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的塞伦盖蒂大草原,草木茂盛,河流奔腾。稀疏的合欢树和猴面包树,站立在翠绿的草原上,为斑马、角马、狮子、瞪羚,提供了浓浓的荫凉。身子优雅的长颈鹿,采食着合欢树高处的叶子。灵巧的嘴唇躲开尖尖的棘刺,长长的舌头伸出,将那些羽状复叶卷入口中。这些叶子,也只有长颈鹿能够吃到;就连高大的非洲象,伸出长长的鼻子也无法企及。成群的河马泡在水塘里避暑,一个挨着一个,只露着光滑的背部和巨大的头颅。灰毛红嘴的牛椋鸟,落在河马的脊背上,啄食着皮肤上的蜱虫和皮屑。吃饱后的狒狒们,蹲在高大的树木上休息。它们有着黄褐色的粗硬皮毛,琥珀色的眼睛,尖利的犬齿。食性极杂,水果、种子、树叶、昆虫,以及小型哺乳动物,都会成为它们的菜谱。
这雨季的大草原,食物丰富,生命旺盛,到处一片生机勃勃。似乎一切都安安稳稳,自得其乐。可野生世界里的竞争和杀戮,无时不在。看似安静的表象里,其实暗藏危机。在远处,雄狮的吼声划破天际,震撼大地。这声音,让玛雅感到焦躁不安。它分辨得出,这是一头年轻雄狮的吼叫。高亢嘹亮而浑厚的声音,预示着这是一头身强力壮,高大威武的家伙。几天以来,这家伙一直在玛雅和它丈夫的领地附近徘徊,意欲赶走玛雅的丈夫,夺取王位。从而霸占这个狮群,和狮群里的成年雌狮交配,把它强悍健康的种子繁衍下去。
而玛雅的丈夫已经八岁了,神态和步伐已呈现出一种迟暮。它能不能击退那头野心勃勃的年轻雄狮,还是一个巨大的问号。可一旦战斗失败,老狮王就会独自逃亡,在孤独中度过自己的余生。或者它连逃亡的机会都没有,会在搏斗中被入侵者杀死,失去领地,失去孩子和妻妾,失去它所拥有的一切。
玛雅是一位有经验的母亲,三个月前刚刚生下四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孩子们需要母亲的奶水,更需要一个安稳和睦的家庭。而王位的更迭,对它们就意味着死亡。新来的狮王,会毫不留情地杀死小狮子们,斩断老狮王的根苗。这样雌狮们才会断奶发情,给新狮王繁育后代,延续基因。
远方的狮吼仍不停地传来。在树荫下休息的狮群,略略骚动起来。老狮王站起身望着远方,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不安和紧张。它没有以自己的怒吼,向入侵者发出警告,以彰显自己的权威和力量。它老了,吼声也显得苍老无力,失去了年轻时的震慑力。失去王位,只是时间的问题。而玛雅也站起身来,围着狮群紧张地徘徊。小狮子们跟在母亲身后,把母亲长长的尾巴当成了玩具,不停地扑咬着,玩耍着,丝毫没有感觉到不幸的到来。
幸喜,入侵者暂时没有发起攻击。狮群在捕到一匹角马之后,大快朵颐。今夜,暂时可以在温饱中安静地睡去。红红的太阳,慢慢滑到地平线之下。青色的暮霭弥漫开,星光让白天的骚动归于平静。猎豹不再追逐瞪羚。花豹趴在树上睡去。疣猪,则钻进了它们的洞穴里。除了偶尔的狮吼和斑鬣狗的低嚎,塞伦盖蒂大草原的夜,还是显得比较安静。
可该来的,终究还会来到。当清晨金黄的阳光,铺在大草原上,夜晚的安静便悄然退去。小蜂虎飞舞,灰蕉鹃歌唱。斑马和水牛,聚集在一起啃食着青草。斑鬣狗和野狗,又在搜寻捕杀的目标。食腐的秃鹫,在天空中成群盘桓,寻找着草丛里残存的尸体。
而那头年轻雄狮的吼声,再一次让大草原变得骚乱不安。它迎着阳光,和老狮王隔草而望。油亮的皮毛,粗壮的四肢。脖子上的褐色长鬃,在阳光中随风飘动。老狮王神情紧张,但它没有退却。怒视,高吼,用利爪哧哧地刨着青草。老狮王想用这种方式恐吓对方,彰显自己的雄心和力量。可年轻的雄狮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它吼叫着,奓起鬃毛猛扑过来。尖利的牙齿,在太阳下闪着熠熠的寒光。老狮王立起身子,挥舞利爪,殊死一搏。怒吼中,尘土飞扬,鬃毛凋落,鲜血流淌。
五分钟之后,老狮王面部撕裂,利爪折断。它四肢朝天躺在地上,喉咙被入侵者死死咬住。渐渐眼神迷离,渐渐停止了呼吸。在金黄的阳光下,在妻子们惊恐的注视下,老狮王闭上了眼睛,结束了它辉煌而短暂的一生。它的孩子们已经四散奔逃,远远地躲在孤立的岩石后面,或者深深的草丛里面。
胜利者趴在草地上休息了一会儿,便起身搜寻着,去捕杀那些老狮王的骨血。尽管母亲们横在胜利者面前,张开牙齿吼叫着,极力阻止。可年轻的雄狮,还是找到了几只尚未断奶的小狮子,露出利齿,毫不留情地咬死了它们。小狮子们柔弱无力的惨叫,传进母亲们的耳朵。母亲们呆立着,默默接受了这残酷的现实。
而玛雅不肯屈服,它要竭尽全力去保护自己的孩子,去保住老狮王的骨血。趁新狮王四处捕杀的时候,玛雅悄悄离开了狮群,沿着小狮子逃跑的方向一路追寻。它一定要找到自己幸存的孩子,带领它们逃离这凶险之地。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选择,极少有母狮敢这么做。落单的狮子,往往会成为鬣狗、水牛和其它狮群攻击的对象。独立生存下去,极其不易。尽管如此,玛雅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在远方稠密的草丛里,玛雅听到了纤弱的呼叫,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它兴奋地走过去。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孩子们都在,一个不少。它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因为恐惧,娇嫩的身子仍在瑟瑟抖动。玛雅舔舐着它们的皮毛,用自己温暖的舌头给它们以抚慰。可它们不能在此停留,这里离新狮王太近。那个残酷无情的家伙,迟早会找到这里。玛雅趴下来,让孩子们吃了几口奶。等小家伙们恢复了体力,玛雅便引领着它们向更远的地方走去。走得快些,再快些,不能停歇。玛雅听见新狮王的吼声,似乎越来越近。那个残忍无情的家伙,一定在寻找它们。一旦被抓住,一家五口都会死在它的利爪之下。新狮王绝对不会留下老狮王的骨血,绝对不会原谅背弃它的母狮。
黄昏时分,一家五口逃进一片灌木丛中。小狮子们再也走不动了。玛雅停下来,给孩子们喂奶。太阳落下之后,夜色很快笼罩了大地。白天的喧嚣,终于暂时退去,暂时消失了角马的奔跑声,斑马的嘶鸣声,以及新狮王冷酷的吼叫声。也许今晚是平静的,是安全的。
可玛雅犯了一个错误,它盲目逃跑,把孩子们引入了一个危险的地域。这里是另一个狮群的地盘。统治这里的狮群,有两头年富力强的雄狮,八头成年雌狮,十几头亚成年和未成年的小狮子。它们实力强悍,骁勇善战,对任何擅自闯入的狮子,都不会心慈手软。
清晨,玛雅和它的孩子们,和这里的狮王不期而遇。这头雄狮大约四五岁年纪,正是一生中最为强盛,最为辉煌的时期。它体型高大,肌肉丰满,鬃毛浓密。脸上的伤疤,展示着它赫赫的战功和丰富的斗争经验。狮王的吼叫,惊得小狮子们撒腿而逃,向着远处的草丛拼命奔跑。可它们的腿太短了,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逃脱雄狮的捕杀。如果没有母亲的保护,那么这里就是它们的穷途末路。幸好,它们的母亲是勇敢的。玛雅没有逃跑,它毫不犹豫地站在雄狮的面前。俯下身子,抬起爪子,露出尖锐的牙齿。这种姿势极其独特,即是一种臣服,又是一种不服输的表现。二百多斤的玛雅,根本无法对抗四百多斤的雄狮。雄狮一旦出手,等待玛雅的就只有受伤和死亡。
还好,雄狮象征性地抬起爪子吼叫了几声,并没有痛下杀手。也许今天它性情愉快,并不想大开杀戒。否则,玛雅和它的孩子们是无法躲过这场劫难的。威武的狮王,昂首阔步渐渐走远。它继续巡查自己的国境,在边界线上洒下尿液作为标记。并用吼声,警告那些不怀好意的流浪雄狮。这雄浑的声音震彻草原和天空,在数公里之外都能听清。玛雅望着雄狮远去的背影,紧缩的心稍稍放松。
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可不幸还是发生了。等玛雅在草丛中找到孩子们时,惊恐无措的小家伙却只剩下了三只。那一只呢?被斑鬣狗叼走了吗,还是被大象踩踏了?玛雅发出低沉的呼唤,眼睛焦急地在荒草间搜索着。它的喊声不能太大,也不能在此停留太久。那只巡视领土的雄狮喜怒无常。它随时可能再次出现,瞬间把弱小的生命送入阴间。玛雅必须马上离开,带领孩子们去寻找一个僻静而安全的地方。草原苍茫,大地无疆。玛雅相信,它一定能带领孩子们脱离险境。虽然不舍,但玛雅必须继续前行。它走一段路便回首遥望,希望那个丢失的孩子能够追赶上来。哇呜哇呜叫着,欢快地摇着小尾巴。可是身后只有苍翠的草地,只有高大的孤独的猴面包树。成群的斑马和角马,成群的瞪羚和牛椋鸟。此时的玛雅,显得那么茫然无措,孤独无助。
狮子虽然强大,但它们却是一种群居动物。习惯于集体狩猎,共同分享得来的食物。脱离族群独自生存,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狮子的速度比不上猎豹,也无法像野狗一样长时间奔跑。更无法以一敌十,独自应对鬣狗群和野狗群的袭扰。况且玛雅还养育着三只幼小的生命。大草原上危机重重,未来充满了凶险和不确定性。很多时候,脱离族群就意味着死亡。
雨季的塞伦盖蒂大草原,降水充沛,河流涨水。一些低洼处积水成泽,水草茂盛,一派生机勃勃。鲸头鹳用它巨大的喙,捕食水中的鱼虾。长腿的苍鹭独立在水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倒影。它似乎已经吃饱了,姿态优雅,安然自得。沼泽中的小洲并不遥远,离岸边最近的地方,不足二百米。玛雅水性很好,独自游过去,并不是困难的事情。可现在它有三个不习水性的孩子,要想到达对面的小洲,就要耗费许多力气。玛雅叼起一只小狮子,向前游去。哗哗的水声,听起来轻微而寂寥。远处的珍珠鸡咕咕地叫着,雄狮的吼声仍在远处回荡。玛雅必须抓紧时间,把自己的孩子们藏在僻静而安全的地方。当它把最后一只小狮子叼到翠绿的小洲上,精神和肉体已是疲惫至极。
庆幸的是,这里没有斑鬣狗的气味,没有狮子的吼叫,也没有大象的脚掌踏在大地上的震颤。一切都很安静。柔软的水草随风摇动,蓝天和白云的影子投射在平静的水面上。只是这里没有角马,没有羚羊,没有小长颈鹿;也就意味着,狮子们很难获得充足的食物。饥肠辘辘的玛雅,打算游到岸上去捕猎。
玛雅虽然经验丰富,可失去家庭成员的协助,捕猎也就变得加倍困难。它垂下尾巴,塌下身子,借助草丛的掩护,悄悄靠近一只吃草的的瞪羚。必须近点再近点,猎杀才有成功的可能。可正当玛雅即将发起攻击的时候,机警的羚羊还是发现了危险。追逐是徒劳的。这只公羚羊身体强壮,奔跑速度极快。它翘着尾巴,不时高高跃起,四蹄像装了弹簧一般,一跃便是十几米远。速度并非狮子的制胜法宝,没跑多久,玛雅就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无奈地看着那只羚羊,站在不远处昂首挺胸。这种颜面尽失的情况并不新鲜,即便是草原之王,其捕猎的成功率也不会超过百分之四十。
玛雅决定改变目标。它慢慢靠近角马群,犀利的目光,锁定了一匹刚出生不久的小角马。这次它没有躲藏,而是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角马们被玛雅的气势惊吓得四散奔逃。那只小角马还无法跟上成年角马的步伐,很快就落在了后面。玛雅轻易就咬住了它的喉咙,长长的犬齿无情地刺进了小家伙的喉管。挣扎和呻吟,都无法改变命运。可角马母亲不会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它折返回来,用黑色的尖锐的犄角,猛刺玛雅的腹部。玛雅不得不松口,很不甘心地躲到了一边。
尽管母亲不停地低吟,鼓励小角马勇敢地站起来。可是它受伤太重,血流不止,渐渐四肢不再动弹,肚皮不再起伏。只有大大的眼睛依然睁着,望向焦急的悲伤的母亲。在这苍茫的大草原上,杀戮和死亡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尽管依依不舍,最后母亲还是放弃了。它必须尽快追上族群,否则就有被狮子和花豹杀死的可能。绿草扑地,茎叶摧折。角马母亲的蹄声,渐渐远去了。
玛雅把小角马拖进草丛里,尖牙利齿撕开娇嫩的毛皮,开始大口吞食。温热的血腥气息,会招来游荡的鬣狗、饥饿的狮子。它必须尽快享用胜利的果实,并将这果实分享给自己的孩子们。叼着角马的尸体渡水,并不一件轻松的事情,可玛雅还是给孩子们带回了一些残骸。小家伙们已经能够吃肉,已经开始练习撕咬,磨砺牙齿。对于动物而言,只要能吃饱,这世界就是美好的。玛雅和孩子们,终于安定下来。躲过了一场又一场劫难,在这水草丰美的小洲上,享受着安静的时光。季风、阳光、花香、草香。
可玛雅忽略了一个潜在的强大的敌人,那就是身体强壮,脾气暴躁的黑水牛。虽然狮子经常会捕猎它们,但它们同样也会杀死狮子。在广袤的非洲大草原上,水牛杀死的狮子,比河马、鳄鱼和大象杀死的,要多得多。狮子和水牛世代为仇,恩怨永远无法化解。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当玛雅捕猎归来的时候,它嗅到了一种特殊的气息;这种气息让它立刻紧张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整个绿洲。玛雅惊慌地来到孩子们安身的草丛。那里已是泥土杂沓,野草凌乱,满地都是水牛深深的蹄印。玛雅的两个孩子软软地躺在地上,口鼻里流出鲜血,腹部还有被牛角刺穿的窟窿。南风吹来,野草起伏摇荡。秃鹫在天空盘旋,不时发出古怪的叫喊。玛雅朝天怒吼,吼声雄浑而苍凉。它沿着水牛的蹄印追赶着,一种复仇的欲望,让玛雅暂时失去了理智。