一开始便注定了是南辕北辙。

      我真的捶胸顿足了。长期以来,无数的好人上演着给别的好人添堵的故事。父母给儿女添堵,老师给学生添堵,丈夫给妻子添堵,朋友给朋友添堵,经验给创新添堵,且一律是“为了你好”,一律出于关爱,劝你别当出头鸟。堵来堵去,我们学会了世故和圆滑,失去了勇气和锋芒,最后统统失去了自我。

      我相信,草原一定会敞开绿色的胸怀,接纳她走失的女儿。然而,失去了野性的斑玛措还会像从前那样“索尼呀啦哎”吗?

      严歌芩没有说。

      我的心,就那么一直堵着。

      2021年10月12日于上海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为什么总是好人给好人添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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